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咪儿
我倚在一堵道具墙后,看着那帮女孩们的表情由惊喜雀跃变成错愕嫌恶,心里有种小小的幸灾乐祸。
戏服很脏,领口都油汪汪的,起着一层锃亮的腻。你得把绛紫当成桃红,肉桂色看做柠檬黄。黑的你最容易找,但对不起,都结了层霉点。所有色彩都渐变成了30%的灰。
没办法,好衣服都给主演穿了,群众演员只能轮到这一堆了。
女孩们皱着鼻子往后躲,好像服装师手里拎的不是衣服,是一挺机关枪。最前面那位,自知逃不了,说话干脆带上哭腔儿,问:“能不能不穿这个?”
头顶微秃的服装师听多了这种问话,耐心早变得和他的头发一样少,吼道:“不穿就走!这是满清戏!穿T恤?穿超短裙?亏你们想得出!”
大家都吓傻了,再没有人应声,谁应声谁没好下场。服装师手里正拿着一件绣着三只鸟的大黑袍子,最脏,最难看。不穿就别想引起他的注意,这点默契大家还是有的。
她们一溜儿七个女孩全是片厂附近幼师学校的,一周前,剧组广告大字标明:招聘群众演员。她们凭着二十岁的青春和智慧,愣把这六个字理解成“寻找未来明星”。
都化了妆,弄了新头发,打扮得挺美,以为今天来试镜,都摆着其材可造的范儿,又矜持又优雅。
怎料舍血本换来的却是扮宫女,得扫落叶,洗台阶,还有一个要在厕所搞卫生,为突出冷宫惨状,还要安排这位摔上一跤。
服装师没辙,就来找我。我是这戏的导演,别急,这戏一共四位导演呢。我的正式职务是:《大清十年》剧组第四部的助理导演。
我对女孩们说:“这场戏里你们是群众演员,演宫女,你们先看看剧本。待会儿换好衣服去拿道具,主演一来马上开拍。每个人演完有50块钱劳务费,我们争取一次拍成,OK?”
女孩们沉默了,她们用沉默把我逼成一个道貌岸然的骗子,像我欠了她们什么。我盼着有人打破僵局,终于,这个人出现了。
是一个卷发姑娘。她说:“我愿意穿这件最脏的衣服,但是导演,我可不可以有一句台词?”她边说边接过服装师手里那件乌黑的袍子,义无反顾地往身上披,掀起灰尘三尺厚。
我心软了:“那你想说什么呢?”
“我就想说一句,‘皇后,当心身子。我可以边说边哭吗?”既然不影响大局,我应该同意。
接下来几个姑娘都乖乖穿上了戏服,然后,每人也都要求有一句台词。最有想象力的一句是:“其实,我才是真正的皇后。”
胡闹!
萧瑟的后宫庭院,女孩们乖乖拍戏了。我观察这七个姑娘,都很平凡,不会有成为大明星的潜质。所以,对不起,菲林有限,只能切给主演。15秒,OK,结束。
摄影师已关机,那卷发姑娘还没演完呢,只见她在厕所门口摔了个四脚朝天,然后爬起身哀嚎道:“皇后,当心身子!”
收工时七个女孩每人拿了50块钱走人,晚餐的盒饭车在尘土里准点开餐。
鱼香肉丝、黄瓜莴笋,干这行三年来,我跟了近十个剧组,吃了不少于3000个盒饭,造成不下一平方公里的白色污染。
在我吃着生命里的第3001个盒饭时,远远的,那小卷毛怎么回来了?
她手提一只沉重的砂锅,献宝一样来到我面前,砂锅里炖了什么玩意儿这样异香扑鼻,还冒着热气?她诚恳地说:“导演,这汤给你喝。”
多懂事的姑娘啊,是用那50块钱买的吧?受之……我有愧呢。我说:“别别别,你还是学生,自己吃吧,怎么能让你请客?”
她傻乎乎地说:“没关系,我又不饿。”
最后,我和服装师厚着脸皮分喝了那罐香喷喷的鸡汤,像两个产妇一样,吃饱了揉着各自的肚皮,觉得很幸福。也得问问人家的名字啊,这是做人的基本礼貌。她说她叫程婀美。
下午开拍时我发现程婀美没走,腻歪在剧组周围,和一堆皇后的粉丝们在一起。
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她肯定还想再演个角色。但是傻姑娘,都大结局了,皇后一会儿就要去上吊,她不需要宫女了,你歇菜吧。
我抽空跑过来告诉她:“快回去吧。”
她说:“我可以等。”
我直言不讳:“戏结束了。”
她说:“其实,我只想告诉你,我以前考过电影学院,只差12分,就12分!”
能歌善舞的姑娘们考电影学院失利,出门就是幼师学校的招生桌子。一个个未来的明星变成教孩子跳舞的小老师,她们不甘心。
但我看这也挺好,有书念总比待业在家强,但小卷毛比我有理想。
服装师说:“又一个做白日梦的,咱剧组难道是心理医院?”
戏拍到天黑程婀美也没走,收工后,我开车往市区赶,打算去三里屯喝两杯。车经过程婀美时,看她怪可怜见的,我摇下车窗对她说:“喂,要不要上来,我带你一段路。”
程婀美三脚两步上了车,毛茸茸的头发里全是沙子。起风了,每到沙尘暴天气,我就觉得人生黯淡,想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话里有话:“这么傻等,等不到头的。”
她说:“可是,不等,又怎知等不到头呢?”“出名就那么重要吗?”“重要。”
好吧,重要,她是不知“出名”二字的代价。我以前也做过出名美梦,试过演戏,当明星。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实现理想,就如同不是每只蛹都能化成蝴蝶。
先是给大牌们倒水、搬凳子、拧毛巾,后来演龙套,出场三四回就死掉,再后来演点杀手、罪犯、小偷……唉,容易么我!
我亲眼见到有些姑娘为走红身败名裂,像对媒体撒谎、绯闻炒作、跟导演上床等。她们自己都满口说着:戏子无情!
不仅戏子无情,导演也无情。在这部《大清十年》的倒数第二集,程婀美,你是看不到自己的倩影了,因为根本就没拍到你。你别恨我,欠你一罐鸡汤今晚我送你回家算扯平了。
“明天我还来看你们拍戏行吗?”
“你不上课?”
“上课……”她咬咬牙,“不用!”
“那今晚陪我好了。”
她是被我吓傻了还是故意装傻呢?总之在酒吧里她变成了女英雄,挺着不发达的小胸脯,怎么劝都不喝!
直到我生气了,拍桌子叫她滚。酒吧里的人都看过来,有老外向我竖中指,她这才乖乖接过酒杯,开始灌自己。
到我家时她差不多已经醉了,但却更坚贞了,把一只毛公仔死死挡在胸前,生怕我兽性大发,挺可爱的。
她们一开始都这样,纯情、恬静,然后她们就变了,热情、主动、开放。她们对我说:导演,下部戏,我能不能演个角色……
我在程婀美面前走来走去,开电视、脱衣服、洗澡、唱歌、刷牙。而她呢,随时准备用毛公仔砸我。
她跟任何一个初次来我这儿的女孩一样,但女孩们最终都没砸我,而是像抱毛公仔一样温柔地抱我。
我记不住她们的名字,但我知道她们都想出名,她们觉得我能促成这事,而我呢,我很寂寞,我很好色。
交换条件是公平的,最后,我香喷喷地扑到了程婀美身上,说,Come on,baby,不要紧张,难道你还是处女?
她用毛公仔拼命抵抗,当我亲到她的脸时,一条血淋淋的指印挠在了我脸上。
我们都呆了。
然后,她哭起来了,她说,对不起,导演,我不是故意的。她哗啦啦把衣服扯掉了,头发上的灰尘落在我洁白的床单上,哎呀妈呀,她还没洗澡呢。
我等她去洗澡,可她洗完澡我已睡着。徒劳无获的一夜,让我明白过多饮酒有害于泡MM。而惟一收获是第二天清早,我得到一顿丰盛的早餐。
我听到程婀美五点不到就爬起来开我的冰箱,然后是蛋壳敲碎的声音,微波炉旋转和面包烤酥的香味……
这之后,程婀美蹑手蹑脚地逃跑了,关门声重了点。我很想骂一句去死,但想想算了,小姑娘哪儿知道我不仅脾气不好,而且还是圈内最有名的花心大萝卜。
不妨给她留个好印象。要知道,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认为我很坏,但有一个人死认我是好人,那……我就是个好人。
做好人也是有瘾的。
皇后终于自杀了,戏完成了。剧组去吃庆功饭,路上我接到陌生来电,电话里的女孩问我,今晚我还要来你家吗?
你看看她多蠢啊,要是平时,我准破口大骂,但现在我心情好,何况我不是要做好人吗?于是我说,行啊,十点半你在我家楼下等我吧。
十点半,我已酩酊大醉;十一点半,我和美女们跳贴面舞;十二点半,我在卫生间里呕吐;一点半,我抽着烟,看她们一个个回家,心里落寞,觉得我也该走了。
KTV里放着一首歌:为何你想讲的情话,藏于落寞眼光背后。这时,我想起了程婀美。
我给她打电话:“喂,我喝醉了,你来接我?”
她来了,不错,她把我平安运回家。上楼时,我像面条一样软,她就背我,她的后背咯得我肚子好痛。
在电梯里我吻了她,我知道自己浑身酒馊味,这样吻一个女孩真叫臭不要脸,但是她接受了。
她不呼吸,忍着我那个漫长的吻,紧紧闭着眼睛。我忽然觉得对不起她,我不能这样,伤天害理啊,于是我说:“你回去吧。”
她却没走,她把我安顿睡好,深更半夜帮我打扫起房间来了,真是宫女命啊!小姑娘,你打算在我房里搜出什么金银珠宝?其实我不过是个貌似有钱的穷光蛋。
我说:“程婀美,下一个戏,我给你安排个角色吧,啊?”
新戏我真给了她一个角色,没特别照顾她,演女尸。
其实,对于这部聊斋题材的电视剧来说女尸是很重要的,一共要出现三次。至于扮相,怎么吓人怎么弄吧。
程婀美化了妆后还真阴森,所到之处,人群自动闪开。我说,脸上多打点血,化妆师便照她头顶哗啦啦冲了一袋血浆;我说,衣服太新,化妆师就往身上泼点泥。
她问我:“我能不能有一句台词。”
“不能。”女尸怎么可能有台词?诈尸?
她默默走开,坐在冬天的阴云下,等着开拍。没有台词的她在思索什么?程婀美是我见过的最爱犯傻的姑娘。
镜头打在尸体脸上,我一直说,不要动,不要有表情,像真死了一样。可是,尸体在这时却双眼一睁,哭了起来。
她坐在坟墓里指着我的脸,质问:“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是你女朋友啊!以后就是你老婆,你就这样对待你老婆吗?”
每一句话都说得斩钉截铁,喷出愤怒的小唾沫星子。
场内场外的人都看着我,有人开始哧哧笑,有人开始冷笑,这场面真是“吃不了兜着走”这句话的最精彩演绎。
我早该看出来,她比别的姑娘更难缠。
扮尸体的换了人,程婀美被清除场外。接下来几天,远远地,我就能看见人群里有小卷毛的身影。
到了晚上,这个身影守在路边,我的车一经过她,她就招手,而我则一个加速冲到她前面去将车开得无影无踪。
我得甩掉她。
她该死心了,但一周后的下午,我发现我的房间再次变得整洁,而程婀美端然坐在沙发里。
“靠!你怎么进来的?”
“我有你家的钥匙啊。”
“你什么时候拿的钥匙?”
“那天你喝醉了我帮你收拾房间……其实,我……我不是故意烦你,我是真的……”
“滚!”
换掉了门锁,程婀美就没法来我家了,但她每天一个短信约我见面。当那个手机号注销后,我终于摆脱了和程婀美的全部联系。
但在这时,我却在电视上看到一个节目,真情访谈类的,节目里的女孩哭诉痛失恋人的悲苦。
我只好找到她们学校,如果她继续这么干,我打算不遗余力地告她骚扰罪。要么就以恶对恶,把她搞臭,难道我还斗不过一个丫头片子?
学校里几个女孩认出了我:“咦,你不就是《大清十年》的导演吗?”
“他以前演过《金武门》的打手。”
“他还演过得相思病的少爷,在那个什么《小财门》里。”
她们说得都没错,我那默默奋斗的历史被一句句抖出来还真让我有点不好意思:“你们怎么知道的啊?”
“因为我们有个同学叫程婀美!”
姑娘们把我带到程婀美的宿舍,她们说,三年前程婀美在一入校时就在她的墙壁上贴满了我的照片,她们告诉我说她好喜欢你的。她本来是考电影学院的,因为考前紧张没吃饭,等到要考时饿得发晕。有个电影学院的学兄正打了午饭往宿舍走,她就过去问他饭是哪里打的。人家知道她要考试,二话没说就把一只炸鸡腿给了她。
“那个人就是你吧?”
“程婀美一直没忘记你呢。”
“你们的相识很好笑。”
“才不,很有幽默感,很浪漫哦。”
女孩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我趁她们谈得热闹赶紧走了。我不想找程婀美了,我跟她萍水相逢她却对我一见如故,原来这里还有三年的伏笔。
恍惚也想起毕业那年,我没找到工作,很穷,只好赖在学校。中午从食堂提着饭盆路过招生考场时,一个女孩冲过来,问我食堂怎么走,说她好饿。
那天就是我把一只鸡腿送给了她,可问题是,我没那么好,那个鸡腿掉到地上一次,只是我本来打算冲冲干净再吃……
《大清十年》播出后,反响很好,紧接着就有别的导演拍续集。我很有兴趣地看了一遍,咦,那里头,那个演宫女的……不是程婀美吗?
“皇后,当心身子!”她终于有台词了,并且,这部戏里,她不仅有台词,她还是主演,皇后则被编剧改成了一枚龙套。
她变漂亮了,她瘦了,其实她很上镜的,下巴特别好看,眼睛也很大。
我不知不觉笑了,并且,这个不知不觉的笑,维持了整整一天。什么叫思春,我这个面部表情就是完整的解释。
当晚,思春的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挣扎,拨通了程婀美的手机。当电话那边传来温柔的“喂”时,我忙义正词严地说:“恭喜你!出名了!”
我为什么手心出汗,声音发抖呢?
她说:“这不重要。”
“出名还不重要吗?”
“不重要,其实,你一直没听我把话说完,我想出名就是想让我喜欢的人别忽略我,让他知道我很优秀。”“喔,那个人真幸福……”
“没错,并且那个人懂得及时打电话给我。”
沉默了半秒钟后,我忽然语无伦次地说:“那么今天晚上我请炸鸡腿吃你,哦!不,我请你吃炸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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