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熊(外一篇)

2013-05-30 12:04戴江南
西部 2013年7期
关键词:野猪公公

戴江南

踪迹

跟所有钟情于荒野的人一样,我喜欢骑马穿越森林。在阿尔泰山密林深处数次来回,图瓦向导给我讲述最多的是哈熊。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总是爱提起哈熊,听那口气,他们好像既爱它又恨它。可能这个家伙个儿大,力气大,不好制服。猎人往往并不喜欢卑微软弱的小动物,那对他们没有诱惑力,也没有挑战性。林中之人崇拜有力量的家伙。

在额尔齐斯河边,向导告诉我,早晨他酒醒后,推开门一看,他家的栅栏被踏成了满地碎木头,石头垒起来的牛圈给推倒了,馕坑被踩得稀巴烂,牛不见了,狗也没了。他气得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我要抓住这个酒鬼。”他握紧拳头在院子里四处转悠,以为村中酒鬼干了坏事,正倒在某处呼呼大睡。这个村的酒鬼实在太多,真拿他们没办法。可他并没有见到酒鬼,倒是发现泥地上有几行交叠的碗口大、深陷的脚印,另有几坨粪便。他蹲下来仔细一看,粪便里混杂着几粒未消化的松子。这就是罪证。他冤枉了酒鬼,罪魁祸首肯定是哈熊,这不会错。

他见过哈熊捕猎,那个大家伙能举起一头牛,扔出去十几米,把牛活活儿给摔死,还坐在屁股底下压一压。然后,找来一棵松树,把猎物藏起来,一周后,等猎物腐烂再吃掉。哈熊吃饱后,四处转悠,找一棵粗大结实的树,双臂攀住树枝,吊起身子睡觉,一睡一周。

当地几十户人家,每年都有十几头牛、几十只羊、几匹骆驼被哈熊吃掉。要是从前,他们有办法复仇,以解心头之恨。而现今,哈熊成了被保护的动物,人们只好白白赔了牲畜。

当地许多老者见过哈熊。过去,他们是快乐的猎手,出门捕猎时,将一件熊皮当衣裳,穿在身上,用麻绳绑腿,浑身上下俨然一只熊。猎人的眼睛黑而冷,握着枪,追逐一只熊。熊以为对面也是熊呢,便站立,招呼对面的“熊”一同玩耍,或自顾自地睡大觉。忽然,“砰”枪声一响,熊应声倒地。

据图瓦人说,许多动物都怕哈熊。小羊羔见了哈熊,拼命地四处逃窜。野猪、马、牛也怕哈熊。哈熊靠近它们时,它们惊慌失措,相互撞着乱叫。听说哈熊最喜欢吃的动物是野猪,哈熊可以一口吞下一只猪仔。

我说的哈熊就是棕熊,猎人们都爱这么称呼它。不光猎人这样叫,就是新疆本地人,也习惯说哈熊。

捕猎

我曾在荒野看到过它们的脚印,很想跟踪它们,了解它们在野外的生活。那个夜晚,我几乎就算是看到一只哈熊的踪迹了。

那天,我们骑马到森林深处,夜晚到达一个稍微开阔的河谷地带,森林环绕着一片平坦的大草地。草地上矗立着一座牧羊人的屋子,一个简易的木泥屋。地上丢弃着一些燃烧过的碎木屑,大大的木板床上空空荡荡。

我们决定留宿木屋。我们捡来木柴,在屋外燃起一堆篝火,又捡来一些树叶干草之类的东西,取下马背上的垫子铺在炕上。在我眼里,一个舒服的大炕就铺好了。

我和三个图瓦人围着篝火取暖。漆黑的天幕上只有几颗星子,像橘红色的蜡烛一样,闪烁着微光。夜晚的深山,就是夏季也非常冷。我们身披带毛的大衣,一会儿烤前胸,一会儿烤后背——转着烤。

马鞍子卸下来了,马在草地上四处溜达,可心地觅食。这时有几匹马打起响鼻,前蹄不住地弹着地面,头转向坡上的森林,久久注视。对这些,图瓦人很有经验。他们漫不经心地说,看吧,一只熊正在下山。显然,我们的马已经嗅到了哈熊的气味,围拢过来,鬃毛直立,脊背上的皮瑟瑟战栗。我也非常害怕,担心一只熊突然从后面袭击,时不时地朝后看一眼。

我早就知道,熊长着一张漏斗形的脸,眼睛很小,神情呆滞,嵌在长脸上显得比例失调。我觉得有点儿丑。

风在空中、草地上舒缓地游荡,森林成了一排排漆黑的巨人,树叶子在风中发出呼呼啦啦的声响。鸟儿们安睡了,一切小生命都进入了甜蜜的梦乡。四周陷入深邃的宁静,我内心的渴望,正在变成无比的恐惧。

“那么,它,就在森林里了,正在下山吗?”我的声音微弱地颤抖着。

“你不用怕。我们悄悄坐着,只要不惹它,不惊动它,它就不会伤你。记住,如果有一天你一个人在林子里走,最好先弄出点响声,好通知它,你在这里。它知道有人来了,就会主动回避。不过它要是在几百米远的地方事先闻到你的气味,它也会自动退让。但千万不要冷不丁出现在它面前,也不要和它对视。一旦对视,你们在心里就较量上了,谁眼神厉害,谁就占了上风。这个时候,你的眼神如果转移,哈熊就会扑上来,那你就惨了。真的面对面了,你也要假装镇静,可以挠挠耳朵,点支烟,吹吹口哨,装着若无其事。哈熊见你不搭理它,磨叽一会儿对你没兴趣了,就掉头走了。”大个子向导吸着一支莫合烟,烟头发出一小圈红光,使他的脸半明半暗。他的颧骨高高地耸着,头上戴一顶边沿磨破的牛仔帽,一缕头发从帽檐里露出来,弯曲地搭在右眼上。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一路上就叫他大个子。他对这个称呼表示默认。

“那么马对哈熊会怎样,也对视吗?”我问。

“马对哈熊很警惕,当它发现哈熊时,立马站住,用鞭子抽也不走,上下嘴唇啪啪啪地击打着,着急得很,两只耳朵支棱着,大幅转动,好像报告——哈熊来了,赶紧跑吧。因为马可是哈熊的美餐,毫无商量的余地,不对人那样。”

“可哈熊跑得慢呀,哪能追上一匹马?”我感到纳闷。

“没错,它们是又笨又重。但它前腿短,后腿长,跑起来像加足油门的拖拉机,突突突的。上山是它的优势。下山嘛,也有绝招,它把脚缩起来,骨碌碌地沿着草坡朝下滚,看起来像一块大石头,越滚越快。”

三位图瓦向导当中年龄最大的那位开了口:“我年轻的时候打过熊。”他看起来有六十多岁,瘦瘦矮矮的,似乎一阵风就会把他掀翻了。他穿一件军绿色上衣,腰里随时扎一根麻绳,脖子上青筋暴突,三角形的眼睛深陷,颌下挂着一缕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子。白天他一直在最后面,远远地跟着,我几乎没有和他说一句话。此时我发现他嗓音沙哑,一说话好像有谁撕开一张纸,听起来很费劲。他叫金拜斯。

“哈熊皮厚油肥,对它很少使用猎枪,万一打不中,它一爪子就把人打倒了。以前我们猎人用夹子和陷阱。”

他大致讲了这样一件事。

那天,在哈熊必经之路上,金拜斯挖了一个深深的陷阱,上面架一根木头,放上一个由钢筋和粗粗的白桦木做成的夹子,里面放上做诱饵的肉,铺上树枝伪装好。第三天傍晚,一声愤怒的号叫在上空响起来,那声音听了令人毛骨悚然,好像连森林都摇晃起来。

金拜斯的伎俩得逞了。他走过去一看,哈熊嘴里咬着肉,一根大木头正压在它肥大笨重的身体上。它又疼又气,想暴跳,又动弹不了,眼睛、鼻子都变了形,张牙舞爪,更难看了。他抡起粗大的棍子,狠狠地就要打下去。可他刚举起棍子,就感到一阵剧烈钻心的疼,触电似地传遍全身,他眼冒金星倒在地下。原来可恶的哈熊不仅就势抢去棍子夹在自己腋下,还伸出前掌狠狠地打了他一掌。

金拜斯气急败坏,忍痛找到一根粗木棍,将一头削尖,像一根长矛,趁哈熊不备,猛地刺入哈熊的心脏,哈熊终于倒地。而金拜斯也虚弱不堪,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严重受伤,三根肋骨被哈熊打断。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逞能了。我有一个猎人朋友半边脸皮都被哈熊一巴掌掀掉了。后来,哈熊被夹上后,我们站得远远的,长木棍上绑上猎刀,钻空子扎它的心脏。它的心脏那里刚好有一撮白毛,很显眼。”

几颗星星坠落下来,在空中划着明亮弯曲的线条。星星的亮光在一座山后面瞬间消失,夜,更加沉寂了。风弱下来,若有若无,像一双温柔的小手,在脸上轻微地游走。而马的弹踢声更大了,有一匹马嘶鸣起来,发出一种近乎于吼叫的焦躁不安的音节。

一直沉默不语的第三位向导终于耐不住寂寞,先前他一直横躺在草地上,闭目养神,听我们低声聊天,现在,他翻了个身,用一只胳膊撑着脸颊,侧躺着,面对着我们。

这是一个少年向导,刚刚十七岁。白天我们并肩走着,他的话很少。高个子,宽肩膀,全身肌肉结实。他穿一件花格子衬衫、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腰间还挎了一个老式小收音机,时不时地,他把收音机举到耳朵边,听一阵儿,又收起来。他爱笑,一笑起来脸颊就红了,非常讨人喜欢。中午,我们遇见一大片花海,我下了马,在花海中穿行,快乐极了。他也跟着下马,在花海中大声唱歌。一会儿歌声低下去,他消失在山坡下。几分钟后,歌声又从山坡上亮亮地传过来,好像一只小鸟,一跃一跃地在空中划着波浪。他怀里抱一大捧花朝我跑过来,到了跟前,他红着脸将湿漉漉的花塞进我手里,花朵上,露水亮晶晶的,像个小小水晶球,美极了。

“我也听到过一件事,是我爸爸讲给我听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刚刚变过声的喉结音,使他处在男孩和青年不明显的分界线上。

“听我爸爸说,我们村的布鲁克,你知道的,就是那个酒鬼,只要喝醉了,就坐在木栅栏上仰头看天空的飞鸟,一只一只地数,数到天黑了,看不见了,才被他妈妈领回家。”他的脸朝向大个子,他和大个子同村。

“嗯,布鲁克,嗯——”大个子含混不清地哼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了他。

他接着讲下去:“他以前并不爱喝酒,是个边防警官,长得挺帅气、很威风。一到秋天,他就整天在山里转悠,找哈熊的脚印、粪便,挂在大树上的熊毛,然后循着踪迹,找到熊洞,做好记号。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他披了一身雪花找到哈熊的洞。他独自蹑手蹑脚钻进洞里,哈熊正在呼呼大睡,鼻息像一股风轻轻地吹过来,里面还带着腥味儿。他没有犹豫。你知道,他要是犹豫,哈熊就醒了,他的命也就完了。他太果断了,他将警用手枪轻轻抵在哈熊的脑门上,屏住呼吸,连续扣动扳机。哈熊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一下,只是全身痉挛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几下低沉的呼噜声,就如同酣睡般地死去了。对于哈熊来说,它真是死得不明不白。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就连老猎人也从没有这样传奇的猎熊经历。他真是太勇敢了,我佩服他。”少年唏嘘着,赞叹着,话语里充满着对警官的无比羡慕和尊敬。

“这次猎熊使他扬了名,我们村,更远的村里的人,都骑马来看熊看他。姑娘们听说此事后也来了,她们是为了看布鲁克。她们被他迷上了,布鲁克成了她们心中的英雄。况且布鲁克还长得高大威武,不爱他才是傻瓜呢。”少年沉默了片刻,陷入一种沉思。

“哎——”少年长叹一声。

“后来,到底发生什么了?”我问。

“听我爸爸说,他和一个姑娘好上了。她是我们村最美丽的姑娘,人见人爱,她的温柔会把你融化了。可有一个晚上,姑娘去河边挑水,刚好一只熊来喝水,一巴掌就把姑娘的头皮掀掉了,没多久姑娘就死了。从此,布鲁克天天喝酒,变成了酒鬼。真奇怪,不知从啥时候开始,他突然对天上的鸟儿感兴趣了,一喝醉就仰头看天上的鸟,边看边数。我爸爸说,他醉的时候,一定以为,他心爱的姑娘变成了一只鸟,会从他头顶的天空飞过。”

“那他清醒的时候呢?”我心中感到一阵难言的酸楚。

“不说话,好像哑巴一样,半死不活的。他的灵魂已经不在了。真惨——”四周黑漆漆的,连马的影子也几乎看不清了。我们都沉默不语。

湖水

我们进木屋躺下。三个图瓦人睡在最东边,我睡在最西头,正好对着敞开的门。漆黑的天空,微弱的星子,都从门外跳进来了。马在坡上继续它们惊恐的表演,不停地嘶鸣、弹地。那恐怖也感染了我。我缩在大衣里,上牙打下牙。要是有一扇门多好呀,可以关上门,找来一根粗木棍顶住,熊来了,至少还要先撞门。可现在呢?啥也没有,门敞开着,外面空空洞洞,熊可以毫无障碍地闯进来,正对着我——我当然就成为第一个猎物了。我看着漆黑无底的深处,似乎看到一只熊正向木屋走来,大摇大摆。我不敢往下想,干脆坐起来,缩在大衣里,浑身乱抖像一个箩筛。

看看东头,那边的呼噜声打得震天响。“喂,有熊,熊。”我压低嗓音喊了几下。毫无反应。完了,我就要成为熊的第一个猎物了!我头皮发麻,心跳极度加快,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惊恐到极点,一边颤抖,一边哭。我的哭无人理会。就这样,我不知哭了多久,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凌晨,大个子图瓦向导对我说,深夜,熊来了,在屋子周围转了一圈,又到马跟前转了转。他说,五点的时候,他披衣到木屋后解手,看到一只巨大的熊正在马群里转悠。“是灰色的,看来已经吃过猎物了,不饿。”他说。

我听了又怕又惋惜。

太阳明亮地照在大地上。我踏着露水,到林中牵马。我们又要出发了,到更深更密的森林中去。不知何时,也许是半夜吧,我的马离开了另两匹马,闷声不响地站在一棵老松树下。我向它吹了一个响亮的哨子,它没有抬头看我,也没有吃草,只呆呆地看着前方,好像怀揣什么心事。以往每次听到我给它吹的哨音,它都会聪明而温情地回应我,一点儿也不耽搁,赶紧跑过来。它是一匹很好的走马,很敏感。穿越密林时,它知道躲开两个紧挨在一起的大树杈,不使我受伤;下陡坡时,它平稳地收住前脚,不使我往下坠;奔跑时,它又稳又快,我不用担心它会失蹄。每次外出,我都因为有它陪伴而高兴得发疯,它令我轻松而骄傲。

有时在清晨,我走过湿漉漉的草地,拔来沾满露珠的青草给它吃,这时,它会抬起头,我们默默对视好一会儿。它的黑眼睛实在太美了,温和宁静,像一汪神圣的湖水。可我感觉到它今早的异样,它莫名的忧郁。我站在它面前,我的心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我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我的马,我可怜的马,它的一只眼睛眼珠脱落,白眼膜翻出来,黏糊糊的,只连着一丝肉线挂在面颊上,另一只泪眼模糊。老天,它受了多大的罪,它承受了多久的痛苦啊。

我不忍看下去,我的心一阵阵地疼。毫无疑问,那只可恶的该死的熊,它半夜下山,夺走了我心爱的马的一只眼睛。我怀着隐隐的痛和内疚,一声不响地翻过一座山,拔来最好的鲜草给我的马。我守在它身边,一遍一遍抚摸它的头它的脸,以此减轻它失去眼睛所承受的身体和精神的痛苦。我的马甩了几下尾巴,弹了弹蹄子,用另一只眼睛模糊不清地看了看我。它坚强忍耐,沉默不语。

这一整天,无论是翻山爬坡,我都牵着它并排走。我要把我的温情给它,在它遭罪的时候。

那只该死的熊,我又要诅咒它了。它摧毁了一汪清澈美丽的小小湖泊。这就是我要说的哈熊,森林中逍遥自在、犯了事逃之夭夭的熊。

野猪

早晨

太阳躲进青灰色的云层,森林间环绕着一缕缕烟雾。近处有一座顶部浑圆光秃秃的小山,布满黑色碎石。就在这黑石山顶上,矗立着一棵树,一棵张开三个树杈的小榆树,每一个枝条挂满圆圆的可人心的榆钱。雾团绕着这棵独树时有些奇怪,类似于省略号,却显得轻盈、透明、柔和。

我站在毡包前,越过黑石山向远处的林子投去倾慕之情。那是一片幽深而神秘的林子。我时常看到许多鸟儿低吟、合唱着,从那里飞起来,散向四处。山鸡、狐狸、鼬狸、狼、马鹿在密林深处营巢栖居,各自为政。

该到森林里捡柴火了。天刚亮一会儿,今天我可以走得远远的。

我把巴音从被窝里拽出来,他迷迷瞪瞪地揉眼睛,好像还没有脱离梦境。我朝他大喊一声,“捡柴火啦”,他一骨碌翻身坐起,嘴角朝上一弯,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白白的小虎牙。

只要外出,我俩总是结伴,除非他说肚子疼。他肚子疼的频率有点儿高,有时正看一只扁平的蜥蜴怎样躺在地上装死,他突然双手捂着肚子,脸色发白,一声不吭地忍耐着疼痛,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但愿,他今天肚子不要疼。

草地上一匹马都没有,空荡荡的。我的坐骑——一匹土黄色、身材瘦小、却非常知性机敏的走马,昨夜脚绳没有扣好,趁机开溜了,这会儿连个影子也没了。

我把绣花褡裢搭在巴音肩上,里面装了一瓶酸奶,一个烤饼,一只望远镜,一把小刀。就这样,我俩朝森林攀爬。褡裢里的奶油味、羊膻味、种种混合在一起的浓烈气味一路跟随我们向前飘散。

森林并不远,在家门口可以眺望到轮廓,黑油油的一排,高高矗立,有杨树,有云杉,有松柏……里面却深不可测。有一次我试探着进去,只走了一小会儿,就撤回来了。幽静和独行,让人感到害怕。

五月的草短短的,刚冒出地面,像鸟儿的绒毛,却可以感受到它的生机。草地上撒着一层半湿的牛羊粪,是我和巴音昨天劳动的杰作。野草也要施肥,这是我家每年春天的例行工作。到了秋天,草才会长得蓬蓬勃勃,那是牲畜的冬粮。

走过起伏的草地,翻过布满黑碎石的山头,就到森林边上了。雾更浓了,太阳一直没有出来,整个森林都裹在雾里,什么也看不见,好像掉进一个白洞,或者陷进一个深渊,四周一片宁静。可就是这模模糊糊、虚无缥缈让人感到快意和惊奇。

“嗨,嚯嚯”,“嗨,嚯嚯”,“嗨,嚯嚯”,为了给自己壮胆,巴音连续叫着,嗓音尖细。我们只管弯着腰往前走,不停地走。有时会隐隐约约看到一片绿地的影子,有时混沌一片。脚下有一些讨厌的障碍物:枯树枝、老树桩、藤蔓,横七竖八,走起来很费劲,得小心翼翼凭着一种感觉走,以免被扎着,被撞倒。膝盖骨开始发软了,呼吸有些困难,喘息声越来越大,我知道,我们已远离平地,向高海拔攀爬了。

天空开了一个口子,一束光瀑从裂缝里直直地泼下来。一条宽大的光瀑!森林恍然间被照亮了。四周亮堂堂的,好像一个严密的纱帐突然被谁揭开了。森林尖上的雾化开了,灰色,带状,环环相扣。我环顾一圈,确定我们所在的位置。看来,我们磕磕绊绊翻过了一座高山,现在到了山背面,正在一处平坦的台子上。这片平缓之地草高,一棵树与另一棵树相隔有点儿远,稀稀拉拉。

“吱吱”,“吱吱”,“吱吱”,是松鼠在叫。 我对它并不感到稀罕,我一个人散步,只要走到森林边上,就可以遇见它。但我还是下意识地回头找,我先看到了两只脚爪,紧紧抓着树身,环抱着。又看到一颗毛毛头,半遮半露地从后面伸过来,它把身体藏在树后,它的眼睛像两颗小琥珀,发出明艳的光泽。

“吱——”一种欢快顽皮的叫声。听着这尖细的长音符,心里可真舒服,好像吃了果冻那样,意味绵绵。它跳出来,支起上半身,坐在一根粗壮的大树杈上,身体微微躬着,眼睛射出圆圆的两个小亮点。我盯着小亮点看了好一会儿,它也看我,安静文雅。它的文雅真迷人。

“我,我——”巴音捂着肚子弯下腰,声音颤抖着。不用说,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巴音瘦瘦小小,是个弱不禁风的儿童,我很心疼他,不知道该怎样帮他消除痛苦。我不停地揉搓他浓密的短头发,只好说,要不,你去拉屎吧,也许,拉完就不疼了。

他点点头,转身就消失了。他一向很听话,我说什么他都信,他的腼腆使他更像个女孩。

他去了足足有半个钟头。鸟儿不停地叽叽喳喳,非常动听。我的心情好极了,边听鸟儿叫,边捡柴火,不一会儿,就隆起一堆,大多是胳膊粗的树枝。我们一向不要太细的枝条。

“呼啦——”三只鸟儿撞着枝枝叶叶,弹跳起来,四处逃散,飞得老远老远。两只彻底从视线里消失了,一只又掉头飞回来,犹犹豫豫的,揣摩着,在一棵倾斜快要倒地的老杨树上落下来。它在那上面筑巢了,正在孵蛋呢,这一点从它焦急的连续不停的叫声中就可以猜到。

我一回头,巴音站在背后,悄没声息的。他开心地笑,眼睛紧眯着,就要眯成一条细缝了。他抬起一只手,伸过来,伸到我眼前,将攥着的五根手指慢慢松开。

“咦——呀——”蛋!我惊叹着。一枚蛋,一枚圆溜溜的小蛋,静静地躺在他瘦弱的小手心里。蛋,椭圆形,灰白色,熟透的杏子一般大,上面有几粒小麻点。

我拍了拍巴音,我俩盘腿坐在草地上。他端举着一只手,小心翼翼,好像举着一件稀世珍宝,生怕它消失了,破裂了。我仔细看这枚奇怪的蛋。它很好看,是谁的蛋呢?现在是繁殖季节,鸟巢随处可见,一个一个的,里面坐着大鸟,身下的小生命静静地等候破壳而出。有的小尖嘴已经开始敲鸡蛋壳了,说不定下午就把小绒球般的头探出来了。

我小心地把蛋拿过来,举到左耳边,贴近耳孔仔细地听,听不出来是什么声音,但我想里面一定有一只没长毛的红丝丝的鸟婴儿。

“起来。”

“你带我,我们把它送回去。放进窝里。”

巴音乖乖地站起来,朝左,沿草地下坡。我跟在后面。露水很深,每一棵草尖上都凝结着亮闪闪的露珠。地下湿漉漉的,脚下打滑,我走着之字形,以免滑倒。二十分钟后,下到坡底。眼前是一块长条状的沼泽,里面聚着一圈水,这是雪水和春天雨水汇聚成的水洼地。

一个小泥塘。

“就是那里,有一个草窝,三枚蛋。”巴音朝下一指。我端起望远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离水洼五十米处,却发现一个黑色的头深深地低着,不停地拱来拱去,身上的鬃毛坚硬笔挺,脏兮兮的。

“野猪?”我一把将巴音摁倒,就势趴下。

野猪把头甩来甩去,嘴巴贴着地面,有时原地画圈,有时慢慢朝前挪动。看来,它在嗅闻,寻找什么东西。没错,它一定闻到了点儿气味,跟着这种味道就来了。

野猪有个很大的优势,嗅觉灵敏。

蛋。我想到了蛋。

坏了,一定有某个雌鸟在附近孵卵,野猪闻到了卵的气味。它如此一丝不苟地查找,一心想嗅到鸟巢的位置。

“噗噜噜”,“噗噜噜”,“噗噜噜”,从旁边,约一米远的芨芨草墩里,跳出来一只什么家伙。它打开双翅,朝北面迅速冲击,一只翅膀向天空张开,好像一把扇子,一扇一扇的,另一只翅膀,翅尖紧贴地面,滑着地面走。它的身体斜侧着,一瘸一拐。

我屏住呼吸,悄悄朝前匍匐,瞪大眼睛仔细看。沙棕色的身体,上面布满暗褐色横斑纹,二十多厘米,两根中央尾羽特别长,非常显眼。从外表看,是一只沙鸡。

我终于弄清了眼前的一幕。

野猪杰出的嗅觉告诉它,一窝鸟卵就在附近。野猪低头,左右一摇一摆,停停走走,是在寻找鸟巢。

孵卵的雌鸟听到动静,先在巢里躲避,它微微张开双臂,脖子缩着,像胡乱搁在地上的一块石头。但情形很糟糕,可恶的野猪鼻子太厉害了,它跟着卵的气味一点一点找来了,就到雌鸟眼前了。沙鸡百般无奈,只好飞出来,跑向和巢相反的方向,希望能把野猪从巢边引开,从而保护正在孵化中的后代。

沙鸡边飞,边用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野猪。野猪跟着沙鸡走了几步,停下来,犹豫着,张望着。沙鸡急了,干脆侧身,假装受伤,装瘸,引诱野猪。

沙鸡瘸得那么厉害,身体差不多就要趴倒了。

“咯咯咯”,“咯咯咯”,它边跑边尖利地叫唤,似乎在愤怒地吼叫:“来呀,过来呀,冲着我来呀!你这个黑蠢货!”

野猪却放弃沙鸡,掉头继续嗅闻、搜索。

野猪比我想象的聪明得多,看来它识破了沙鸡的计谋。也许它更喜欢鸟儿的卵,这种正在孵化中的卵更适合它的胃口。

“咯咯咯,咯咯咯”,沙鸡哀叫着飞起来。它先是飞得低低的,却飞得很快,然后忽高忽低,身体像波浪般一起一伏。它的双翅如同两把弯弯的镰刀,又尖又长。它的脚掌朝下,三个脚趾坚硬突出。

从野猪的举止判断,它得逞了,找到巢了。它嘴里咀嚼着什么,那一定是鸟卵。它吃得可真香啊,摇头晃脑的。野猪是个从不挑食的家伙,吃得很杂,只要能吃的东西都吃。

它脑袋晃动时,两颗獠牙弯曲着尖利地朝前举着,有十五厘米长,尖尖头朝上翘着,对在一起成O字形。

一束光打在牙齿上,闪出一缕微弱的彩条。真让人害怕。

它把坚韧有力的鼻子和獠牙一起朝鸟巢底下塞进去,深深地塞进去,用力地挖掘,好像要挖出个千年宝藏来。不一会儿,被它推动的泥土越聚越高,变成一个土丘了。

它一定认为鸟儿在巢里巢外藏了更多的美食,要把巢掀个底朝天,一个果核也不想漏过。野猪真有这个本领和耐心,有时它们为了一颗果核,甚至动用自己推土机般的超强能力,掘地几米深,纵是五十公斤重的石头,它也可以掘出来。

它要离开了。我长舒一口气。

它转过身,向不远处的泥水塘长久地张望。它,心满意足了,刚刚美餐了一顿,而沙鸡可能正躲在某个角落暗自神伤。大清早,沙鸡遇到了它这一年中最倒霉的一件事:野猪,毁了它的家,使它今年断了后。

真是人世间各有悲欢。

野猪没有走远。现在还是早晨,空气清新,凉爽温和的气息令人感到心怡。野猪一向喜欢清晨和傍晚。它踏着短草来到水塘边,沿着水塘走了半圈,又倒着走了半圈,在一个拐弯处它涉水深入。

“啪叽”,“啪叽——”,浑浊的泥水四处迸溅。它继续往里走。看来,越往里水越深,它的四肢隐没在水里,只看见横着的长身体,黑乎乎的,浑身都是泥点子,脏得一塌糊涂。接着,它慢腾腾地倒下去,水盖住了它的整个身体。很快,它探出头来,急速晃动脑袋,水花扑腾着。它的头消失在水里,又出现了,它反反复复做这个动作。十几分钟后,它走出深水区,在接近岸边的浅水里翻身打滚。它可真会享受,美妙的早晨,在泥水中开开心心地洗浴。

太阳冲破光瀑,完全露出了那张红彤彤的光艳惊人的脸。森林里,草地上,山头上,雾不见了,散得可真快,天空蓝得彻底而无际。太阳憋在雾里闷坏了,一出来透气就强光四射,笼罩着每一处,热乎乎得让人感到头顶发烫。幸好有一缕凉风从高处降下,在我们身边游荡,几棵细高的芨芨草在风中轻轻摆动。

野猪可受不了阳光的威力,它要撤离了。它从泥水里站起来,快速抖动身体,甩干鬃毛上的水珠,朝两山之间的沟谷走去。

走了没几米,它停在一块巨石边。这块褐色巨石有半人高,全身布满红花纹,两头小,中间大,头部椭圆,尾部窄窄的,呈长方形横卧着,在望远镜里,像一峰卧倒的骆驼。巨石周围灌木丛生,有野刺玫、芨芨草、荨麻,底下有新生的浅草,绿茸茸的。

野猪停了片刻,头一甩,一片芨芨草就被它的獠牙齐根斩断,被割断的芨芨草没有丝毫倾斜,端直落地。我看得目瞪口呆。多么神奇的獠牙,简直就是一把世间少见的锋利刀子,令人惊讶。它的头又一甩,野刺玫也齐刷刷地被割断落地。

就这样,它清除了巨石一边所有的高灌木,而另一边的灌木没有引起它的注意,完好无损。它要干吗呢?我感到纳闷。难道仅仅是为了显示獠牙的威力,或者是我们常说的牙痒痒了?

它捡拾起草根吃掉,把身体靠在岩石上,上下摩擦,狠劲地蹭来蹭去。

嗬,原来它在蹭痒痒。这是家猪和野猪共有的习性,可是野猪却搞得如此讲究。

它蹭了几分钟,沿着山谷走向对面的森林。大概是乘凉去了。正午就要来了,热烈的光线一照,它可就蔫头耷脑了。

等它彻底消失在密林里,我收起望远镜,和巴音沿草径走下缓坡。我们先来到被野猪拱起的土堆旁,一片新鲜的泥土高高隆起,里面夹着枯黄的草根、新鲜的草叶。紧挨着土堆的几米内,露出被践踏过的痕迹,稀泥和草根混在一起,足印踏在上面,一片泥泞,一片狼藉。水叽叽的泥地上,胡乱丢弃着几片残缺不全的蛋壳。土堆底下,是一个深洞,那是野猪刚刚用嘴巴和獠牙留下的作品。

沙鸡一直没有露面,它的家被毁了。沙鸡衔来树枝、软草,辛辛苦苦筑好窝,蹲在蛋上孵啊孵,熬过了许多个白天和黑夜,躲过了狐狸的偷袭,躲过了兔子的窥视,躲过了狼的巡逻,它就要完成重大使命,它就要成功了,却不料,灾难来了,它的蛋没了,它的家毁了,它的希望破碎了。

它一定后悔自己没有选好筑窝的处所。可是一只沙鸡的生命中本来就危机四伏,谁又能躲得过去。

被野猪蹭过的石头旁,也是一片狼藉。草地上留下一撮一撮的鬃毛。野猪的鬃毛就是它冬天的毛衣,嘿,天热了,夏天来了,它靠着石头的坚硬力量,脱去冬衣了。

夜晚

我对婆婆闭口不谈野猪的事。她总是有很多担心,诸如,我们会摔下来啦,我们会被动物伤着啦。她会由此限制我们的自由。看到野猪的奇怪行踪,让我和巴音兴奋不已,好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却又心照不宣地严守这个秘密。我们累坏了,并排躺在木板搭起的大炕上,美美地睡了一觉。

傍晚,我公公骑着高头大马回来了。我和巴音围在他身边。公公不爱说话,总是沉默寡言。偶然他也会兴奋地说个滔滔不绝,那是他喝了酒之后。公公坐在门前草皮子上,一声不吭,吱溜,吱溜,埋下头喝热乎乎香喷喷的奶茶。我耐心地等着,双手抱着公公的一只胳膊,安静地看他喝奶茶。公公要喝够满满三大碗才会罢休,他喝得很慢很慢,发出的声音很响很响。牧羊犬趴在他的脚上。公公喝奶茶的漫长过程中,天一点一点黑下来,几颗大大的星子挂上头顶的天空,清澈得像浸在牛奶中。

公公终于放下奶茶碗,用手在碗口上面盖了一下,意思是说,我喝好了。我赶紧跑进屋,倒了一杯酒,双手举着端出来,递给公公。我说,你累了,解解乏。公公温和地看了我一眼,一仰头喝下去了。我又跑进屋,端出来一杯。公公一连喝了三大杯。我家的酒杯特大,一杯可装六十克酒。我婆婆抱着一只早产的羊羔,瞪了我一眼,把酒瓶子锁起来了。

我在离门口远一点儿的草地中间,铺开白天晾晒的花毡子。公公双手交叠枕在头下,仰面躺着。我和巴音躺在左面平坦的大石头上,巴音的头枕在我的胳肢窝里。牧羊犬四肢伸得开开的,侧身躺着,头搁在我的肚皮上,毛乎乎的,蹭得我肚皮发痒。牧羊犬的儿子被巴音抱起来,暖在怀里。漆黑的天幕上,星星多么明亮啊,像一颗颗钻石,发出奇异的光晕。远处的山脉、森林,黑黢黢的影子矗立着。

“爸爸,”我说,“我们今天看到野猪啦。”

“在那边山后面。”我在漆黑的空中指了一下。

“它把沙鸡的蛋偷吃了,它把沙鸡的家顶了个底朝天。沙鸡,哎——伤心死了。”

公公沉默着。公公是一个老猎人,1990年代中期以前,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打猎。自从禁猎后,公公的猎枪被没收了,才很少打猎了。

“附近有一个野猪窝。”

“它们只会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活动。最多离开窝十多公里。”

在月光的笼罩下,我们躺在冰凉的石头上。公公终于有说话的欲望了。

这事过去有十年了。那是个夏天,查干磨敦乡,离这里有三十公里远,一户人家种了一片苞谷,一群野猪天天到苞谷地里闹腾。可那户人家只有女人和小孩,没有男人,不敢把野猪怎么样,只好可怜巴巴地受欺侮。我是个猎人,听说后就骑马赶过去了,那是我的职责。

我有六条好猎狗,我一骑到马背上,它们就知道我要去打猎,自动跟上了,那个高兴劲儿,别提了。不过,我只带了两只,斯楞和阿楞。

野猪鼻子特别灵。只要苞谷长高了,结上棒子了,苞谷味飘出来了,大老远的地方,它们就闻到了。它们带着猪娃子,闻着香味过来了。

那是一片很大很大的苞谷地。野猪中午在阴凉处睡大觉,晚上出来。可它们到底钻进哪一片苞谷地,我也不知道,只好带上馕、酸奶,天天守着苞谷地。

苞谷地边有一个草棚子,我就藏在那里。第一天,没有来。第二天,没有来。第三天,老远处,“啪嗒——啪嗒——”,我听到很响的走路声。“扑扑簌簌——扑扑簌簌——”,我听到苞谷叶子相碰的声音。月光中,见到一团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子,黑影子大小不一,有十几个。野猪们钻进苞谷地了。我听到它们吃苞谷的声音了。它们吃东西的声音实在太大了,就像一个野蛮人,对嘴边的食物很粗暴,好像对食物也有仇。

猎狗从草堆里钻出来,悄悄跟上,从各处包抄过去,我骑马跟在后头。我手里举着一根一米五长的矛子,随时准备着,只要我的猎狗咬住野猪,我就一矛子捅进它们的身子。

我的猎狗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在它们刚刚一岁时,我就领着它们抓猪娃子。我守在野猪巢穴边,等大猪出门走远了,我骑马过去,把猪娃子从窝里撵出来,让狗追着咬。追着,咬着,一两次以后,猎狗自己就会了。

现在它们可都是经验丰富的老猎狗了。它们很清楚,野猪身上不是哪个部位都能随便乱咬的。野猪的皮肉很坚硬,要是恰巧碰到獠牙上,野猪一个回头,猎狗的尾巴立马就断了。斯楞的尾巴就是围追野猪时碰到了獠牙上被割断的。它成了一条没有尾巴的狗。它恨野猪,野猪使它失尽了尊容,所以每回只要是去围猎野猪,它表现得最为情绪高涨。

这一次斯楞最先咬住了一头野猪的大耳朵。

“嗷嗷”,“嗷嗷”,野猪转着圈子嚎叫。斯楞紧紧咬住不放开,也转着圈子,它等着我过去。我双腿一蹬,马迈着碎步迅速前冲。凭着感觉和模模糊糊的身体形状,我知道,斯楞咬住了一头大家伙,有二百来公斤。我用劲全力,一矛子扎进去,野猪哼哼了几声,身子一歪倒下了。

另一边,阿楞和一只半大的野猪兜圈子,一圈一圈地转。阿楞在等待机会。转了几圈,阿楞瞅个空隙,腾空一跃,跳到了野猪身后。趁野猪的屁股对准阿楞的瞬间,阿楞猛扑上去,狠狠一口,咬住了野猪的后腿,这是一片松软的部位。月光亮亮的,我一矛子戳中了野猪,它只哼了一声,就倒地了。

这头野猪有五六十公斤重,两岁的样子。我们捉住了两只半大受伤的野猪,捆起来驮在马背上,连夜带到那户人家。早晨我又去苞谷地转了一圈,你猜怎么着,野猪太坏了,剩下的野猪回来报复,苞谷大片大片倒地。是被它们用胸脯压倒的,每一棵上差不多都有它们的牙齿印。它们就是这样,吃几口就扔掉,再吃另一片,吃不了多少,糟蹋得很多。一块苞谷地就这样被它们毁掉了。

我们猎人有个原则,先打大的,再打小的。后面跟了猪仔的母猪不打,怀胎的也不打。

抓回来的野猪呢?我问。

关在笼子里。可是它们脾气太大了,倔得很,不吃不喝,关了两天就活活气死了。要是小猪崽就好得多。

我倒是拿回家两张野猪皮,晒在草垛上,有牛皮那么大。

星星越来越密集,四周笼罩着一片清辉,安安静静的,只有近处河水流淌的声音,远处一两声狗吠,可这声音却使人感到更深的寂静。

那么冬天呢?野猪出来吗?

有一年冬天,好像是十一月份,下过第一场大雪,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松软的雪。我骑着马,带着斯楞到冬窝子拿干草。刚过了河,斯楞突然反应异常,它耳朵支棱起来,谨慎地转动着,肥胖的身体微微倾斜下蹲,嘴巴贴着雪地,一边嗅闻,一边摸索着前进。

我顺着斯楞的方向看过去,雪地上印着一些零零散散的脚印,外缘有小碗口那么大。这是野猪留下的,斯楞一定是闻到了野猪的腥味。斯楞顺着脚印吠叫着狂奔过去,我紧跟着,躲在一边悄悄地等待时机。有三只野猪,正在拱草垛,一公一母,还有一只两岁的猪娃。公的两边露出獠牙,母的只露出一点点牙。

斯楞死死咬住两岁的那只,等着我来捅刀子。我的马打转子配合。就在我的刀子捅进野猪的喉咙时,公猪瞪着眼,气呼呼地,獠牙对准马尾巴,狠狠一划,马尾就落地了。我的马疼痛得嘶鸣几声,公猪和母猪也就逃跑啦。

那你追上了吗?

大野猪比一匹马跑得还要快,根本追不上。人要是下马追,它就要攻击人,后退,冲撞,不依不饶地追,会把人追死。一个有经验的猎人轻易是不会下马的。

找野猪

东方刚刚发出灰白色,天上还挂着几颗星子,鸟儿还没有开始鸣唱,我和公公、巴音,各自骑一匹马出发了。公公说,从我们看到的那头野猪的情形看,野猪巢穴肯定在附近。我们沿着前次的路在林中慢慢晃悠。牧羊犬哈尔高兴地摇头晃脑,一路上在灌木丛中钻进钻出,一忽儿不见了,一忽儿又跳跃着轻捷的脚步,追随而来。它一路上不停地撒尿,意在告诉别人,这是它来过的地方,是它的地盘,最好远远走开。好多动物都有这个划定领地的习惯。

我们一边穿越密林,一边吃馕、喝酸奶。我还掰碎几片,投给一只刚刚睡醒的松鼠。它正从树顶滑落到树下,柔软蓬松的尾巴真是妙不可言,让我感到这个早晨无限愉快。

一个小时后,我们就翻越了山顶,到了山背后。粉红色的霞光从远山的顶上洒下来,大地明亮、暖和,鸟儿们歌声齐放。只过去了三天,草完全变了样儿,长高长密了,毛茸茸地盖住地表。在一片绿草中,挺立着一两朵蒲公英,笔直的杆儿上,举着金黄的花朵,在一阵微风里轻轻摇曳。空气清纯,马儿的心情也和我们一样,无比舒畅。完全不用驾驭,马儿知性地掌控方向,哪儿拐弯,哪儿绕过大树桩,哪儿刹住脚慢走,哪儿小跑,它全知道,做得恰到好处。我们在马背上,只管东张西望,欣赏大自然在清晨倾吐出来的一切纯浆蜜液,一切清丽的光彩和色泽。

一条清泉没有起始,突然冒出来,细细的一溜儿,它发出清亮的光,小声清唱着,弯弯曲曲地越过草茎和花朵,和遇见的蒲公英轻声问好,接着往前赶。它的梦想是什么呢?让它不愿停歇。

一到坡底下,朝右翻过一个低矮的丘垄,哈尔兴奋起来,鼻子快要塞进草根底下了,头摆动着,嗅闻着。显然,它闻到了野猪的气味。我们跟着哈尔的脚步走,我们相信,它一定会带我们找到野猪巢穴。一旦哈尔过于兴奋,远离我们的视线,公公就会发出一种奇怪的呼叫声,那声音接近于“啊哦——”哈尔听到命令,几分钟后,就会从远方狂奔而来,气喘吁吁地紧贴着公公耷拉下来的大脚板,头蹭着,嘴里哼哼唧唧,给公公撒娇,好像表明它的能耐。

公公说,我们不能太靠近猪穴,要保持距离,在望远镜里看,所以不能让猎狗惊动它们,只要能找到位置就行了。

我们穿过一大片密集的荨麻草。一只雄鸫鸟在荨麻草上一起一落,像在海面上逐浪一样,优雅好看。一只野兔急匆匆地从灌丛里跳出来,慌不择路地消失在密林中。看样子,它刚才正藏在草丛里,瞄准哪一窝鸟巢,准备偷食小鸟呢,我们的到来,使它半途而废。它逃跑时那呆头傻脑的样子,让我们忍不住窃笑。

就在这片荨麻草后面,有一个泥水塘。猎狗突然刹住脚,嘴里哼哼唧唧,急于朝前奔跑。公公一声“啊吁——”它才支支吾吾很不情愿地止步。

我们躲在几块巨大的岩石后面,拿出望远镜,轮换着看。我们的脑袋只从岩石上冒出一个小圆顶。而猎狗趴在乱石上,专注地看着前方,恭候公公的命令。

公公看了好几分钟,我不停地捣他的胳膊,急于问他看到了什么。一阵风在天空和大地上游荡,小草在抖动,鸟儿的身子被刮歪了,斜斜地飞着。森林那边传来树梢轻轻的摇晃声,好像一个人发出一连串的叹息声。

这时,我接过了望远镜。

“爸爸,一个土丘,高高的土丘!”我激动地说。

“那是野猪的粪便。它们天天在同一个地方拉屎,堆得高高的,看起来像土丘。”

原来如此。

挨着土丘,一丛茂密的高出地面半米的红柳墩后面,有一个树枝和软草铺垫成的巢。公公说,那是母猪舒适的“产床”。我看到一只大母猪侧躺着,四只小猪崽肉乎乎圆滚滚的小身子,一个压着一个,抢着吃奶。实在太可爱了。猪妈妈全身纯黑,像在煤堆里滚过,小猪崽灰黑的底色,上面布满土黄色条纹。

我从公公那里得知,从身体的颜色看,小猪刚出生一个月。两个月以后,它们就变色了,那时候我们就会看到身穿红衣的小猪。而一岁以后,它们就和猪妈妈一样身穿黑衣了。

“爸爸,你还想打猎吗?”

小猪娃抢奶吃的模样,让我的心里暖乎乎的,好像我正在吃棉花糖。

“哎,你看,它们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多好啊!看见它们,我就想起了你们的妈妈。它们吃奶时会让你打消一切猎杀它们的念头。可有时候,你不得不杀死它们的父亲,也是对它们糟蹋庄稼和牲畜的一种惩罚。”公公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瘦脸红彤彤的,颧骨突出。公公是个很善良又很厉害的老猎人,牧场上的人都很尊敬他。

贪吃的小猪一连吃了十几分钟,我的膝盖骨都跪麻了。终于,它们吃够了,母猪一翻身,小猪娃被掀个四脚朝天,站起来,跟在妈妈后面,扭动着稚嫩的胖身子。令我惊讶的是,小猪崽竟然个个有四颗突出唇外的牙齿。猪妈妈走进巢旁边的深沟里,小猪也跟进去,啃食沟两边鲜嫩的草。小猪吃草时,猪妈妈非常警惕地围在它们身边,前后左右转悠,东看看,西瞄瞄,像一个哨兵那样巡查着。

风声搞出点动静,就把猪妈妈紧张坏了,以为什么野兽来了,龇牙咧嘴,瞎嚷嚷一通,制造出很大的声音,接着用嘴巴拱着一只一只小猪娃前进,命令它们赶紧离开。很快,猪妈妈就把孩子们藏进林子里,再也看不见了。

看来,野猪妈妈很疼爱它的宝贝儿女,对它们照看得很仔细。

为什么没有看到野猪爸爸呢?

公公说,野猪家族都是母猪单独哺育儿女,公猪这个时候都被猪妈妈赶跑了。猪妈妈现在脾气最大,连公猪也要让它几分。

公公催我们赶紧上马,悄悄地迅速离开了。他说,带幼崽的母猪攻击性很强,一旦被它发现,我们就麻烦了。母猪会对我们穷追不舍。而我们当中的哪一个,不小心从马背上掉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有公公这个老猎人在,还有猎狗在,我并没有严重的恐惧心理。不过,我和巴音再也没有单独来过。

盛夏的一天早晨,婆婆打开羊圈的栅栏门,惊讶地看到,我家许多羊没了尾巴,伤口处血迹斑斑。婆婆大呼小叫,招呼全家目睹这悲惨的一幕。她捡起一根棒子,没有目的地在羊圈里瞎跑,嘴里咕咕哝哝:“是谁,你快出来,我要把你打个稀巴烂。”

它们不像是被咬断的,伤口齐整平切,显然是锋利的刀痕。我们数了数,被这把锋利刀子割断尾巴的羊,有五十六只。

公公沉默着,嘴巴好像被胶粘住了,背着手在羊圈里转了一圈,最后终于剥豆子一样蹦出两个字:“野猪。”说完就跟没事一样,骑马走了。

恰好这几天我家的猎狗上山看马群去了。

野猪单单瞅准猎狗不在的日子,糟蹋了我家的羊。

这真是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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