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女们的信

◎文／涉谷遥

给知花：

好久不见，我是由佳里。

此时我正孤零零地坐在书桌前，回忆过去那些宁静而又温暖的夏天，然后突然想要写一封信给你。

你还记得去年夏天我打工的那家咖啡店吗？就是在那里，我遇见了夏树。他站在落地窗外，以明亮的眼神默默凝视着店内。

他算是咖啡店的常客，具体时间虽然没有规律，但每周都来。一段时间后，凡是在明亮的白昼中，我的脑海里似乎总能浮现出他的身影。

这种小小的邂逅与相遇，最初只有我一个人在意，夏树不曾留意到我。直到初中毕业后，我进入了一所新学校，然后和他再次相遇。他的座位就在我的前排。

夏树总是戴着耳机，静静坐在座位上，看起来有点寡言，似乎不好相处。他从不做值日，每次轮到我和他搭档时，基本都是我揽下所有的活，而他总是站在讲台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偶尔也会趴在课桌上假装睡觉，等到我将一切做完后，再拿起书包和我一起离开教室。他既没有对我说过一声“谢谢”，也没有说过“你辛苦了”，仿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有一天下午，我去教学楼顶层的天台上透风，遇见了逃课的夏树。

少年仰身躺在天台的水泥地上，阳光直直地将他笼罩住。他塞着耳机，在我的面前双目紧闭。

当我想要从他身边悄悄经过时，“是由佳里吧？”夏树突兀的声音，有点惊吓到我。

他闭着眼睛，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个弧度：“我逃课却没去干坏事……让你很失望吧？”夏树的言语和表情，在那一刻全都透着略微的俏皮感。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他，竟因为突然的紧张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后来我们很自然地攀谈了起来。其间我问他，每天都塞着耳机究竟在听些什么呢。

夏树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笑容，他说：“我在听一个能让人感觉到幸福的人所唱的歌。”

那天，我知道了夏树喜欢一个叫桑田的歌手。还有，夏树在阳光下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好看。

七月中旬，就在学校放暑假的两周前，当时在咖啡店内打扫的我发现了一件事的真相。那个时候——

“由佳里，麻烦你把上面的装饰照片也拿下来擦拭一下吧。”店长指了指我头顶上悬挂着的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演唱会现场的抓拍照片。在无数突然迸发出的绚烂烟火里，一个男子就站在舞台的正中央。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幸福。

“这个人是谁？”我问道。

“啊！”店长看到我手里的照片，由衷发出了一声感叹，“这个是桑田啊。”

“桑田？！”

“是个歌手哦。他总是喜欢在夏天出新专辑，要是那个季节去看桑田的演唱会的话，一定会让人感到幸福的。”

——我在听一个能让人感觉到幸福的人所唱的歌。

耳旁再次浮现出了夏树说过的话。

难道那个夏天，夏树在咖啡店的落地窗外凝视的，其实只是这样一张照片而已？

一张照片。一个夏天的演唱会。一个只属于夏天的人，桑田……

从咖啡店回来的那个晚上，我在家附近的音响店里买了桑田的CD。因为夏树，我也喜欢上了桑田。独自听歌的每一天里，透过桑田的歌声，我因为自己做了和夏树同样的事，打从心底里产生了愉快的感觉。

知花，你还记得吗？在暑假前的一周，夏树因为和外校生打架，遭到了学校的处分。这是一件非常突然的事。夏树的课桌上甚至被人恶作剧地摆上了一盆白菊花。一场少年们的战争，在那个夏天悄悄地爆发了。

一年级A 班的夏树是个不良少年。

这个传闻从新生入学那天开始，便在教室内流传了起来。有一段时间，我总是很难将这个传闻，对应在那个看起来总是安静孤僻的少年身上。而对于该传闻的真假或是出处，事实上众人也不得而知。

直到当大家看到正在和一群穿着外校制服的少年打架的夏树时，那个传闻才真正得到了证实。

又是一个黄昏，我在天台上又碰到了夏树。

“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夏树突然的一句话，让身后的我感到诧异，“我果然是个不良生，让你感到很失望吧，嗯？”少年语气里充满了嘲讽感。

我想回答“并不是这样”，但话语在那一刻，硬生生地卡在了自己的喉咙口。

他的脸色看起来很差。我开始疑惑，平时安静的少年和如今这样的一个人，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夏树呢？

——我喜欢你啊，夏树君。

这句决定在那天告白的话，最终也变得缺乏了勇气而彻底埋在了我的心里。

“我……我想和夏树君一起去看桑田先生的演唱会。”

这是当时真正打从心底里想去做的事。

那时还有一周，属于夏天的桑田的演唱会就要开始了，我在前一天订了票，但如今，两张票紧紧地捏在自己的手心里，没有给出的勇气。

已经，连把它给夏树的勇气也没有了吗……

这么想着，那天在天台上，我和夏树之间，第一次出现了如死亡般的沉默和寂静。

最后，在放假的前一天，我把桑田演唱会的门票偷偷塞进了夏树的课本里。

——我喜欢你，夏树。无论多久都会在那天等着你。

在另附的便笺上，我第一次坦白地写出了自己的心声。

在临近桑田演唱会的那几天，时间对我来说，似乎过得格外漫长。甚至到了约会的当天，我仍然不能肯定夏树一定会来。如果没有，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拒绝了？

演唱会的当天，我随着人群涌进了现场，站在了第二排的正中央。这里没有坐席，每个人都站着。每个人都在桑田准备出现的那一刻，齐齐做着桑田歌迷独有的加油手势。比起嘈杂的现场来，我却觉得自己的世界出现了小小的寂静。我的手机始终沉默着，在给夏树的便笺上，我给他留下了我的电话。而如今，它是那么安静。

演唱会开始了，夏树没有出现。现场的镁光灯暗了下去，当再次开启时，桑田已经站在了舞台的正中央。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见了那个人的脸，原本在这个夏天，应该因为有了那个人的歌声而充满幸福的，可现在却变成了一场黑白默片。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那一刻，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喂。我是由佳里……

——喂……

——喂……

我捂着电话，所有的语言仿佛在那一刻失去了力量，在演唱会现场那片耀眼的灯光中，终于控制不住地蹲了下来，号啕大哭了起来……

知花，你知道吗？

夏树在与我约好去看桑田演唱会的那一天，被警察逮捕了。他和一伙不良少年在偷窃的时候，捅伤了便利店的老板。警察抓到夏树时，他的身上还保存着我给他的那张演唱会的门票。

警察从他的身上搜出了一部手机，里面只有我一个人的号码。我在接到夏树电话的瞬间，控制不住地哭泣了起来。我无法明白他的内心，无法明白他的行为。

在之后一段漫长的假期里，我每天想到的只有当时在现场接到的那个电话。当时，电话里的那个少年用悲哀的声音对我说了一句——对不起，由佳里，我已经不能来了。

夏树在秋天开学前被学校开除了学籍。因为把便利店的老板刺伤，往后的两年多他都将在少管所里度过。

教室里，我的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的桌椅。

半年后，我意外收到了一封信，是夏树的。

夏树在信里这样写：

当你说想和我一起去看桑田的演唱会时，我明白了你喜欢我的心情。我讨厌现在的自己，讨厌现在的生活。想得到幸福是每一个人都真正希望的事，即便是我也不例外。我总是希望自己能被那个声音包围着……

夏树在上初三的那一年，结识了邻校的不良少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和那群人在一起。久而久之，便沾染了一些不好的习惯。

——已经想要和过去那糟糕的生活说再见了。

就在夏树进入高中的当天，他这样暗暗地告诉着自己。

那天，当夏树听到我说“想和夏树君一起去听桑田先生的演唱会”时，他诧异了。

那伙不良少年再次来找夏树。夏树表明了自己已经不想再这样混下去的决心。但就在不久后的那个黄昏，其中一人在夏树的课桌上，摆上了一盆代表着死亡的白菊花。夏树和对方的冲突从此开始了。

“想要彻底脱离我们，就和我们干最后一次啊，夏树！”在放假的那天，他们一伙人将夏树堵住，带头的少年对夏树说，“和我们去打劫便利商店！做完之后你就和我们再也没有关系了。”

打劫的时间正巧定在了与我约好去演唱会的当天。

少年决定做完最后一次，就和我一起去看演唱会。

然而，就在他们刚撬开便利店收银机的机锁时，报警铃突然响了起来，听到警报声的老板立刻跑了过来，当时有个人突然将一把匕首塞进夏树手中，然后将他推了一把。等夏树反应过来，手中的匕首已经刺进了老板的胸口……

夏树的青春 ，注定被人染上了杂色。

看完那封信的当晚，我再次趴在了书桌前，痛哭了起来。

知花，在每一个宁静而又温暖的夏天里，对夏树的想念总是一波又一波地涌入我的心里，那些充满了思念的，期待的，忧郁的，悲伤的，我的情绪……这个夏天，因为太过想念夏树君，让我变得不敢面对。

给由佳里：

好久不见，我是知花。白天晃眼的阳光避开了玻璃窗直照在街道的柏油路上，我孤零零地坐在窗口的书桌前看着你寄来的信，心里有点难过。

最近，在我的脑海里，似乎总会出现那样一个画面：在夏天晃眼的学校操场上，有个人总是在做早操时最后一个出现，然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他的脸。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想，我一定遗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由佳里，我还记得夏树君。我还能回忆起，在被阳光照得白晃晃的操场上，一大群的男生里，夏树是最耀眼的，高挑的身材和独特的气质从一开始就把你吸引住了，那时我就知道，你最在意他。

最近我又想起了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时光，我的脑海里首先出现的是四月的电玩房。室内的声音如同夏蝉嗡嗡作鸣一般，远处的一台游戏机上，那个我想不起模样的少年正坐在那里，游戏币散落在机板上。

他抓着一枚银色的硬币笑着问我：“知花，你喜欢哪一个？”

我指了指那些一排排陈列在游戏机内的招财猫：“我喜欢那个！”

我还记得对方笑着看向我：“这个一定要赢一对的，然后你和由佳里一人一个。”

由佳里，我想你一定知道，被我遗忘的少年是谁吧？但为什么你看起来并不想告诉我？

我还记得学校附近的荞麦面屋，很多个放学的黄昏，我都和你一起去吃荞麦面。可是啊，由佳里，我明明记得经常一起去吃面的，还有另外一个人，他曾对我说过，荞麦面屋的面最好吃了。可我为什么就是想不起他是谁呢？

我的心里很清楚我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时至今日我还是想不起，如果这样的回忆不起叫作失忆的话，为什么忘记的总是最重要的人？

黄昏，从学校回去的归途总是很寂寞。我走过一片苜蓿地时，总会本能地回过头，视线里是如此寂寥的风景，虽然我已经想不起什么来，但是我知道我做这样的举动一定是因为那个被我遗忘掉的少年。在这沿途大片大片的绿色苜蓿地边，在金色的落日下，以前我是否总在这里和他道别呢？还有学校附近的公园里，一排秋千在黄昏的清风中微微摇晃着，我知道我曾经坐在那里哭泣过。

最近的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每次梦醒后，我都因为无法控制自己那些悲伤的情绪而大哭起来。梦里，在夏天看不到底的湖水中，有一个少年在那里发生了意外，当时正准备上岸的他，不幸脚被湖底一片水草缠绕住了，他拼命想要挣脱，但最终只是在湖面上泛起了一阵白色的浪花。他沉了下去。醒来后，我忽然想起来，这并不只是梦。在去年的夏天，它真实发生过。一个少年为了捡回我掉进湖里的东西，溺水而亡。

知道少年因为自己逝世的那天晚上，不知所措的我一边哭一边跑到了你的家。我哭着说，是我害了他。也许这将是我看到他的最后一面。

在见对方遗容最后一面的那天，我狠狠抓着你衣服的一角，我不停地哭泣着，眼泪止不住。

后来，你时常陪着我一起哭。你抢走了我手里的相册，你把所有关于那个少年的相片全部藏了起来。过于悲伤的我，在那年夏天生了一场病，在无数个迷迷糊糊的日子里，在无数个清醒与不清醒的早晨，我总是隐隐看见那少年的脸。后来的后来，我忘记了他的脸，我也忘记了他的名字。

遗忘并没有让我变好。

遗忘让现在的我，看起来更加痛苦。

我知道，在这个夏天，因为想不起那个少年的名字，而让我变得不敢面对……

给知花：

我想我会继续等待着夏树。

我们一定要一起去听属于夏天的桑田的歌。

谢谢你，知花。因为你的信，让我度过了这个我仍然不敢独自面对的夏天。

给由佳里：

我想我会一直等待着，直到再次想起那个少年的容貌和名字来。失去重要的人会让人感到痛苦不已，怎么都想不起重要的人一样也会。

谢谢你，由佳里。因为你的信，让我看见了青春中尚存的美好。因为遇见你，我才能够独自一个人度过这个我不敢面对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