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羽桐
在没有旧城改造之前,这里的街道都是大块大块的青石砖铺成的,石头缝隙间填满了绿绿的青苔。仿佛都是晴天,纵横交错的电线上晾晒着一条条不同颜色的被子,把宽阔的天空切割成大小不一的方块。我背上书包,踩着一只奶白色的球鞋飞快地跑在巷弄之间,脚边的叶子被踩得嘶嘶作响。到了巷口,我又故意慢下步子,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用手拨动前面阿丑头发上的橡皮筋,迅速拍了下她的右肩。
“嘿!”我跑到阿丑的左前方笑嘻嘻地看着她,“早啊!”
“早啊!”阿丑双手捧着一只酸奶瓶,咧着两只兔牙点点头。我和阿丑是同桌,而且是用铅笔画了三八线的那种。每天放学回家我们俩的胳膊上都布满浅浅的铅笔印子,都是越线后被对方戳的。似乎小孩子天生固执,我总是刻意地把胳膊越过那条浅浅的线,在阿丑戳我以后一脸木然地说不疼。这种举动被我理解为男子汉的表现。
那时候住在父亲的公司宿舍里,大约只有十八个平方,可是有着朝南的小窗户。筒子楼的墙壁上布满爬山虎,翠绿了一大片,尤其是夕阳照下来的时候。
每到夏天,蚊子从日间打开的窗户里跑进来,趴在枕头旁呜呜咽咽让人睡不着,母亲便会爬起来蹲在我旁边用带着菖蒲味的扇子赶蚊虫。因此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夏天的夜晚除了父亲坐在桌前台灯下昏黄的影子外,就是带着清香的微风在耳畔细细地吹。而我总是忽略了母亲的姿势,她就这样跪坐我身旁长久地挥动着扇子。
早上从床上爬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父亲跑到楼下,蹲在公用水池旁刷牙。父子俩穿着相差无几的白色背心,咖啡色的短裤,趿着双不合脚的拖鞋开始崭新的一天。
早餐很简单,往往是从巷口买回来的米饼,和一叠祖母腌制的小咸菜。我个子小,便常常赤了脚蹲在长凳上捧着自己的小瓷碗,伸长筷子去夹咸菜。关于未来,也只是希望可以快快地长大,和父母一样端坐在桌前,不需要这样狼狈。
我之前提过的小窗口,这时候就大敞开来,日光像一头猛兽横冲直撞,冲进来照亮房间,最后慢慢栖伏在角落的阴影里。我蹲在凳子上,眼睛总是悄悄地打量着窗子正对着的巷口,那里立着一杆从来不点亮的路灯,上班的人们侧身推着车子慢慢过去。这样的等待很漫长也很遥远,每天被太阳暖暖地照着,恍惚觉着时光就静止不动了。挂钟滴答滴答慢慢走,分针靠到五附近的时候,我就能看到穿着粉色裙子的阿丑要走到巷口了。
“我吃饱啦。”我背起书包,常常是一把揣在怀里跑出去的。书包上挂着的水壶被撞击得哐哐当当,像是早晨的奏乐,由此我知道又忘记带水了。在巷口赶上阿丑,整个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装作脸色平常地上去说一声:“早啊。”
Out-of-code structural design of Jing Feng Center building in Nanjing
和阿丑同桌,是我小学最开心的事情。她的书包里藏着许多我喜欢的漫画书,诸如《机器猫》《乌龙院》之类的。课间的十分钟,我们经常趴在课桌上看漫画,每到好玩的地方常常笑得不去顾及他人。于是,身旁围上来好多一起看书的同学,这群人也总是被其中一个人的笑所带动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而小孩子往往不能克制对一件喜欢的东西的好奇心。
我和阿丑便往往冒着被老师发现的风险在课堂上看漫画,用的伎俩就是把一本大大的数学书竖在桌上,漫画书藏在下面偷偷看。我后来发现,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桌子上的三八线失了效。也有被老师逮着的时候,作为男孩子,我的处罚会更重些,捏着漫画书站到教室外头是常有的事情。
每天放学回家做完功课,我就喜欢跑到阿丑家去玩,和院子里趴在地上拍画片的同龄孩子是玩不到一起去的,大概在他们眼里我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女生,玩什么都是不会叫上我的。
现在回忆起来,大约母亲是不大愿意我去阿丑家的,常常借口指派各种小事让我去做,父亲便在一旁笑笑,摸摸我的脑袋,“去吧,记得早点回来吃饭。”
小孩子特有的敏感使我觉察到什么,可是年纪小的缘故也不能完全理解。阿丑父母是银行里的职员,不论在那时候还是现在也是一份很不错的工作。或许也就是工作的优越,阿丑父母并不为筒子楼里的邻居们所喜欢,大家都带有某种不约而同的排斥,和他们家交好也是件让人很为难的事情。
阿丑家有大大的沙发,软软的,在我看来也只是趴在上面看书会很舒服而已。每次我去的时候,阿丑的妈妈便会给我和阿丑一人一个梨子。我捧在手里,小心地嗅着梨子的香气,珍惜的同时也有几分贪婪。
阿丑拥有一整套的《乌龙院》,厚厚的好几十本,那段时间我们聊的也都是关于长眉师父、小师弟的全部。不论在学校,还是在放学后的傍晚。阿丑曾经很认真地和我说过,她将来要做一个了不起的漫画家,画出一本很了不起的漫画书。我说那好啊,我要把你的签名收好啦。
这样几次后父亲便沉默着不再往家带小人书了。我是不知道一套《乌龙院》的昂贵的,也是不知道父亲站在书店里几次犹豫的神色,他不是不爱他的儿子,而是生活的艰难让他不能很完全地把爱给我。
终于在后来我拥有了一整套的《乌龙院》,这却是让我很内疚很懊悔的一件事情。
那是在快要毕业的初夏。还是因为在课堂上看漫画书,被老师提溜到教室外头罚站,阿丑站在座位上朝我看过来,眼睛里有不好意思的意味。我是不以为然的。站在六月的日光下,身上穿的T恤紧紧贴着,在微风里也纹丝不动。
我已经不能解释了,不能明白从来不去学校的母亲为什么在那天会跑到教室里给我送东西,很抱歉她也就目睹了她儿子最狼狈的一幕。我捏着衣角,忐忑地瞧瞧母亲,然后又很快把畏缩的目光移开去,移到鞋子上白色的带子上去。
我不知道母亲是哪里来的勇气,她轻轻地从我身旁走过去,站在教室面前看着我的老师:“老师,对不起打扰一下,我找一下我孩子。”母亲用手指了指我,在老师面前她似乎怀着几分作为母亲的歉疚。我捏着衣角的手心已经汗湿了。
父母没有揍我,也没有一句对我的责骂。只是后来,父亲带着我去书店买下了整套的《乌龙院》,十来岁的我还不能够真切地体会百十来块的书,对于当时月工资只有两千多的父母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路过一家商店的时候,父亲把自行车停下来领着我进去给我买了一件漂亮的白色格子衬衫。他看着我笑着说:“儿子要上初中了,这才像一个男子汉呢!”这其中有一位父亲的骄傲与自豪,可是我站在那里觉着鼻子酸酸的。
男孩子低着头,手里抱着一套书和推着自行车的父亲慢慢走在傍晚的马路上,始终没有一句话的场景在我脑子里存在了好久好久。
六月末,我毕业了。我穿着那件漂亮的格子衬衫,骄傲地坐在礼堂里。阿丑坐在我旁边伸出她凉凉的手,递给我一张她画的胖师父,那和尚老头大大的鼻子又让我笑起来,只是未免有点涩涩的。阿丑穿着我最喜欢的粉色连衣裙,附在我的耳旁轻轻地说:“毕业啦!”我把她送我的漫画郑重其事地放入胸前衬衣的口袋里。
那以后,初中的女孩子再也不穿裙子了。
听人家说,《机器猫》是有结局的。年老的大雄躺在床上弥留之际,他对哆来A梦说:“哆来A梦,等我死了以后,你就回到未来好好生活。”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可是哆来A梦却并没有回到未来,而是通过时光机器回到了大雄小的时候,然后对他说:“你好,我叫哆来A梦,请多指教!”大抵上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也想有时光机器回到从前的时光,回到那个筒子楼里的生活中去。尽管当时看来不是多么美好,甚至有着几分艰辛,但对我来说是最为珍贵的。在那样的岁月里,父母给了我最宝贵的爱,以及两小无猜的阿丑带给我的有关于成长的梦想。
幸好,衬衫口袋里的漫画还在,只是泛了黄。
我也确实怀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