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佳慧
《爱人坊》箴言: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柔软尊严,爱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蔚圃深处的那间旧楼,掩映在一片错落的槐树荫里,五月叶片翠秀,将落下的阳光染绿。
懿芳拎着箱子,穿过幽暗的天井,只感觉阳光倏忽隐去,空气里飘忽着菖蒲沁凉的艾香。
天井的一角养着几缸荷,靠着荷缸的位置,停着一辆旧单车。一只大黄猫匍匐在后座,折起尾巴,警惕地看着懿芳。
床上散落着一些旧照片,听房东太太讲,之前的房客是一位摄影师,总是穿着长风衣,脾气怪怪的,也不爱跟人讲话,很多心事的样子。
懿芳把柔光箱、反光伞、三角架,全都收拾进杂物间。杂物间以前是他的暗房,底片、药水、画报、日记本,他一定走得很匆忙吧……
收拾好,懿芳坐在阳台上,打开日记本,胡乱地翻看,这是一本旅行日志。
2011年9月11日,我在青莆,喜欢这里的景色,礁岛上有戴着渔夫帽的中年人在海钓,一个穿着漂亮制服的海巡员在不远处的渔港与他的情人吻别,我拍下了他们淹没在夕阳里的背影……
2012年4月23日,我住在小草寺,清早被钟声惊醒,干脆早早地起床和寺里的两位伙工一起去山下的碧溪担水。天还没有完全亮,朗月清风,我们沉默地走在幽深的山谷里。在山路上遇见一对香客,他们在山坡上支起一座旅行帐篷度过了一夜,只为能敬第一柱香,为女儿祈求一段姻缘……
2012年7月18日,为了看日出,我在芒屿滞留了一晚,天还没有亮便爬上角度很好的礁石,从来没觉得天亮也这么美。可以看到天空由深蓝到浅蓝,由宝石蓝到醉红,由抹红到海棠红……又是崭新的一天。
懿芳翻出那些他遗落的照片,一张一张地摆在地板上,企图将照片中的景色与日志的叙述对应,可是她找不到日志里所写的风景。
难得的悠长假期,懿芳换上球鞋,将工作台上的旅行日志装进背包,忽然很想去南方、去青莆、去小草寺、去芒屿,去看看他在日志里所写的风景。懿芳还买了一架相机,她很想去山顶拍日出,接着那本残破的日志写下去。日志的一角,写着他的名字,秉衡。
2012年10月9日,我找到了他写的青莆,穿卡其色工装外套的男孩子看起来异常俊朗,他戴着风镜,我看不见他的眼睛。我拍下了他温柔的侧脸,他仰着头,阳光在他的脸上镀一层淡淡的金黄色。
2012年10月20日,到了小草寺,寺里很忙,刚刚经过一场台风,吹翻了山坡上的草亭。僧人们正攀在木梯上修葺,几位香客也过来帮忙割草。芒屿特有的芒草,生长在向海的峭壁……
2012年10月22日,今天住在芒屿,寨子里刚好嫁女儿,一群人点起篝火,唱歌跳舞,他们请我喝一种清甜的梅酒。午夜过去,人群散尽,我独自坐在山顶等日出,远处的寨子里一直在唱哭嫁歌,那是一种忧伤的幸福,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已经天光大亮。
回旅馆的车上,懿芳看见新郎背着新娘走在漫长的环海公路上。这是当地的风俗,新娘必须由新郎背回家,不管路有多远。
懿芳举起相机,车速太快,只能拍到他们模糊的身影。懿芳打开旅行日志,将沿途拍到的照片对应着他的叙述,小心地粘贴好。
他到过的地方,她来了,如果这相差的时间可以折叠,他们也许就能遇见。
那天晚上,懿芳梦见了他,举着相机走在山路上,可是他的镜头太宽了,遮住了整张脸。
他会是什么样子呢?懿芳看见修剪树冠的少年会想到他;看见勇猛虔诚的香客会想到他;看见背着新娘一路前行的新郎会想到他。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喜欢,就像光与影,一瞬的捕捉,便是永恒。
原计划是两天后赶到圆江的,可是又遇台风,懿芳被搁浅在旅馆。晚上,一群旅客聚集在院子里,围着一台小小的电视机唱卡拉OK。
懿芳趴在阳台上看着他们,有个阿伯很搞笑,他用蔡琴的声音唱周杰伦的《双截棍》,一群人拍手叫好。懿芳也被他逗笑了,可是敷着面膜,不敢有太多表情。
相邻的阳台上站着一个男人,也在看他们唱歌,偶尔会举起手里的相机,拍几张照片。中午在楼下吃饭的时候,又遇见他,端着一只碟子在选蛋糕。
他很瘦,但很健硕,眼神里有长期跋涉在路上的兽一样的警觉。晚上,楼下的阿伯又开始耍宝,这次换成了阿雅的声音。他依然站在阳台上,举着相机,看向远方。
第三天终于晴朗,在楼下的院子里遇见他在长椅上整理背囊。他散落在藤几上的日记本封面的一角写着:秉衡。
心纠了一下,仿佛漏跳了一拍,连脚步都变得踉跄,“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被洪水冲垮的栈道还来不及修通,他笑笑地邀懿芳搭伴而行。拄着登山杖,穿越芒山腹地的原始森林,他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到达山外的荔水,不然就只能住在山里了。
雨季,其实是不允许进入森林的,随时可能发生危险。好在他熟悉地形,走在前面,顺着山势一路攀爬。
天色渐暗,他们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到达了荔水。小镇中央的广场正在放映露天电影,他将两个人的背囊叠在一起,让懿芳坐下来。他站远离人群的地方,默默地抽一支烟。
那天晚上,他们支起帐篷,睡在电影散场后的广场。半夜醒来的时候,懿芳看见他坐在帐篷外面的草地上,拿着相机翻看照片。
懿芳看到是一组春游的照片,他一一往后翻看,然后停留在一个女人的单人照上,看了很久。他继续往后翻,然后忽然又退回到那个女人的照片上看很久……全看完了,他闭上了眼睛。
懿芳也出来坐在他旁边,露水打湿了衣裳。台风过境后的天空,她抬起头寻找水瓶座。
他顺着懿芳的目光看向远方,“她也是水瓶座,易碎的星座。”懿芳嘴上很想问,“她是谁?”心却不敢。
传媒学院二楼的小礼堂,秉衡坐在空旷的座位中间,“我和她,就是在这里认识的。”懿芳坐在舞台边上,晃着脚,问他,“这里吗?”
他站起来,想了一下,“还要再坐过去一点,帷幔中间,靠近左边音箱的地方。”懿芳又挪了一下位置,靠在音箱上。
“那一年,我19岁,她32岁,她是我们系最年轻的戏剧老师,彩排的时候我老是走错位。她很暴脾气,操起桌子上的道具就砸在我的脑袋上,是一只仿古花瓶。砸破我的脑袋之后她又很后悔,一直在医院陪着,我们就这样开始了。”
懿芳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温和清澈,心开始慢慢润泽。
“好像在一起的两个人的确会越来越像,我从前不是这样暴躁的。记忆里我们总是在吵架,总是不停的分手、和好、再分手……”
秉衡的声音变得无奈,但依然深情,整个人都陷入往事,“我很想念她,每天都会梦见她。”
“她去了哪里?”懿芳问。他将整个身体靠在椅子上,很疲惫的样子,“听说去了泰国,她是信佛的人,相信永生与轮回。”
懿芳从舞台上跳下来,“我也信佛,我也相信永生与轮回。”他笑笑,依然闭着眼睛,“我也相信。”
舞台一角的灯光亮起来,过来几个彩排的学生,忙着摆道具。懿芳站在他的身后,弓着腰,下巴抵在椅背上小声问他,“我可以跟你在一起吗?”他不说话。
懿芳又小声地再问一遍,怯懦的语气,爱让人懦弱。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话,“我的心里只有她,这对你不公平。”
“我不在乎。”懿芳站直身体将下巴抵在他的额头上。他终于睁开眼睛,“可是我在乎,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她的样子,我逃不掉。”
他的声音变得颤抖,再次重复,“我走不出来,她就像阴影一样,我逃不掉。”懿芳抱紧他,“有阴影的地方,必然有光。”
“你可以变成她吗?”他忽然问。懿芳说:“可以。”他又问:“我是说变成她的样子。”懿芳点点头,“都可以,只要能和你在一起。”爱让人懦弱,也让人勇敢。
他抚摸着懿芳的脸,叹息一般轻:“你去整容吧,变成另一个她。”
懿芳躺在病床上,医生惋惜地看着她的脸,白皙、端凝、眉目如画,“你才19岁,为什么要整成40岁的模样?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手术,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病人。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你拥有一张完美无缺的脸。”懿芳摇摇头,“医生,我已经考虑好了。”
医生无奈地走出去,护士进来给懿芳的身体消毒,麻醉师也换好衣服跟进来,再次确认了她的年龄与体重。懿芳忽然有点害怕了,身体一直在颤抖。
医生在她脸上画上紫色的轮廓线、标志线,等一下他们会顺着皮肤的肌理切割,沿着肌肉的走向缝合,将她变得面目全非。从此她会在自己的世界消失,变成另一个陌生人。
手术之后,懿芳一直在家里静养,秉衡已经向她求婚了。那时候,夏天已经过去,她坐在松软的阳光下,依然感觉到冷,屋角的阴影里有菖蒲的余香。一只笨拙的大黄猫跃过斑驳的矮墙,被爬山虎绊了一跤,骨碌碌滚出去。
懿芳想笑,却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手术有一点点小遗憾,懿芳失去了一种表情,左脸上的眉头不能动了,所以根本无法完全微笑。
懿芳与秉衡的婚礼选在了蜀岗西峰的艺术酒店,餐厅的墙壁是一面巨大的影画墙。全都是两个人在一起的照片,一起去过的地方、一起看过的风景,看起来倒像是一场摄影展。秉衡一直坐在大堂一角的沙发上抽烟,看见有客人来,才走过去陪懿芳站一会儿。他笑得那么僵硬,让人莫名地心悸。
司仪是一个戴黑胶框眼镜的细瘦女生,柔软的声音,“用心发光,用爱飞翔,在这个属于爱情的季节,让我们以爱之名,祝福一对新人携手同心、相濡以沫。至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婚礼举行到一半,天空下起了暴雨。懿芳站在化妆间的阳台上,看见天光一下子大亮,响雷滚滚而至。雨就这么无边无际地下起来,所有能看到的最远处都是雨水。雷声响时,对面走廊里的感应灯全都亮起来,整栋大厦的走廊都是亮堂堂的,空旷又荒凉。
懿芳补了一些腮红,换了一袭珠绣晚装,再出来时已经找不到秉衡了。酒宴的人群骚动着,许多人离席,好奇地看着红毯尽头踮脚张望的新娘,那么孤单不知所措。司仪的声音依然甜蜜,“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柔软尊严,爱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暴雨中,蔚圃深处的那间旧楼轰然坍塌,邻居在暗房的墙壁夹层里发现了秉衡的前女友,装在两只旅行箱里,尸体已经高度腐烂,被雨水冲刷得支离破碎,露出白色的骨头。
三年前,他杀死了自己的前女友,又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她。没人知道他是想逃避罪责,还是填补心中缺失。
几位警察站在不远处,懿芳蹲在地上,把脸埋进礼服的裙摆里。人群被疏散,音乐停止了,司仪手里握着话筒,还有许多对爱的诠释和祝福来不及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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