秦湄毳
孩子考上大学,对于有的家庭来说,那笔学费就像是麻烦的线团拉开了头。
陈老三早年丧妻,多年未娶,家贫如洗又拉扯着两个孩子的他,鲜有人问津,索性他就不打算“续编”了,一心一意供养一双儿女。两个孩子很是争气,成绩一个比一个好。
陈老三是一个有心的人,儿女在同一年考上大学,学费却并没有难住他——
“爹,你没有做啥违法的事吧?”陈老三红了脸:“你爹是那样的人吗?为了你和小妹的前程,爹就是死,也不能犯罪!”
女儿很乖巧,小松鼠一样跳起来,护住老父亲那口怒气,冲哥哥甩手:“一边去,一边去,没见爹省吃俭用,成年不着家地在外打工,还攒不齐咱们的学费吗?”
陈老三被女儿逗笑了,他摸摸苍硬的胡楂,欣慰地说:“爹是很早就开始为你们准备学费喽!”
“可是,爹——”儿子大顺还想张口问什么,终于把疑问咽回肚子里。
爹爹破天荒地在家陪伴兄妹俩一个月。一个月里,爷三个一起走街串巷地卖冰棍,两个准大学生一个爹,走到哪里都是风景。
只是走到县城西边的小屯镇的时候,老爹说什么也不让孩子们往那边去“考察”,可是还是拗不过俩孩子,只好跟着往西行。越向西,风一吹,满街的煤尘飞一天,地上、空中,飘飘忽忽的全是黑色的灰尘。这里的人们脸上也是灰蒙蒙的一层,只在张口的时候,看到有些人的牙齿那么白那么白。
哥哥对妹妹说:“这里到处都是小煤窑,是咱们县城的金库。”哥哥还说,他班上小牛的爹在这里上工两年得了矽肺病,前一阵子开胸验肺,才得到小煤窑主的赔偿,妹妹却天真地问哥哥:“小牛家得到多少赔偿金啊?”“十万元。”哥哥答。“天哪,这么多!”妹妹惊喜地叫。哥哥斜视了妹妹一眼,狠狠地说:“那是命换的,多个逑!”哥哥喊了句脏话。妹妹一下子哑了。
这时,有人指着他们的冰棍桶问:“是卖冰棒吧?来一根!”妹妹于是指着上面的字说:“当然是,要几根?”回头找他们的爹,发现爹落在后面,好像刚才跟什么人说话来着。
“爹,快点儿,你干吗呢?”爹应着,跟上他们。哥哥盯着爹的眼睛问:“爹,你在这儿还认识人吗,你刚才跟人家说什么呢?”爹爹嗫嚅地答,“没,没,我问路哩——”
不由分说,陈老三“抢”过儿子手上的冰棍桶,“走,顺着这条路往回走,离咱家近。你表叔说今天来家看你们哩!”
暮色里,两个孩子跟着陈老三拐进窄小的田间小径,两边全是庄稼地,青油油的庄稼,淹没了三个人的身影。许是累了,妹妹没再吭声,只跟着哥哥的脚步走;哥哥跟着爹爹往前走,他不时地回头打量身后走过来的弯曲小路……他们一口气走到家,果然表叔已经等在门口了,送来一些生活用品。
第二天,兄妹两个一起上路,爹爹送他们到县城,千叮咛万嘱咐,小妹一个劲点头,说:“爹,你放心,我会好好努力!”她冲爹和哥哥说:“去找哥哥坐的车吧,也要开了!”
大顺低着头,他说:“爹,你也照顾好自己,我到学校就报名勤工俭学!”他从车上又下来,压低声音用力对爹说,“爹,你最近夜里有时候咳嗽,你不要太辛苦地打工!”
陈老三望着坐上汽车各奔东西的两个孩子,轻轻舒口气,放松地咳了几下,转身走进蜿蜒在庄稼地里的田间小路……
“——这可是一条最近的路——”他走着想着,“孩子们啊,爹这个年纪,到哪里打工能挣到一个月三千多元呢……”
不觉间,陈老三已换了衣服,来到斜井口,升井的工友看见他:“老三啊,又回来了?”“噢。噢——”他答应着,仔细辨认跟他说话的是谁,除了牙是白的,眼睛一轮是白的,上来的十几个工友都是一个模样,陈老三知道自己也是这样,他说:“孩子們上学去了,我闲得慌,还是回来挖煤!”“别说瞎话了,老三,这活儿谁有一点儿门路,也不愿意来干。”
坐上“猴车”,陈老三跟同班的工友下到地下八百米深处,午饭的时候,有人说,“开胸验肺的那老牛,已经走了”,深深的大巷掠过一阵凉风,年轻的小邓在黑暗的一角轻轻啜泣,“呜呜——我才二十岁,我想多活——”所有的笑声都止住了,“哭!哭顶屁用!”最年长的孙头叫唤,“谁不叫你活了!有能耐别来下窑——”谁都知道,小邓的娘得了癌,爹瘫痪三年了,他还有一个智障的姐姐,那些活口全指望他挣的这点儿钱……
“要发工资啦!”有人在远处的巷道里放声大喊,如锣一般砸响黑暗里的每副耳膜和胸腔。“——还有两天。”这样的“补充”如锣鼓的尾音,“调戏”了那些正在撅着屁股撩煤的黑影们,他们听得狂笑起来——
又一年入秋后,陈老三越咳越厉害了,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依然认为“划算”:搭上自己,供两个大学生,像一块黑色煤球,烧掉自己,照亮孩子们的人生;五十岁的人了,一个月还能挣几千块,这活儿上哪儿找去;得了矽肺,获赔十万元,那该是多少钱啊!划算,划算,划算!
他不让孩子们回来,说是利用假期好好学习,爹想你们,你们想爹,就写信,就打电话——等你们毕业,日子过好了,在一起的时候,长远着哩!
终于有一天,一直放心不下的大顺,叫上妹妹,两个人一同沿着庄稼地里那条被爹称作“最近”的路,弯弯曲曲,他们找到尽头——那堆积如山的黑石头,是他们的爹,为他们追求的幸福。
——黑石头燃烧起来,在两兄妹的眼里,心上。
——火花深似海洋,却怎么也藏不下,羸弱的爹爹,爱儿女的那颗火热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