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风
1
中午打算退房时,我收到一则短信,内容很简单,大学同学15年聚会的通知,群发的,却在我的心里激起了波澜,一层一层,从小小的涟漪,到大大的波浪,再到巨大的漩涡。有一个人最后从漩涡的深处腾地蹦了出来:吴俊。按照张爱玲的婚姻理论,吴俊是我心口的一颗朱砂痣,而丈夫陈明已成了粘在衣服上的一粒饭粒子。那时倾心的两个男孩子,吴俊和陈明,各有千秋,无法取舍。吴俊是典型的江南书生,温婉多情,而陈明是开朗豪爽的东北人,铮铮铁骨,最后让陈明占上风的是他的家境。
后来,吴俊负气独闯深圳,掐断了跟我的所有联系。生意场上的我到深圳来来回回每年少说都有几次,如果有心找他,不是找不到的。但15年了,我从来都没有找过,甚至没有动过找他的念头。今天却有些蠢蠢欲动。追根溯源,应该不仅是这则短信,可能还跟这次出差前陈明的反应有关。我说我要出差了,你陪我去买点随带物品吧。他说我要赴大连参加一个自行车比赛,大伙儿正在车吧等着呢,你还是自己去买吧。说完就风风火火地出门了。随着门砰的一声响,我心里也炸了一个雷,轰隆隆,我无法抑制心底的愤怒,顺手摔了茶几上的水壶和玻璃杯,噼里啪啦的声音很清脆,却被隔在了门里,陈明什么都听不到,这让我更加窝火。
冷静下来,我并不生丈夫的气,直接原因是他对我的漫不经心,更深层次的根源应该不在他,而在婚姻本身。也许,婚姻走着走着,累了,内心深处沉睡多年的另一根神经开始苏醒,而且越来越活跃,像小虫子一样在心头最柔弱的地方爬来爬去,痒痒的,疼疼的,抓也抓不住,挠也挠不着。
我决定参加同学会,我想见见吴俊。
2
陈明也同样收到了邀请函,但因在大连比赛,赶不回来,无暇顾及。他现在活动多了,小小聚会对他来说可有可无。可有可无的还有我这个枕边人。他和我各有自己的生活圈,难得的交集顶多是晚上一个桌上吃饭,夜里一张床上睡觉,但通常是各吃各的,各睡各的,形式上的同床共枕,同桌共餐。人到中年,事业稳定了,孩子上了寄宿中学,夫妻之间的交流像空荡荡的房子一样一下子冷清了下来。这时,我偶尔会想,如果当年选择了吴俊会怎么样?
到达酒店已是晚上11点,报到的房间仍然灯火通明,笑语喧天。男男女女都是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细看才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模样。大家在唏嘘着岁月的无情,我有意避开,将签到簿拿到一边细细地翻看。不料这一举动被细心的班长发现,他笑着接过签到簿说:“别找了,吴俊上午就到了,正到处找你呢。”
我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讪讪地笑。班长抽出一张房卡递给我说:“这是吴俊隔壁的房间,本来是安排你和陈明住的,陈明没来,今晚就你一人住,正好给旧情人叙旧提供便利,瞧我这个班长想得周到吧,嘻嘻嘻……”他嬉皮笑脸的,半真半假,弄得我更是一脸窘态,赶紧逃离。
放下行李,我心神不宁地坐在床边。“咚、咚、咚”敲门声有节奏地响了三下。开了门,看到的是吴俊暖暖的笑。短暂的对视,他还是那样干净俊朗,只是眉棱间多了一层岁月的沧桑,细看似乎还有隐隐若现的幽怨。我的心猛地一颤,心中的愧疚、怜爱还有没有来由的委屈顿时泛滥成灾,终于抑制不住扑进他的怀里,伸出双臂一把环住了他。这一切仅仅是瞬间的事。吴俊似乎也没有准备,他先是一愣,转而用强有力的臂膀死劲抱住了我。我突然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肩膀一搐一搐,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按照常理,成年男女一旦有了肌肤相触,接下来发生任何事情都是顺理成章的,但那一夜我们仅仅是相拥,没有别的。不是不想,是不敢。这个不敢,不是怕败露于人,是怕惊扰了自己。
3
同学会一别,我胸口的那颗朱砂痣不再只是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它已经被挠过了,发炎了,若有若无的痒,让我忍不住想再去挠,挠了又有些痛,痛了又想去摸。我开始频繁地跟吴俊联系。得知他离异后一人带着还在上初中的女儿,我母性大发,从他的工作、身体到他女儿的日常起居都日日牵挂。吴俊非常感动,具体反应是对我的依赖,经常打电话发短信聊QQ诉说自己的心情,包括最隐秘的心事,让我给拿主意,拿我当主心骨。这种需要是在陈明那里找不到的。陈明什么都有了,房子、车子、票子,还有一帮玩伴,似乎什么都不需要了。相比之下,我这个老婆对他来说连保姆都不如,对保姆的要求起码是一日三餐吃喝拉撒,而对我没有任何要求。我可以给他做饭,也可以不做,因为他自己会做,还可以在外面吃。在他那里,我感觉自己完全不被需要,常常让我觉得有劲无处使,工作没意思,生活也没意思。相反,在吴俊这里,我就是他精神上的支柱,情感上的依托。尤其是这个男人后来竟然神秘莫测地突然飞过来,陪我喝茶吃饭聊天,把我像猫一样抱在怀里摩挲,或让我像母亲一样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拍打。这一招一势对我都是致命的,我已经快撑不住了,有几次就要缴械投降彻底交出自己,但每到这个时候总是出状况了:胸闷气短,呼吸急促。
这绝对不是两情相悦时激动、亢奋的生理反应,而是一种危险来临前的心理恐慌。我就在这样一种快乐并痛苦的漩涡中挣扎,感觉自己越陷越深,无力自拔。而整天忙于工作忙于户外运动的陈明根本没有察觉我的变化。尽管如此,每次与吴俊见面回来,我都不敢正眼看陈明,除了深不见底的黑洞感,还有一种负罪感与日俱增。我本以为给黑屋子一样沉闷的生活找了个透气的出口,怎么却像换了一种方式来囚禁自己!
后来,我生活中发生了一件事,让我下定决心要脱掉这身囚衣,换回以前的那款。在交警支队搞内勤的闺蜜王韵离婚了,丈夫有了小三。她原是幸福小女人的代言人,丈夫对他宠爱有加,女儿一直在素质班,什么都不用她操心。她只乐得没事打打小牌炫炫幸福。没想到她嘴里的好老公竟然在外有了女人,还生了孩子!瞧瞧别人这老公,再看看自家那口子,我百感交集,从来都没有这样强烈地感觉到陈明的好。
我在QQ上给吴俊留言:“但愿下辈子投胎时,我们的手心都有一颗痣,我们一定要循着痣找到彼此。”然后换了号。吴俊是个智慧的男人,一读就懂,从此再未联系我,又一次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重又过上了波澜不惊的幸福日子,只是这种幸福常常让我觉得恍惚、虚幻,仿佛这不是我的生活,我只是一个冷漠的看客。我不知道这种似是而非的幸福能持续多久。
4
路过交警支队,顺便看看离婚后的王韵,她正在整理一个案卷,突然问我:你知道为什么高速路上容易出车祸吗?接着又自己回答:主要原因是路况好,参照物单一,不需要换挡,人容易麻痹大意,看不到隐藏的危险。“我的婚姻也一样。”她叹息道:“太平静安逸,容易倦怠,看不到隐藏在周围的险情,要是隔段路竖个警示牌就好了。”一句话醍醐灌顶般让我警醒:我的婚姻不也一样吗?当年我的身边有众多的追求者,包括吴俊,就陈明的话是敌情复杂,危机重重,他要时刻保持警惕,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情敌被一一击退后,我们的婚姻驶上了按部就班的宽敞大道,一点障碍物也没有,毫无悬念。他可以完全放松警惕过他自由自在的日子。这一放松,即使我就要成为敌人的囊中之物了,他还浑然不觉。看来,我要人为制造一些险情,给他提提神了。
周末,陈明参加户外活动回来,洗了澡正准备休息,我拿出一撂照片递给他说:“这是咱们班长寄来的,让我转交给你,上次同学会的,你没去,给你看看。”陈明随意接过照片,漫不经心地翻看着。突然,他的手停了一下,接着有些急切地往下翻,翻过之后又往回翻。我知道,那是一组我跟吴俊的合影。就我们俩人,其实不乏暧昧的POSE,是当时那帮同学故意拿我们起哄的。回来后我特地把照片藏起来,生怕陈明发现。现在拿出来,就是想触动一下他那麻木的神经。看他的动作,我知道,已经有效果了。他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很久以来他都没有像这样正眼瞧我了。我故意躲躲闪闪地回避他的眼神。他忍不住问道:“这是当年那个追你的小白脸吧?叫什么来着?”我吞吞吐吐地说:“叫……吴俊,你……还记得他呀。”“两人还挺亲密的哈。”他自顾自地说:“旧情人相见,该抱头痛哭吧。”明显发酸。我一阵窃喜,但还是稳住阵脚,继续添油加醋:“他现在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女儿过……”说罢一声叹息。陈明终于沉不住气,气呼呼道:“你是不是很心疼啊!”边说边狠狠地摔了照片。我看火候已到,装着委屈的样子道:“你凭什么发火啊?我在你眼里根本无关紧要,我心疼谁你在意吗?”说着说着真的委屈地哭了,越哭越伤心,想停都停不下来。
女人的眼泪最能击中男人的软肋,陈明终于伸出臂膀拥住了我。这一举动犹如催泪弹,更让我的委屈排山倒海般奔涌而出。我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不,应该说,我从来没有哭过,尤其是在丈夫面前。这也许是我作为女人的短板,让男人觉得自己不被需要。这是陈明后来告诉我的。他说在我感觉自己不被需要的同时,他同样感觉自己不被需要。我们彼此都过得很悠闲自在,我们的生活的确太顺了,一马平川,所以根本意识不到潜在的危机。他真诚地感谢我及时抖出曾经的情敌吴俊,犹如在我们风平浪静的婚姻里竖了一块警示牌,让我们及时警醒,避免了一场很可能发生的事故。
编辑 刘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