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琛 范子萌
被毛泽东称为中国对世界两大贡献之一的中药,近期在英国可谓连遭重拳打击:8月20日,英国药品管理局在其官网发布警告,提醒大家谨慎选用一些未经英国官方注册通过的中药,称这些中药含有高含量的有害毒素,包括铅、汞和砷。
而就在近日,英国当地媒体又报道称,英国药品管理局已通知各中医学会和一些较大的中药店公司,要求上报中成药的库存数量。药管局表示计划从明年初起全面禁止中成药在英国的销售。
中药在海外市场何以屡遭警告和封杀,是真的含有超标“毒性”,还是西方对其认识存在偏差?
中药致肝病?
“中药还能吃出肝病?”家住上海的董文(化名)没有想到,曾听邻居讲起的事情,竟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今年50多岁的董文两年前被查出患有糖尿病。由于长期服用的降血糖药物对肾脏有一定损伤,去年下半年,她在例行体检时,多项指标显示肾脏出了问题。
“在朋友的推荐下,我就去家附近一家正规中医院配了点有益肾脏的中药,每天两次早晚煎服。”董文告诉记者,虽然相关肾脏指标没有明显的变化,但也没有进一步恶化。因此,她决定一直服用下去,相信起效较慢的中药有朝一日会发挥作用。
今年7月初,董文突然感觉浑身乏力,还伴有恶心、厌食等症状。“一开始我以为是夏天天热的缘故,就没有放在心上。”但几天后,董文注意到自己小便颜色明显发黄,“我这才意识到出问题了,急忙到地段医院做了检查。”
检查的结果让董文大吃一惊,非但尿常规里的尿蛋白和隐血超标,血检的结果更提示很有可能是得了急性肝炎。董文随即到某三甲医院就诊,第二天就被安排住进了传染科的病房。
住院期间,董文被排除患病毒性肝炎以及其他肝炎的可能,由于治疗及时,也没有出现黄疸等更严重的症状。
董文告诉医生,她长期服用中药,接诊的医生表示,她的病情很有可能就是药物性肝炎。“一个月前有邻居知道我吃中药,还提醒我她有个朋友就是因为吃中药把肝吃坏了。当时我还跟她说这不可能。”医生的诊断让董文相信,她的肝病,也是吃中药吃出来的。董文跟住在同一病房的病友交流,很多病人都怀疑自己是吃中药吃出的肝病。
记者看到,7月4日,一则“何首乌可致药物性肝炎”的微博被广泛转载。微博称,解放军第81医院及四川省人民医院等医院的多篇论文显示,即使是常规剂量的何首乌也有致肝损伤的副作用。
据报道,解放军第81医院肝病研究所的《口服何首乌致肝损害40例临床分析》研究论文显示,在2004年5月份到2008年5月份,对4年间共收治的40例因口服何首乌致肝损伤的案例进行分析,其中38例均为常规剂量,这40例病人均为治疗脱发、白发而服用了何首乌。平均服用9周后,出现了肝损伤的案例,有2例患者死亡。
该论文结论称,口服何首乌可引起肝功能损害,甚至诱发急性肝衰竭,对于有肝脏基础疾病及老年人应该慎重使用。
“我女儿有个同学的朋友吃中药治疗青春痘,后来二级肝损,不幸去世。听说,那家人最近正准备打官司。”董文说。
现在,已经出院休养的董文一提起中药就气不打一处来:“中药还有能吃的啊?”董文告诉记者,住院前她就已经把家里没吃完的中药全扔了,“连药方都被我撕掉了。”
被误会的“毒”
为何近年来常有中药中毒的事件发生?
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原院长杨秉辉教授给《新民周刊》提供了一种可能。他认为,人们普遍认为中药是纯天然的、无毒或者是毒性小的,这其实是对中医药的一种误解,“要明确纯天然和没有毒性是两个概念。”
杨秉辉进一步表示,中国人都相信中药可以调理,过去的中医给病人开药,也就开个三五帖,治疗的是“短病”,如头疼、发热、拉肚子等,“哪像现在有很多人吃中药治慢性病,如糖尿病、高血压,甚至有些人终身都在吃中药。长期服用,你就不得不考虑它的毒性问题。毒性积累起来,对于肝脏肾脏就是一种负担,因为每天两碗中药喝下去,各种各样的成分要通过肝脏去解毒,肾脏去排泄。”
“因为过去都是短时间用药。李时珍没有预见到,华佗也没有给人开几年的中药方子。”
事实上,传统中医对中药毒性并非没有认识。中药古训“是药三分毒”,“有病,病受之,无病,体受之”,“中病即止”,这些理论都在强调中药要对症下药,辨证施治。而中医对中药的毒性也早有认识。《神农本草经》就将中药分为上、中、下品。
“所谓中药的毒性,可以有广义与狭义的理解。”上海中医药大学中药学教研室主任朱国福向《新民周刊》说明。
“‘毒即药:早在周代‘毒与‘药不分,混称‘毒药。直至明代仍有一些医家谓毒即药。当时医师的职责便是‘聚毒药以供医事。一方面表明,人们已经把食物和药物分开了,但另一方面则说明,人们对于药物真正的毒性了解不深。”朱国福说,从广义来说,“毒”是指药物的偏性:泛指药性的强弱、刚柔、急缓。古人认为,中药之所以能够治病,是利用中药具有的偏性来祛邪扶正,纠正机体气血阴阳之偏颇,以使之恢复平衡,从而达到治愈疾病的目的。
“而现在,这个‘毒专指对机体的损害,是狭义的概念。”朱国福表示。
据了解,现行2010年版《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一部)收载中药材616个品种,其所记载的有毒中药分级仍然依据历代本草经验,分为有大毒、有毒、有小毒3个层次,共计80多种。
“有人用中医来调理,结果出了问题。一个方面可能是药本身质量不好,还有一个是医生的问题。有些东西吃的时间长了确实会中毒,我们知道有问题就要改正,寻求替代品。”朱国福说。
“毒”从哪里来?
英国药品管理部门的“封杀令”,再次掀起关于中药安全性的讨论。
国家中医药管理局新闻发言人、办公室主任王炼对媒体回应道,“所有经过国家药品监督管理机构严格审批上市的中药,无论是中药材、中药饮片还是中成药,它们都是符合相关法律法规的。” “无论是销往国内还是出口海外的中成药,都是符合国家药监标准,在质量上都是有保障的。”
至于为什么传统中药在海外频以质量安全等问题遭遇警告和封杀,王炼表示,这是由于国外对中药的检测标准与国内不同所致。
“中药大部分提取于天然、野生的动物、植物或矿物,它们之中既包括有对人体有益的成分,也难免有一些会对人体产生损害的物质。”朱国福向《新民周刊》解释说,“中医里有‘十八反、十九畏的法则,绝大部分中药都是靠组方、配伍来服用的,单独一味中药里或含有毒成分,因此不能单独服用,需要和其他中药搭配,从而增强疗效、减少副作用。”
朱国福给记者举了个例子,如生半夏,它是有一定毒性的,但是生姜可以制约其毒性;另外,半夏可以止呕,生姜也有同样的功效,把它们配在一起使用就可以增效减毒。
现代药理研究已经表明,中药的有毒物质可分为两种:一是有毒成分为非有效成分,如白果、苍耳子等都含有无治疗作用的有毒成分,把它们去掉可以防止中毒;二是有毒成分便是有效成分,即以其毒性来治疗疾病的,如川乌、草乌、雪上一枝蒿等乌头类药物,其乌头类生物碱有剧毒;马钱子的番木鳖碱、巴豆中的巴豆油等既是有毒成分,也是有效成分,如将其去掉则药效丧失,若使用生药又会引起中毒,只有降低其有毒物质的含量以减少毒性,保持一定的药效。
从中药的应用途径上来看,品种、炮制、制剂、配伍、辨证用药等都可以控制药物的毒性。
“中药加工炮制,一是减毒性,二是增加疗效,三是改变归经。”原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市场司司长骆诗文举例道:“马钱子的治疗量与中毒量比较接近,用量稍有不慎,易引起毒性反应,故必须进行炮制。常用的炮制方法有:甘草制、油炸、醋泡、砂烫、醋炙等。”
但据骆诗文观察,现在的药厂和医院,虽然有炮制标准,但都锁在柜子里,好多都是不炮制,或者炮制不到家。即使某些著名的大药店也存在此类现象。“炮制首乌传统用黑豆煮,药材商代以锅底灰,甚至用墨汁染色。白术就是往锅里一倒,根本不翻炒,上面是白的,中间是黄的,下面的则是焦黑的。”
更令人担忧的是,虽然炮制技术是中药的核心,但是后继无人,很多饮片厂甚至雇佣了对中药炮制一知半解的初中生、高中生来作业。
“中药炮制这门课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我们现在重视化学、提取、分离、制剂,研究里面有什么成分,有什么作用,提出来就不了了之,对中医中药的发展有什么帮助?”朱国福也略显无奈。
骆诗文则告诉记者:“现在善鉴别精炮制的中药专家,全国只剩下同为80多高龄的王孝涛和金世元。王孝涛现在老得连门都出不去了,曾经想穷极毕生所学,为国家留下一本关于炮制方法的书,出版社问他要 20万元,他向有关部门申请经费支持,没想到一分钱都没批,他一怒之下罢笔不写了。”
而一家驰名全国的老字号,由于老药工总坚持老规矩,新领导不乐意了,退休时一个都没留。有些人就这样流失到深圳的外商合资药店当技术指导,我国炮制技术面临泄密之虞。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医药保健品进出口商会的统计数据显示,上半年我国中药出口金额14.91亿美元,同比增长22.49%,增量来源于植物提取物和中药材出口大幅增长。2013年仅在一季度植物提取物出口额就达3.3亿美元,同比增加11.2%,占中药商品出口额的47%。
“近年来,我国植物提取物出口额逐年递增,但其中不少都被加工成附加值更高的‘洋中药或保健品、化妆品等,然后大量返销回中国。所以现实就是我们的产品走出国门难,‘洋中药打入中国市场易。”业内人士表示,此次事件再次说明中药的国际化之路始终坎坷,更值得警惕的是,“洋中药”正在返销“逆袭”中国。
毒性研究需更深入
英国“封杀”中药,并不是中药遇到的第一次风波。
上个世纪90年代至本世纪初,由于不按中医理论辨证施治,一些人服用含广防己的减肥丸导致严重肾病,还有因服用含关木通的草药茶治疗湿疹导致晚期肾衰竭的案例。而广防己、关木通含有共同的致病成分马兜铃酸。一些西方国家媒体借机大肆炒作,最终使得多达70余种中药材遭到株连,酿成了“马兜铃酸肾病事件”。
在中国,也有患者把含关木通的龙胆泻肝丸当成日常的保健品,一上火就吃上几个月,结果也出现了不可逆的肾衰。为此,2003年4月,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取消了关木通的药用标准,用不含马兜铃酸的木通科木通替换关木通。
朱国福对这些因乱用药物引发中毒事件而使中药遭受不白之冤的事件颇感遗憾。采访中,他反复强调,中药现在出现的问题要跟中药本身分开,“很多问题都是人为造成的。但有些人却以此来打击中医、中药,是很不对的。”
至于中药中的重金属超标问题,朱国福说,一般来讲有以下几个原因:一是外源性污染,它是中药材种植环境和土壤等外界因素、或是在生产等流通环节所引起的重金属超标;第二是制剂的重金属来源于药物本身,换言之,制剂中的重金属是治疗成分而不是外界的污染物。
“不加区别地将外源性重金属和用于治疗目的的重金属混为一谈,对我们来说显然是不公平的。比如说朱砂里含有的通常是硫化汞,通过实验证实,这种形态的汞绝大多数会随着人体的粪便排出体外,只要严格按照《中国药典》规定科学使用,就可扬长避短,趋利避害。而国外对中药采取溶解消化法,将上述不溶于水且不被胃肠道吸收的硫化汞统统都进行检测,这样就夸大了朱砂中的重金属含量。”
“对于患者,即便是非处方药(OTC)的中成药,也应该在医师指导下应用。中药应当由有资格的中医医生,按照中医药理论指导患者服用。”朱国福建议。
记者了解到,自“九五计划”至今,国家科技部、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等部门把中药毒性的评价以及相关研究作为重点项目支持,解决了一些困扰临床用药的问题。
当然,对《中国药典》收载的80余种有毒中药,目前还没有全面系统的研究。朱国福解释说:“这是我们今后努力研究的方向。但与绝大多数西药为单一化合物组成不同,中药制剂常是由多种中药组成的复方,即使单味中药,也是由多种成分组成,其有效成分和毒性成分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化合物。中药实质上是多种成分共同起作用,联合作用于人体。这一特点使中药安全性评价研究工作及其结果的分析,既有特殊性,又有较大的难度。”
此外,中医有句古话叫“中医不传之密在于量”。朱国福表示,同样几味药用量不一样效果也会不一样,“比如槟榔,用于利尿、治疗水肿、行气,都用常规的计量,但是要用来杀虫,则需要很大的量。中药用药讲究‘因人、因时、因地的‘三因制宜,比方发汗的药物,在冬天用量就比夏天大,在海南岛用就要比哈尔滨少。所以一个真正好的中医是不容易的,需要考虑的因素很多。”
朱国福认为,中医现代化本身没有错,但应是中医传统的东西加上现代的监测手段,中药还是要按照古法应用,“中药定义是在中医理论指导下,用中医理论阐述其药性并用于临床的药物叫中药。若按西药标准和思路来研究发展中药,非要提取什么成分,最后研究出来的到底是西药还是中药?这对于中药也可能是一场灾难。”
对于中药安全性问题,朱国福建议,首先应该是相关管理部门、科研人员和企业三股力量,相互沟通,互相支持,形成合力。此外,还应加强与媒体沟通,通过媒体让公众对中医药形成科学客观的认识。“中药成分复杂不应成为中药标准不可操作的理由,有效成分不应成为中药唯一的质量标准。”朱国福表示。
中医药之争由来已久
存废之争
1925年,中国教育界决定将中医纳入学校体制中。此事报请教育部批准时,以余云岫为代表的西医界上书教育部,坚决抵制。教育部以此为借口,断然拒绝了中医进入大学学系的要求。因此,中西医的矛盾冲突进一步加深,从而引发了20世纪最大的一次中医存废之争。
1929年2月23日至26日,南京政府卫生部召开第一届中央卫生委员会议。会上讨论了四项关于“废止中医”的提案,最后通过了废止中医案——《规定旧医登记案原则》。议案一旦实施,中医的废止便只是时间问题了。因此,在议案及余云岫的《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卫生之障碍案》公布后,立即遭到中医界的强烈反抗,也引起社会各界的强烈反响。
3月17日,全国281名代表在上海召开全国医药团体代表大会,成立了“全国医药团体联合会”,组成请愿团,要求政府立即取消议案。社会舆论也支持中医界,提出“取缔中医就是致病民于死命”等口号。
主张废止中医的余云岫、汪企张等,纷纷在各大报刊上发表废止中医的言论,回应中医界的批评。双方的争论已经由学理讨论泛化为政治意识形态争论。
不久,国民政府文官处批示:撤销一切禁锢中医法令。但是,仍然禁止中医参用西法西药,禁止中医学校立案,禁止中医开设医院。各地中医学校改成中医传习所,次年又改称中医学社。此举又引起中医界的抗争。废存双方的争论一直持续。1934年傅斯年的《所谓“国医”》和《再论所谓“国医”》的发表,又在舆论上掀起了一场激烈的中西医之争,直到抗日战争爆发后才趋于平和。
科学化之争
1950年,余云岫在全国卫生工作会议中,提出了名为“改造旧医实施步骤”的草案。草案将“废止”变成“改造”,提出将中医改造成西医。
50年代初,中央卫生部副部长王斌提出,中医是封建医,应随封建社会的消灭而消灭。规定不许中医进医院;要进医院,必须学习西医知识包括解剖学等等。同时设立了中医进修学校,让中医去学习西医,学习解剖学。因为政府和毛泽东大力扶持中医,最终卫生部两位副部长王斌和贺诚被撤职。但同时,“中西医结合”的说法开始兴起,并引起废存双方新的争论。
“文革”后,中医在政策层面上获得支持。1982年,新修改的宪法中提出“国家发展医疗卫生事业,发展现代医药和我国传统医药”,给予中医和西医同等的地位。同时,医学界提出一个口号:中医药现代化。
“中西医结合”和“中医药现代化”成了新时期中医存废争论双方的焦点。支持中医的认为,“中医学的存在价值根本用不着西医来证明”,而反对者则认为中医不能用现代科学的方法来检验,是“伪科学”。在民间,双方的争论一直存在。
废除论重来
2006年10月以来,一场中医存废之争从网上蔓延至主流话语界,愈演愈烈。是年2月,中南大学张功耀教授在某专业网站发表《告别中医中药》一文,后不断被其他网站转载,引发了一场中医存废之争的大论战。10月7日,张功耀网上征集签名,提出鉴于中医的“不科学性”和安全无保障,号召大家让中医退出国家医疗体制。
此事件很快得到何祚庥、方舟子等人的响应,中医的存废在新的时期再次引起讨论。
对此,卫生部公开表示“坚决反对这样的言论和做法”,并认为取消中医是“无知”;国家中医药管理局新闻发言人则称中医“是祖先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取消中医者“没有资格以科学的代言人自居”;而数百位全国中医院院长群情激愤,表示取消中医的主张“注定要失败”。
在2007年“两会”政府工作报告中温家宝总理说:“要大力扶持中医药和民族医药发展,充分发挥祖国传统医药在防病治病中的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