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泽元立在走廊间的水池旁正在刷牙,突然听得身后有响动,一扭脸,禁不住吃了一惊。
他的身后站了一群人。
“你们干什么?”宫泽元满嘴泡沫,略含紧张地问。
“不干什么,不干什么!”站在前面的一个面目相当丑陋的胖子“嘿嘿”笑道,“你就是刚调来的宫书记?”
“是呀!”宫泽元奇怪地望了望那胖子和他身后的那群人。细看了,多是胖族。属“头大脖子粗,体重二百五”之类。这么多胖子集中在一起,在一个初夏的早晨就亮起一道风景,显得很壮观。
“宫书记!”——众人一听面前刷牙的这位官员果真是昨天刚上任的颍河乡党委书记,面部顿时透出释然,极其老练地齐声说道:“刷牙刷牙,宫书记你先刷牙!刷了牙再说不迟。”
宫泽元满腹狐疑,望了这个望那个——人人对他皆是一副讪笑。他望了好一时,才缓缓地扭过头去,刚又刷了几下,突然改变了主意,“噗噗”吐出几口膏沫,喝水大漱口,“哗啦哗啦”地用牙刷撞击茶缸,很夸张地动作一番之后,扭脸对那群胖子说:“有事儿就说吧,你们人多,我也不请你们进屋了。”
仍是前面的那丑陋胖子,干咳了一声,说:“宫书记,是这样。你的前任呢,是路书记,路书记那一班领导经常到街上食堂里请客待客。我们几个呢,都是镇上开食堂的卖牛肉猪肉卤鸡子的,有回民有汉民。路书记他们呢,吃了喝了拿了只打了个条儿,说是秋后算账。俺们呢,也就相信政府相信党,任他们赊任他们欠。可是呢,说是说了,算也算了,可就是还不清。这样呢,年年不清,新账摞老账,几年下来,就欠了我们各家一些款子。现在呢,路书记他老人家调走了,我们必得先到宫书记你这里接上头——路书记初来时,我们也是在这里与他接头的。”
“噢,是这事儿。”宫泽元知道这事儿。在没来此地当一把手之前,他在邻乡当二把手,对乡政府这种欠账方式自然十分清楚。他虽然与前任书记路广州交接时没有礼节性会晤,但在他来前路广州专门往他家打过电话,说过此事儿。他说大街上几家饭店里有些账尾巴,希望他到任时解决一下。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上任伊始,这些人就登门讨账了。
宫泽元心中很有些不悦,觉得这些讨账户太不那个。作为生意人,早晨不讨账也是千年古规,现在自己刚刚起床,你们就拎着账本上来了。宫泽元很不高兴地望了望那领头胖子一眼,本想发火,可又一想自己新来乍到,决不能给人一种坏印象。尤其是这些街面人物,更是不可小觑。到一地做官,许多事情往往会坏在这些街面人物身上。乡政府就在镇子里安着,他们又是“舆论中心”,处处应该小心为上策。宫泽元想到这里,缓了口气说:“既是上任党委欠下的账目,只要手续齐全,我们新一届领导班子一定认账,这个请诸位放心。不过,你们也不要过急,我刚刚来到这里,对一些事情还不太清楚,要容我摸摸情况,再逐个解决诸位的问题。有一条可以请大伙放心,我宫某人决不赖账!”
宫泽元话音一落,顿时响起一片赞扬声,在清晨乡政府后院的走廊里经久不息。那领头胖子又打拱又作揖,连连地说:“有宫书记这句话,我们一百个放心!宫书记,我们几家的饭店一直朝乡政府敞开着大门,万请宫书记光临!”另几个胖子争先恐后地附和一阵,然后就高高兴兴满怀希望地与宫泽元告别,鱼贯走出了乡政府后院。
直到这时候,宫泽元才长出一口气,回到自己室内。
这里是乡政府后院,也是乡政府的首脑中心。后院是一排走廊带出厦的新房,房前是个大花圃,水泥甬道直通前院。这个小院住着四位书记。一把手和二把手各两间,另两位书记是每人一间。宫泽元的两间房正在中间,一间客厅一间卧房。这是乡下常见的“寝办合一”结构,只不过两间房都很大。卧房的一张罗汉床是当年的土改果实,半个世纪以来不知睡过了多少书记和区长。据官场人说,颍河乡一把手睡的罗汉床是个宝床,一般睡上三年的人多能官升一级。当年颍河区的第一任区长姓王,是个公子哥出身,革命胜利后来颍河搞土改,说是自己喜欢睡罗汉床,贫农团就把罗汉床留在了区政府。那位姓王的区长在颍河一干五年,接下来步步高升,“文革”前就成了部级干部。无论是传说是真实,这些年凡来颍河当一把手者,都在下意识中努力干满三年。宫泽元当然也不例外,昨晚一躺上这张罗汉床,心中就产生许多遐想。这并不是说有某种期待或验证,就凭从这里走出去步步高升的前任,自己也应该给自己订下高标准,努力达到理想的彼岸。
可是,令人想不到的是,宫泽元上任开始工作的第一天,竟碰上了一群讨账户。
由此,宫泽元无形中就对前任路广州产生了某种不满情绪,你怎能如此自己屙屎让别人铲呢?突然,宫泽元由此联想到其他,急忙给财政助理老卢打了个电话,要他火速前来汇报乡政府的财政情况。
这时候,乡政府食堂的炊事班长来了。班长姓崔,叫崔挺玉。崔班长是来叫书记吃早饭的。崔班长很恭敬地走进屋,小心地问:“宫书记,早饭做好了,您是去食堂吃还是让人给你端来?”宫泽元望了崔班长一眼,心想刚才已给财政助理打过电话,如果自己去食堂吃,财政助理来了肯定要扑空。于是他对崔班长说:“我要等人,就在这里吃吧!”
不一会儿,班长亲自用托盘端来了早饭。早饭很简单,一个炒鸡蛋,一个炒豆芽,还有两个腌咸菜。大师傅把菜汤放在茶几上,说:“宫书记,快吃吧!”
赶巧这个时候,财政助理老卢走了进来。宫泽元见老卢来了,忙问他吃没有。老卢说吃过了,你快吃吧。老卢说这话的时候还看了崔班长一眼,崔班长和老卢笑笑,说:“宫书记,卢助理,你们有事儿,我走了!”
崔挺玉走后,宫书记要卢助理说说乡财政的情况,不想老卢长叹一声,半天没吭,只闷闷地抽烟,脸上也积满了阴云。宫泽元一看老卢的表情,就知道情况不是一般的不妙,便对老卢说:“不必有什么顾虑,有啥就说吧!”老卢这才抬眼望了望宫泽元,又叹了一声,方开始介绍情况。
老卢说,前任书记路广州是个开拓型人物,上任不久就开始大办皮革厂、脱水厂。那阵子贷款比较容易,他连着上项目,扎的铺子很大,很快就把名声叫了出去。一个地方有了名声,来参观的人就相应增加。当时路书记很相信老崔,一下把乡政府的招待权交给了他。也就是说,无论哪方来客,皆由老崔安排,除去下食堂外,有时还要上街去买酒买菜。只可惜路书记命运不济,虽然他是一心想把颍河乡搞富,但他忽略了一个大问题,那就是由乡政府出面“担保”贷款,仍属于另一种“大锅饭”。由于管理不善,没过多久,贷款办的厂子都赔了个一塌糊涂。再加上这几年国家收缩银根,贷款极难,整个乡的经济都开始走下坡路。尽管已经不行了,但客人仍不见少,只是眼下来的“客人”除去上级检查工作的领导外,多是讨债户。客人来了就要招待,没钱就由老崔上街赊账,上些年等到秋后收了提留款后多多少少还一些,政策一变就不行了。镇上的生意人自然相信政府,有着怕谁欠账就不怕政府欠账的心理,所以就尽着老崔赊。老崔更不怕,心想有书记撑腰,又不是自己欠人家的,所以赊账也理直气壮。可以说,这些人都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忘了乡政府的财政早已大包干,收得少花得多,很快出现了赤字!
老卢说到这儿,望了望宫书记,喝了一口茶说:“基本情况就这些!”
宫泽元停了吃饭,半天没吭,最后向老卢说:“贷款多少?”
老卢说:“六百多万!”
宫泽元又问:“吃喝总共欠多少?”
老卢想了想回答:“各家饭店五十多万,街上个体户的零账大约有十几万!”
Thanksgiving falls on the fourth Thursday of November, a different date every year.The President must proclaim that date as the official celebration.
宫泽元瞪大了眼睛问:“为什么不尽着这些人的还?”
老卢叹了一声,许久才说:“一开始,谁有关系谁要得紧了就还几个,不想乡政府越吃越穷,漏洞越来越大,连秋后算账也抽不出钱还账了。从此,老崔身后就不断有讨账人!”
宫泽元听完老卢的汇报,心里沉重得只顾抽烟,眼睛盯着一处,像是突然接过了一个十分沉重的包袱,压得几乎还不过气来。他心中非常清楚,路广州自知已无回天之力,趁这次调班子活动到了县水利局当局长去了,把一副烂摊子留给了后任。这些烂账将像枷锁一般套在他宫泽元的头上,也就是说,如果能在颍河干满三年,也只能是为路某人收拾三年残局,自己想干出什么政绩来,肯定是困难重重!到时候,别说升官,怕是连原职都难保得住。想到此,宫泽元禁不住自嘲地望了望卧室内那张传说能让人升官的罗汉床,他很苦地笑了一下。
老卢见书记乐了,很有些莫名其妙,不解地问:“宫书记,你笑什么?”
“我这是苦恼人的笑!”宫泽元无奈地说,“老卢呀,我初来乍到,你是老财政了,如果换上你坐到我这个位置,你将如何办?”
老卢沉吟片刻,说:“经济工作如同打人,应该有回手之力。现在我们被账老虎追得焦头烂额,就像胳膊一直肿着,毫无力量!我要是你,就会勒紧腰带度难关。勒紧腰带度难关有两个重要措施,一是压缩银根把钱集中寻准项目一抓到底,就是把钢用在刀刃上,想办法挣钱;二是两年内不还外欠账,靠拖的办法集中资金大打翻身仗!”
“这一下,不是苦了个体户了?”宫泽元担心地说,“怕对乡政府的声誉也不太好!”
老卢很冷地笑了笑,许久才说:“宫书记,恕我直言,旧社会的生意人有句名言,拖你三天账,能吃个大老胖。据传周口过去有个聚鑫银庄,给盐商铸银子,三天能铸好,总是让你五天以后来取货,因为银庄不但铸银,还朝外放银,两天的时间差,利息钱就很可观!”
老卢说:“老崔已经五十五岁,可以提前退休!”
“好!”宫泽元站了起来,说:“这半月我先按兵不动,等一切调查清楚,再召开党委会定盘子!但有一条,这账咱们只是拖,决不会赖账。这一点一定要给个体户们讲清楚,要他们理解乡政府的困难,暂缓一下!”
收拾残局的基本思路就这样定下了。
半个月后,宫泽元召开了第一次党委扩大会,将这个思路公布于众,经过缜密研究,订出了一系列的振兴颍河规划。为实现这个规划,当然要有一系列的具体措施。拖还欠款也是其中的一环。为实施这一步骤,除去做大量的思想工作外,那就是将老崔以闪电式的速度“退休”了。
消息一传出,很使镇上的生意人恐慌。因为生意人的本钱都是有限的,而且也多是“三角债”。比如乡政府欠饭店的钱,而饭店老板往往要欠屠夫们的肉钱,这样欠来欠去,本钱就被削弱,周转起来就显得困难。更重要的是,他们害怕乡政府赖账。因为政府要想“赖账”是很容易的。大跃进时搞一风吹,连锅都砸了,哪个敢吭?“文化大革命”说抄家就抄家,谁敢说个不字。其中更有不少人当年被打过“投机倒把”罪,曾被公家没收过不少东西,现在乡政府又搞什么“理解困难”,自然心有余悸。如此一联想,他们便认为这钱要着已困难重重,而且都暗自下决心日后再不给政府来事。过去都是群众欠政府的,现在变成了政府欠群众的。他们越想越害怕,就一齐去找书记。
编后记
:孙方友先生是我刊的老朋友,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我刊续陆推出他若干“陈州系列”短篇小说,1994年到2000年,他的“陈州系列”集中在我刊发出,被各种选刊选本选载,在读者中产生了很好的影响。本期刊物刚刚完成初编,孙先生《定收残局》拟发头条。7月26日,惊悉孙先生遽尔离世,编辑同仁不胜唏嘘,孙先生正值壮年,他的离世无疑是中国小说的损失,是中国文学的损失,《山西文学》也失去一位可亲可敬的老朋友。新作顿成绝响,小说生动依然,编者、读者在阅读这篇小说的时候,也是对老朋友的怀想与追思。孙方友,男,1950年8月生于河南淮阳县新站镇。在新站小学、淮阳第七中学读完小学和初中。1968年,毕业回乡务农18年,务农期间,曾拉架车搞运输、挑担卖豆腐、到公路段当临时工……1972年,因生活所迫,去新疆“盲流”一年,干过打土坯、卖冰棍、老林伐木、深山采药等活计。1978年10月,在新站文化站当文化专干,发表大量小说。1985年被省人事厅破格录用为国家干部,到淮阳县文联工作,1997年10月调入河南省文化厅《传奇故事》编辑部任编辑部主任。2002年10月调入河南省文学院当专业作家。
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见《收获》、《人民文学》、《 花 城 》、《 钟山》、《当代》、《十月》、《大家》等刊,出版发表长篇小说四部,中篇小说36部,中短篇小说集33部,电视剧近百集,计600多万字。代表作有《虚幻构成》、《谎释》、《陈州笔记》系列、《小镇人物》系列;电视剧《鬼谷子》、《工钱》、《衙门口》等,作品曾获“飞天奖”、河南省第三届、第五届文艺成果特等奖、河南五个一工程奖,以及小小说创作终生成就奖、首届“金麻雀”奖、吴承恩奖、《章回小说》2000年-2006年功勋作家奖等70余次奖励。有近百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捷克、土耳其等文字。
宫泽元的态度非常明朗,说乡政府决不赖账,只是眼下没钱,大伙儿先等一等。请你们相信新一届党委,是有决心有信心有能力带领全乡人民打赢这场经济翻身仗的!书记把话说到这一步,你就是铁石心肠也会被感动的。更何况账不是新书记欠的,再将军下去就显得没有意思。要账要找欠账人,欠账的路广州已经调走,那只好去找经手人老崔。大伙儿就骑着车子雇着大篷车去找老崔。
崔挺玉原来在公社机械厂里当工人,那时候,农民想成为工人很容易。老崔进厂时才十七岁,后来就到公社里当了炊事员,而且一干就是几十年,从小伙子变成了老头儿,侍奉过几十任书记。政府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你来我往有升有降,走马灯似的,惟有老崔未动,竟成了名副其实的“镇上人”。某些时候,老崔曾是镇上生意人的福星。那阵子,每逢乡政府来客,老崔就上街买酒买肉,后边有人推着三轮车,走一处停一处。老崔说:“打十斤羊肉!”卖主就急忙打了放在老崔身后的三轮车上,然后又急忙掏出备好的上等烟敬给崔班长。崔班长嘴里说着“不吸不吸”却伸手接过来夹在耳朵上。往往是三轮车满了,老崔的耳朵上的香烟也夹满了。那时候,老崔是香饽饽,一街两行生意人像敬爷一样敬着他,他自己也就觉得极有面子,一副飘飘然的样子。
当上百个生意人一下涌进老崔家的小院子时,人们才发现老崔早已没有了以往的神气。他的一嘴牙像是一夜间全掉了,显得很苍老。他只是个炊事班长,没有能力将家属带到镇上。他的家仍在一个十分偏僻的小村里。虽然经老崔的手花过乡政府成千上万的钱,但他的家仍是不太富裕,可见他的清白。显得苍老的崔挺玉见突然来了这么多人,面部透过一丝惊讶。他望了众人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因为他十分清楚乡政府目前的家底和这些讨账户的前途,他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
一个胖子问:“老崔,咋弄?”
老崔停了许久才说:“你们不要逼我,更不要来烦我!要相信党委,耐心等待两年,到时候我再领你们去讨账!”
另一个胖子问:“到时候这个姓宫的再调走了怎么办?”
老崔苦笑了一下,说:“那就再去找新来的书记表态,只要他认账,就有希望!”
众人一下惘然了,急问:“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呀?”
老崔耷拉下眼皮儿,再不说话……
个体户们去老崔家讨账的消息很快反馈到乡政府,那时候宫泽元正和党委一班人研究工作。宫泽元认为公家欠账不能让老崔一人驮债,当下就带着一班人去了老崔家。令宫泽元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老崔竟悬梁自尽了!
老崔的女儿见到宫书记,哭哭啼啼地拿出了老崔的遗书,对宫泽元说:“我爹临死前留下了这封信,是写给你的!”宫泽元接过那封信,先含着泪看了一遍儿,然后对下属说:“这是老崔留给我们最后的话,我给大伙儿念念。宫书记,我虽是一个炊事员,但我没忘我还是一个共产党员!我走了,不能为党做工作了,但每想起经自己的手花了那么多人民的血汗钱,心里就万分的惭愧!这些钱没给人带来一点儿好处,全被我们吃了喝了!为向人民谢罪,我才决定以生命来为党作出最后的贡献。因为由于我的死能缓解乡政府当前所遇到的主要矛盾,让新一届领导班子腾出手来干一番事业。但愿书记不要自食其言,两年以后,千万要取信于民……”
宫泽元再也读不下去了,他禁不住以最古老的方式跪在了老崔的遗体前,随着一把手的下跪,全体班子领导也相继跪了下去。
宫泽元哭着说:“老崔,你放心,如果经我的手再签一张吃喝的条子,我将斩断我的食指!”宫泽元说着,站起来,咬破了食指,在老崔白色的幡帐上写了四个血字:
定收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