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卡
目曲卡山麓中饿晕了的母子三人
惊蛰过后,老天爷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已朦朦胧胧泛起一片新绿的目曲卡山麓又跌回天寒地冻的冰雪世界。
雪花凄迷的天空中,一只鹰拍扇着早就被雪尘濡湿了的翅膀,顶着刺骨的寒风歪歪扭扭地飞着。这是只母鹰,暗褐色的颈项与脊背间混杂着一些细密的小白羽,像结了层晶莹的霜,它的名字就叫霜点。
从清晨到中午,它沿着这条狭长的山谷中来回飞巡觅食。遗憾的是,气候太恶劣了,天空中没有鹌鹑和野鸽的影子,树林里也望不见松鼠和兔子的踪迹。寒风、饥饿和失望折磨得它疲惫不堪。
它收敛翅膀,栖落在自家巢前那根璎珞松粗如蟒蛇的横杈上。母性的心是十分敏感的,它刚在横杈上站稳,就感觉到异常。
以往,它只要飞临璎珞松上空,巢内两只幼鹰听到熟悉的翅膀振动声,就会争先恐后地从巢洞里伸出毛茸茸的脑袋。两张嫩黄的嘴喙竭力撑大,咿呀咿呀地朝它发出嗷嗷待哺的尖叫。
可是现在,巢内无声无息,安静得让它恐慌。嘎,它短促地啸叫一声,咿呀,过了一会儿巢内才传来一声微弱的回应。它急忙弓起肩胛钻进巢去,昏暗的光线下,它看见两只幼鹰萎靡不振地缩在角落。
那只名叫黑顶的幼鹰情况稍好些,虽然那双麻栗色的鹰眼已变得十分呆滞,但见它进来还能挣扎着站起来向它靠拢。而那只名叫红脚杆的幼鹰情况非常糟,翅膀软塌塌地拖在地上;细嫩的脖颈一会儿抻直一会儿紧缩,站也站不起来;双眼半睁半闭,嘴壳微微翕动,发出若有若无的呻吟。
霜点是只有经验的母鹰,一看就知道红脚杆是饿坏了。倒春寒,鬼門关,它已整整三天没觅到一点食物,小家伙已饿得支持不住了。它心里一阵隐痛,赶紧把红脚杆裹进自己的翼下,希望自己的体温能缓解宝贝的饥饿,能驱解这彻骨的寒冷,能使宝贝恢复元气。
红脚杆在它的翅膀底下用嘴喙乱啄乱咬,霜点身上除了融化的雪水和无法融化的忧伤外,什么也没有。
霜点明白,假如再没有食物喂红脚杆,红脚杆怕是熬不到天黑了。巢外北风呼啸,阴霾的天穹乌云密布、雪花漫舞,到哪里去弄食物?蛇!看来只能重打崖脚下小石洞里那条眼镜蛇的主意了。
鹰是天之精灵,智慧远胜于一般的蓬间雀,当它在蛇洞前诈死失败后,就想到这个绝妙的办法了。很简单,就是用一只幼鹰作诱饵,把老蛇从石洞里钓出来。
细皮嫩肉的幼鹰是眼镜蛇垂涎三尺的美食。狡猾的眼镜蛇会趁着母鹰外出觅食的机会沿着绝壁爬上山崖,或顺着枝干爬上树梢,钻进鹰巢吞食毫无防卫能力的幼鹰。
眼镜蛇看到幼鹰,犹如猫看到鼠,狼看到羊,豹看到鹿,不可能不动心的。更何况是一条被倒春寒困在石洞里早已饿得眼睛发绿的老蛇。
现在鹰巢里有两只幼鹰,这其实是道并不怎么复杂的算术题,二减一等于一;假如舍不得减去,只好是二乘零等于零。与其让两只幼鹰都饿死,当然还不如舍一保一。
它别无选择,只好硬起心肠来做这道生命的算术题。巢里的两只幼鹰,一只是亲生的,一只是抱养的。具体地说,红脚杆是它含辛茹苦孵化出来的宝贝,而黑顶是母鹰黑灿的遗孤。
半个月前可怜的黑灿死在猎人枪下。一次它经过角龙崖,听到黑顶在巢里咿呀咿呀地叫,出于一种同类的怜悯,它把黑顶抱回了自己的巢。
在亲生与抱养间选诱饵,没有那种割心还是割肝的为难与痛苦。当然,它将黑顶抱回巢来喂养已有半个多月,让黑顶去做诱饵,也于心不忍,也难舍难分。
但这种感情与它同红脚杆亲生母子间的感情相比,毕竟淡薄许多,脆弱许多,它很快便演算完这道生命的算术题。
冰天雪地中的艰难抉择
霜点钻进巢去,来到黑顶身边,用一只翅膀推搡着,要把黑顶推出巢洞。
它想,它不该有任何犹豫的,让黑顶去做诱饵是顺理成章的事。可不知为什么,它推搡着黑顶,总觉得心里发虚得很,仿佛在干一桩罪孽深重的盗窃勾当。
它想,它此刻没有必要去看红脚杆,只要专心致志地把黑顶推出巢去就行了。可不知怎么搞的,它的一双鹰眼不知不觉骨碌一转又落到红脚杆身上去了,好像红脚杆身上有一种吸引它视线的特殊磁力。
它安慰自己,它的眼光滑到红脚杆身上,不过是想看看红脚杆是否已从半休克状态中苏醒过来,那是出于一种母亲的慈爱与关怀。
可是它明白,自己想得很虚伪,自己滑向红脚杆的眼光其实是含有掂量鉴别遴选的眼光的,还带有一丝邪恶歹毒。它被自己的举动和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把这不祥的眼光从红脚杆身上收回来,原封不动地转移到黑顶身上。
霜点心里清楚自己为什么不想犹豫却偏还要犹豫,因为黑顶和红脚杆站在一起一强一弱,差别太大了。
瞧黑顶,眼睛明亮爪子粗壮,小小年纪,腿羽已盖至膝部。嘴喙尖利,尾羽细长,整个身体呈漂亮的流线型。将来无疑是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
虽然已经饿了三天,却还能站立起来,显示出它顽强的生存意志和非凡的生命力。
瞧红脚杆,两只瞳仁一只色泽灰黯,一只在中央部位有一点可怕的白翳。与黑顶同龄,身上却只盖着薄薄一层绒羽,翅膀还半裸着,模样丑陋。
骨骼比黑顶瘦弱了整整一圈,这说明红脚杆的生存意志和生命力都相当脆弱。
毫无疑问,黑顶将来是能八面威风搏击长空的雄鹰,而红脚杆只能是啄食老鼠与地狗子的庸鹰和草鹰。
假如黑顶也是自己亲生的幼鹰,霜点想都不会多想就会把红脚杆送到蛇洞前去当诱饵。汰劣留良,这符合生存法则。然而它现在却要汰良留劣了。
不不,霜点惊恐不安地收回自己的思绪,它觉得自己不该犯糊涂的。一个是亲子,一个是养子,这才是最最重要的事实。
就算黑顶将来能展翅万里,能扶摇九霄,能狼群觅食,能捕捉凶悍无比的扁颈蛇,但那是已故黑灿的骨肉,别人家的辉煌。就算红脚杆长得猥琐窝囊,像它父亲秃脖鹰般没有出息,但那是它霜点的亲骨肉,自家的后代。
黑顶在霜点翅膀的驱使下,蹒跚着钻出巢洞,来到粗如莽蛇的横杈上。凛冽的寒风吹得它摇摇晃晃,鹅毛般的雪片洒落在它还很稚嫩的脊背上,冻得它哆嗦发抖。它本来就已饿得有气无力,这时突然清醒活跃起来,小脑袋拼命拱动着,想钻回温暖的巢去。
可霜点堵在巢洞口,就像关严了的门。
黑顶大概感觉到不幸即将降临在自己头上,悸动翅膀,咿呀哀叫,麻栗色的鹰眼射出哀怨凄凉的光,望望霜点,又望望天空。
日曲卡山麓过去是有雄鹰的,翅膀像黑色闪电,啸叫声顶风能传十里,让豺狼见了都会心惊胆颤。
可是有一天,一只硕大无朋的铁鸟轰隆轰隆怪叫着飞临日曲卡山麓上空,撒下一大片乳黄色的粉末,仿佛撒下了一个神秘莫测的谜。之后这一带的雄鹰就数量锐减,质量下降。
不,应该说这一带从此就没有雄鹰了,只有最次等的公鹰。与这些长着鹰羽的鸡交配后繁殖出来的后代,凡是公的,都秉承了单薄瘦弱猥琐丑陋渺小病态的遗传基因。
唉,当初自己要是能像黑灿那样坚毅勇敢就好了,霜点想,亲子就不会是红脚杆而是健康强壮头顶长着皇冠般绒羽的小雄鹰了。
去年春末当寻找配偶的季节来临时,黑灿对长着鹰羽的鸡们不理不睬,振翅飞向远方,融化在地平线尽头一片炫目的阳光里。半个月后,黑顶才带着满足与自信飞回日曲卡山麓,产下一枚蛋,孵化出了黑顶。
霜点不清楚黑灿这半个月究竟去了哪里,也许去了梅里雪山,也许去了玉龙雪山,也许去了碧罗雪山。但有一点霜点是明白的,黑顶是远方雄鹰的种,是新的混血,新的杂交,新的品系。
霜点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在黑灿不幸罹难后会毫不犹豫地将黑顶抱回来喂养。它渴望日曲卡山麓鹰的家族繁荣兴旺。在黑顶身上,寄托着它的思慕与企盼,理想和追求,寄托着它作为年轻的母鹰所做的五彩的梦。
崛起的一代天骄
你要一代天骄还是要一只长着鹰羽的鸡?没有雄鹰的天空,是寂寞的天空,灰暗的天空,没有灵性的天空,缺乏盎然生趣的天空!
突然,霜点将双眼闭紧,走进巢去胡乱地摸索。它觉得自己精神快崩溃了,无法再理智地选择,那就让命运来抉择吧。听天由命,摸着谁就让谁去做诱饵!
它的双爪搂住一个柔软的物体,它搂着那物体滚出巢穴。它展翅飞离璎珞松,它顺着山谷强大的气流飘到蛇洞上方,它松开了双爪,它睁开了眼。
不不,它舍不得让亲子去做诱饵,它的本意是要把黑顶扔下去的。它想换一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啪,蛇洞前的雪地上传来物体砸地的声响,扬起一团轻烟似的雪尘,还传来红脚杆从昏迷状态中跌醒后的挣扎与惊叫。
跟预料的差不多,霜点伫立在璎珞松的横杈上,过了一会儿,老蛇嘶嘶吐着火红的芯子从小石洞里蹿了出来,红脚杆骇然尖叫。
当蛇尾游出洞口后,霜点缩紧翅膀从高高的璎珞松上一头扎了下去。这动作对鹰来说相当危险:鹰不是鹗,习惯直线下降;鹰骨骼较大,平时俯冲都要适度撑开翅膀有个旋转角度,不然的话,有可能会在空中失去平衡,身体像石头坠落。
霜点不顾一切地像鹗扎进水里捉鱼那样扎下去,是想抢在老蛇的毒牙咬到红脚杆之前用自己的双爪攫住蛇身。
但老蛇只是扭了扭身,并没按霜点的意愿转身回蹿,这条眼镜蛇一定经过无数次劫难,老辣得快变成蛇精了。它在极短的瞬间就明白自己中了圈套,并已陷入绝境。除非蛇身上长出翅膀,否则不可能抢在霜点封住退路前缩回小石洞的。它放弃了逃命的企图,细长的蛇身子弓动起伏,闪电般蹿向正在面前雪地上挣扎悸动的红脚杆。
千刀万剐的老蛇,晓得自己无法逃脱变成鹰食的厄运,索性破罐子破摔,临死也要赚个垫背的。霜点顾不得调整姿势,也顾不得在地面扇动巨大的翅膀会拍断宝贵的翼羽,它劈叭劈叭狠命地摇动飞翼,身体腾升起来,一只铁钳似的鹰爪狠狠朝老蛇抓去。
可惜,已經迟了,老蛇已一口咬中红脚杆裸露的肩胛。咿!红脚杆发出最后的绝望的哀叫。老蛇还想咬第二口,霜点一只爪子抓住蛇腹,一只爪子抓住蛇脖,将老蛇攫上天空。
老蛇在鹰爪下徒劳地蠕动。
霜点一次一次升上天空,一次一次将老蛇往下扔,直到将老蛇摔得像团烂草绳……
霜点将死蛇叼回璎珞松上的鹰巢,它撕下一片蛇肉塞进黑顶的嘴,就残忍地从黑顶的背上啄下一片羽毛。
记住,这是用血的代价换来的救命食物!红脚杆死了,你理应为它祭洒几滴热血!黑顶拼命吞咽着蛇肉,不叫唤不躲避也不呻吟,任凭霜点撕扯着自己身上的羽毛。
山风灌进巢洞,带血的鹰羽飘舞飞旋。
几个月后一个夏天的清晨,一只头顶长着一撮皇冠般黑羽的年轻雄鹰追逐着草滩上一只惊慌失措的野兔。
它黑褐色的双翼间有一道醒目的白羽,犹如挂着一条云带。它的头影在地面迅疾移动,像一张黑色的网,紧紧笼罩在野兔身上。
突然,野兔在草地上打了个滚,仰躺在地,两条细长有力的后腿紧缩腹部。这是野兔 家族用来对付来自天空袭击的祖传绝招——兔子蹬鹰,十分厉害,往往把鹰蹬得皮开肉绽羽毛飘零负伤而逃。
巨犀崖那棵古老的璎珞松上伫立着一只神情有点憔悴的母鹰,母鹰的视线一刻也没离开过年轻的雄鹰。当看到野兔翻身仰躺,母鹰冷凝的眼神刹那间流露出一抹焦虑与不安。
年轻的雄鹰不慌不忙地飞临野兔头顶,伸出一双爪子虚晃了两下。野兔两条后腿拼命朝天空踢蹬,却蹬了个空;年轻的雄鹰已从野兔头顶掠过,野兔翻身爬起,一溜烟朝右侧一片灌木丛蹿去。
年轻的雄鹰早有准备,猛地偏仄翅膀,在低空潇洒地一个急拐弯,拦住了野兔的去路,一双紫褐色的刚劲有力的爪子闪电般刺进野兔背脊的肋骨中。
它兴奋地朝初升的太阳甩去一串高傲的尖啸,声音宏亮饱满,富有青春的韵味和弹性,在静谧的山谷间跌宕回荡。它矫健的身影在霞光里画出一道道粗犷的弧线,寂寞的天空因此变得热闹而辉煌。
久违了,日曲卡山麓的雄鹰。久违了,一代天骄!嘎——伫立在璎珞松上的母鹰发出一声混含着甜蜜与苦涩、欣慰与忧伤的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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