缴械的父亲

我一直觉得父亲和子女的关系，不像母亲和子女的那种血肉相连、脐带相依的纠结缠绵，而是一种温情时隐时现、尴尬却伴随终生的关系。

其实我们仇恨的并不是父亲，而是“生活代表”。生活永远是大Boss，对人提出种种可恶的限制和强迫。在一个家庭内部的父母双方之间，父亲就是“生活”的化身——要求着孩子，所以父亲永远是孩子的敌人，而孩子永远要哭着找妈妈。

我想，我更喜欢卡夫卡对父亲所下的断语：父亲即上帝，“剥去了圣衣的上帝”。

人类对上帝形象的想象和勾画，就来源于对父亲的记忆。这个兼职上帝却是毫无职业道德的，他享受特权，却消极怠工；他索取崇拜，却不普渡不慰藉，他只是执行上帝“审判”的职责。

而我从小到大，就生活在一个永远无法讨好“父亲上帝”的世界里。小时候，父亲对我少有的几次心血来潮的教育，几乎全部是以威胁恐吓为形式的。

我爸爸有一双骇人的大眼，还有黑压压杂乱的浓眉压在眼皮上。每当他想传授给我什么的时候，他就会突然猝不及防地靠近，提高音量，舞动他的浓眉，圆睁着眼睛。提醒我，我已经进入了他的怒气领域和力气范围。

当然，技术上，我爸从未正式打过我，但是他发明了一种恶作剧的施暴方法，就是高高扬起他的巴掌，低头瞪着我，做出要掌掴的姿势，刹那间蒲扇式的手掌扇下来，结果只是和自己的另一只手掌拍击，在我耳边制造出巨大的声响来。我吓得一抖，我爸大笑不已。

这个拙劣的把戏一直贯穿我的婴儿和幼儿阶段，然而我却从未有真正意义上的破解和免疫。

可是，当父亲老去的那一天，他的强大崩塌，他的威胁也将解除。2008年，他送我来北京上大学，我发现我们的交谈时时都具有冷场的危险性。

我问他：“北京怎么样？”我爸说：“北京好大哇。”我又问：“学校怎么样？”我爸说：“大学好大哇。”“好大”，成为爸爸对一切他所不熟悉的事情的形容词。在谈话无法继续的冷场中，我又惊又急地意识到：外物都大了，父亲自然就小了。母亲是一寸寸变老的，父亲是瞬间变老的。我们斗争了整个童年的敌人，自己缴了械。

孩子被父亲惩罚，父亲被岁月惩罚。都是输家，那干脆就惺惺相惜，一笑泯恩仇吧。

[怦然心动]

在童年里，以及后来很长久的记忆里，父亲强大的威严和威力都在我们的心里隐隐发酵，这种巨大的压迫感和生活很相似，所以，作者才说父亲就是“生活代表”。与生活雷同，父亲的形象也会发生戏剧性的变化，当强大不再，威胁也就随即解除，并最终在儿女面前“缴械”。其实，看到父亲“缴械”的一幕，我们的心里也会陡然伤感，因为它宣告了父亲的暮年已至。试想，曾经那么强大的“敌人”如今虔诚地接受生活的惩罚，我们又怎能忍心与他继续为“敌”呢？“惺惺相惜，一笑泯恩仇”才是最合适、最温暖的选择与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