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夜别舍弟
【唐】杜甫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赏析】
在古典诗歌中,思亲怀友是常见的题材,这类作品要力避平庸,不落俗套,单凭作者生活体验是不够的,还必须在表现手法上匠心独运。杜甫正是在对这类常见题材的处理中,显出了他的大家本色。
诗一起即突兀不平。题目是“月夜”,作者却不从月夜写起,而是首先描绘了一幅边塞秋天的图景:“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路断行人,写出所见;戍鼓雁声,写出所闻。耳目所及皆是一片凄凉景象。沉重单调的更鼓和天边孤雁的叫声不仅没有带来一丝活气,反而使本来就荒凉不堪的边塞显得更加冷落沉寂。“断人行”点明社会环境,说明战事频繁、激烈,道路为之阻隔。两句诗渲染了浓重悲凉的气氛,这就是“月夜”的背景。
颔联点题。“露从今夜白”,既写景,也点明时令。那是在白露节的夜晚,清露盈盈,令人顿生寒意。“月是故乡明”,也是写景,却与上句略有不同。作者所写的不完全是客观实景,而是融入了自己的主观感情。明明是普天之下共一轮明月,本无差别,偏要说故乡的月亮最明;明明是作者自己的心理幻觉,偏要说得那么肯定,不容质疑。然而,这种以幻作真的手法却并不使人觉得于情理不合,这是因为它极深刻地表现了作者微妙的心理,突出了对故乡的感怀。这两句在炼句上也很见功力,它要说的不过是“今夜露白”、“故乡月明”,只是将词序这么一换,语气便分外矫健有力。
以上四句信手挥写,若不经意,看似与忆弟无关,其实不然。不仅望月怀乡写出“忆”,就是闻戍鼓,听雁声,见寒露,也无不使作者感物伤怀,引起思念之情。所以是字字忆弟,句句有情。
诗由望月转入抒情,过渡十分自然。月光常会引人遐想,更容易勾起思乡之念。诗人今遭逢离乱,又在这清冷的月夜,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在他的绵绵愁思中夹杂着生离死别的焦虑不安,语气也分外沉痛。“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上句说弟兄离散,天各一方;下句说家已不存,生死难卜,写得伤心折肠,感人至深。这两句诗也概括了安史之乱中人民饱经忧患丧乱的普遍遭遇。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紧承五、六两句进一步抒发内心的忧虑之情。亲人们四处流散,平时寄书尚且常常不达,更何况战事频仍,生死茫茫当更难预料。含蓄蕴藉,一结无限深情。读了这首诗,我们便不难明白杜甫为什么能够写出“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春望》)那样凝炼警策的诗句来。深刻的生活体验是艺术创作最深厚的源泉。
全诗层次井然,首尾照应,承转圆熟,结构严谨。“未休兵”则“断人行”,望月则“忆舍弟”,“无家”则“寄书不达”,人“分散”则“死生”不明,一句一转,一气呵成。
在安史之乱中,杜甫颠沛流离,倍尝艰辛,既怀家愁,又忧国难,真是感慨万端。稍一触动,千头万绪便一齐从笔底流出,所以把常见的怀乡思亲的题材写得如此凄楚哀婉,沉郁顿挫。
(二)
别舍弟宗一
【唐】柳宗元
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
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
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
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
【赏析】
柳宗元无胞弟,有从弟三人,皆视若同胞。谪居永州时,曾携宗玄同游山水;再贬柳州时,宗直、宗一俱随同前往。但任柳州刺史不久,二弟宗直劳累发病,一夕而亡,大弟宗一则于元和十一年(816)春前往荆州一带安家。十几年来,柳公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身边几无亲人,十分孤寂,加之政治失意,生活困顿,身体虚弱,这一切如洪水猛兽般向诗人劈头盖脸地扑来,他实在招架不住了。宗直亡故,宗一别离,令诗人百感交集,欲哭无声。“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杜甫:《梦李白》),惟余悲凄哀愁矣。
首联起势迅拔奇突,悲情无限,有极大的感染力。元和十年(815)七月,“积学成癖,攻文致病”的二弟宗直突然暴病身亡,年仅二十三岁,令柳公伤悼不已。半年以后,也就是元和十一年春夏之交,大弟宗一又要北适湘鄂之地安家,风烛残霜的柳公,哪里经得起这样大的打击,故曰“残魂”且已“零落”,神情“黯然”却又加“倍”,其中自有贬谪之苦、孤寂之意。此刻兄弟泣别,双双垂泪,虽为人之常情,却另有深意:诗人在极度艰苦恶劣的环境中生活,需要亲情友情支撑他那即将崩溃的精神世界,然而贬谪以来,“二王八司马”们除死去的外,早已天各一方;从弟宗直去世,现在宗一弟又要北适,诗人更觉形单影只,愁苦无依。这两句诗既是铺叙,又是情语,何其凄切。透过诗行,读者仿佛看到兄弟俩柳江垂泪惜别的感人画面,又分明感受到诗人苦涩的心境和兄弟之间的骨肉情谊。
颔联紧承“倍黯然”,叙悲惨遭际,抒愤懑之情。“永贞革新”失败给诗人带来的痛苦是巨大的,打击是沉重的:先是遭贬到永州做了个有职无权的“弼马温”,十年以后,总算云开日出,得以进京面圣,却不料皇上改变初衷,将柳宗元和其他四位同僚再度明升暗降地贬逐至远州任职。柳州长安相距六千余里,从贬谪永州到现在,算来也有十二个年头了,今后这孤独无援、缺少亲情友情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呢?从柳宗元的思想轨迹来看,他确实是一直抱着复出希望的,总想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即使永州十年那样困窘狼狈,也并没有放弃,所以才有了回长安路上“诏书许逐阳河至,驿路开花处处新”(柳宗元《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上亭》)的自得之情。但接二连三的打击,特别是再贬远州的事实,终于使他复出的希望破灭。这两句,有对往事的回顾,也有无可奈何的悲吟,字字有血泪,句句蕴悲戚。
颈联两句借景抒情。“谢亭离别处,风景每生愁”(李白:《谢公亭》),柳公借柳州地区山林瘴气弥漫,天空乌云密布的气候特征喻指自己处境的危恶,以洞庭水阔天宽的景色预示宗一有一个美好的前程。一抑一扬,抑则令人不寒而栗,扬则蕴愁其中:由于桂岭洞庭,一南一北,相隔千余里,以后兄弟相见恐怕就非常不易了。因而在这稍见亮色的描述中先笼罩了一层哀愁,为尾联的表情达意伏下一笔。
尾联两句,紧承颈联,一气贯通,顺理成章。正因为山高水远,相见不易,兄弟只有在梦中聚首。倘能在梦中见到荆门一带烟笼雾罩的树丛,那就如同见到宗一贤弟一样,聊解心中思念之苦啊!这两句诗,“烟”字用得极为传神,它把宗一和读者带进一个神妙莫测的幻境之中。惝恍迷离,虚无缥缈,非真实幻,稍纵即逝,但又无比美好。古往今来,这“郢树烟”似的幻象使失意的迁客骚人趋之若鹜,常愿眠而不醒;但又让所有的失意者无一例外地大失所望——梦终归是梦,如“烟”之可灭,似“雾”之可散;梦醒之后,“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又要跌进眼前残酷的现实中来,只能留下更多的痛苦和失落。尽管如此,柳公还是希望“长在荆门郢树烟”。
值得玩味的是,既然是相思,兄弟间应互相往来,希望“长在桂岭柳树烟”聚首亦无不可,但从柳子的感情世界和主观愿望来看,却万万不可。因为“投荒十二年”的遭际已让诗人够痛苦的了,避之犹恐不及,何用趋之?即使做梦相会,宁可诗人乘梦越北,也不愿兄弟卧榻返南啊,因而此联再一次熔“别离”与“迁谪”于一炉,令人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