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是一只猴子、一头猪、一个苦行僧、一匹龙马,保护你去西天取回真经的?”
“是的。”玄奘轻声说。
李卫公往椅背上一靠,嘴角露出一丝讥诮:“你觉得这样的报告,皇上会相信吗?”
“阿弥陀佛!”玄奘轻颂一声佛号,“佛法无常,色不异空。”
李卫公盯着玄奘的眼睛,玄奘平静地垂下眼帘。他虽然已经年过四十,经历西域天竺的千辛万苦,却仍然面如冠玉,肤若凝脂,目光清澈,雍容大度,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仿佛还是十六年前从长安出发时的那个翩翩美少年。
大堂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能听见玄奘那悠长轻缓的呼吸声。堂下的铁甲武士早被他的历险故事惊得瞠目结舌,用敬畏的眼神看着这位声名远播的圣僧。
但这不包括李卫公。大唐开国第一名将李卫公,公认为举国上下仅次于皇帝的第二聪明人。
他没有说话,而是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晚风穿过大堂,左厢房那巨大的开平方机器发出吱吱的响声,勾起了他一些不算美好的回忆。
“你想听一个能让皇上相信的故事吗?”玄奘忽然打破了沉默。
李卫公微笑着睁开了眼睛:“圣僧请讲。”
“我从长安出发时,皇上派了二十个骑兵护卫我西行。可到了西域的蛇盘山鹰愁涧,我们遭遇伏击,骑兵队全军覆没,我被带到了一个神秘的白袍人面前。他通过通译对我说:‘我知道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往哪里去。’
“我还以为他要和我进行一场佛学讨论,但其实他是天竺塔内萨国戒日王的使者,自称南海龙神。他说:‘不要怪我消灭了你的护卫队,因为我会给你一个更好的护卫队。’他召出一队四十人的白袍骑兵,说他们是西域最精锐的白龙骑兵团,还给我配了一个苦行僧,作为贴身护卫。这个苦行僧来头很大,手段高强,听说曾是异教的光明右使,只因杀人太多,因此保护我去天竺,将功赎罪。
“但更重要的是,南海龙神还为我准备了两个秘密军团。一个是水帘国的石头军团,他们骁勇善战,来去如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也因此骄傲自大,经常不听命令,擅自行动,胡作非为。另一个是高老国的九齿军团,他们倒忠心耿耿,顺从听命,但战斗力就比石头军团差很多,并且军纪松弛,经常扰民,临阵脱逃也是有的。
“这两个军团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当我们进入一个国家的都城时,国君会把我当成是东土大唐来的圣僧,热诚相迎,大宴款待,但到了晚上,当他们都醉人梦乡后,苦行僧就会去偷偷地打开城门,放石头和九齿两个军团进城,控制国都。如果开城时遇到麻烦,就由自龙骑兵团解决他们。
“因此,这一路上,我们灭国无数,等我们到达天竺后,身后留下的,都是塔内萨国一望无际的新疆土。戒日王非常满意我们的功绩,论功行赏,封苦行僧为金身武士,白龙骑兵团指挥为八部天龙侯,石头军团指挥为斗战胜侯,九齿军团指挥为净坛侯。我无意功名,于是他命那烂陀寺供奉,加国师称号,四处弘扬佛法,直到一年前,我思乡心切,才派人将我送回。”
玄奘用着他一贯的轻缓语调,从容说完了这段故事。他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但很快又恢复到清澈如水的平静。
李卫公沉思着说:“那么,其实孙悟空是石头军团,猪八戒是九齿军团,苦行僧是沙和尚,一白龙骑兵团是龙马。如来佛,则是戒日王,而南海龙神,就是观音菩萨了。”
“阿弥陀佛!”玄奘双手抚十,轻颂一声佛号,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那么,你们在一路上打灭的那些妖精,其实是被你们袭灭的那些国家。比如说,三打白骨精可能就是三打白骨国,而真假美猴王,则相当于是石头军团的一场内乱。”
“阿弥陀佛!”玄奘问道,“卫公,这个故事,可以让皇上相信吗?”
李卫公微微一笑:“圣僧,你知道皇上是披坚执锐、马挣力战而得江山的,所以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为了投其所好,才故意编这个故事的。假如皇上得的是祖宗遗留的社稷,你恐怕就要编一个宫斗的故事了。我作为臣属,只能将两个故事都记录呈上,请皇上圣断。”
“那你呢?”玄奘的眼光仍然平静,口气中也没有一丝咄咄逼人的味道,“卫公,你相信哪个故事呢?”
李卫公愣了一下。
这名曾经勇武无匹的猛将,如今已经垂垂老矣,在巨大的开平方机器面前,显得那么懦弱无助,任由卑微的小吏作弄。李卫公很想跟玄奘继续探讨,佛法真的是人生真谛吗?如来佛真的存在吗?色即是空吗?毕竟,在一个曾经与妇女私奔、设计都城的人看来,这些问题要比造反或者权斗重要得多。但他没有再跟玄奘探讨下去,因为他知道,皇帝的看法跟他相反。
于是他说:“我相信第一个故事。”
然后玄奘笑了:“所以佛法无边。”
(小荷凝露摘自《杭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