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活下去，而且一定要学着去爱”

高珮莙

姣好的面庞上，本该有鼻子的地方，被一个黑洞取代。即便如此，她透着清纯的大眼睛，仍平静面对镜头—2010年8月，阿富汗女孩爱莎被塔利班士兵丈夫毁容的样子成为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她因不堪婆家的虐待尝试逃跑，却被抓住，由此酿就惨剧。曾经象征极具反抗勇气的面孔，现在重新焕发生机。她在某基金会赞助下做了整容手术，也在一个德裔家庭找到了家的感觉。

爱莎已经开始习惯展示这张看起来仍有些狰狞的面孔。

爱莎同样能勇敢直视的，还有自己的恐惧。

“我不在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她在一名翻译的帮助下，告诉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起初，我非常害怕，我害怕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脸，担忧未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但现在，我什么都不害怕。”

曾让她恐惧的不只是这张有些吓人的脸，还有噩梦般的恐怖经历。

2009年，阿富汗女孩爱莎在父母的安排下嫁给一名塔利班武装分子，婚后不久因不堪凌辱逃回娘家，但很快被丈夫抓了回去。根据塔利班的裁决，丈夫亲手割下了她的鼻子和耳朵。昏迷过去的爱莎清醒后，奋力爬回父母家，并被父亲送到美军的医疗站。

刚到美国的爱莎还是个任性的孩子，一个喜怒无常的少女、一个受了伤的女人，她一度心理崩溃，出现自残行为。

当无法打开从超市买来的咖啡时，爱莎在包装袋中间撕开一个洞，让咖啡洒满橱柜。在美国国会大厦见过参议员约翰·麦凯恩之后，她尖叫连连，想把救护车招来。在医院里，她冲医生咆哮，不准医生靠近。

与她情同母女的贾米拉叫她“德库拉伯爵”，因为她像吸血鬼那样，白天睡觉，晚上活动。有时，她窝在被子里，假装发出鼾声，但笔记本电脑的光出卖了她。

除了漫长而痛苦的面部重建手术，爱莎急需治愈的，是看不见的心理创伤。

从小到大，爱莎从没庆祝过生日，也不知道自己出生在什么时候，不过她愿意相信，自己今年21岁或22岁。

这个年轻的姑娘渴望拥有一张完整甚至称得上美丽的面庞，为此，她愿意忍受一次次在脸上动刀的痛苦。

如今，爱莎在位于马里兰州贝塞斯达市的一家医院接受治疗。12月24日，她刚刚做完第4次手术，手术耗时约8小时。明年夏天，她有希望得到一个新鼻子。

在过去的6个月中，爱莎的额头被医生放入一个中空的硅胶壳，然后令其逐渐充满液体，以便把额头的皮肤撑大。每当医生往她的前额注入生理盐水时，爱莎都会疼得尖叫。她说，疼得就像眼球会掉出来一样。因为前额太过沉重，爱莎睡觉时不得不把头高高垫起。

医生从爱莎的左前臂移出一部分组织，成为她新鼻子的一部分。术后，爱莎会有两个月无法用她的左手。医生从她乳房下方取出软骨，用于支撑她的鼻梁，然后将她前额被扩充的皮肤翻下来，在保证血管完好无损的情况下，缝在新鼻子上。

“这里是不是受伤了？”CNN记者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问。

“是的。”爱莎回答，微微皱了皱鼻子—那个部位开始有点儿像鼻子了。看到记者的不安后，她立刻说“这样很好”，然后用力抱了抱他。

爱莎得到了期待已久的机会，可以恢复她的脸，她变得乐观起来。上一轮手术结束后，移植到她脸上的皮肤组织闻起来像是腐烂的肉。她模仿医生教的动作用水冲洗，带着十分虔诚的表情。手术不仅让她试着以一种新的方式信任他人，也让她学会关心自己的幸福。因为害怕伤害自己的脸、毁掉手术成果，爱莎放弃了曾经最喜欢的消遣—荡秋千。

“现在我知道了生命的意义，懂得如何活着。”爱莎用普什图语说，贾米拉坐在一旁翻译。这位懂得6种语言的妇产科医生像慈母一般，与家人一起呵护着爱莎，帮她进入新的人生角色。

“猫，男人，锅。”一年半以前不认识的词汇，爱莎现在已经可以轻松地读出来了，还能写简单的句子。餐桌上放着她写字的本子，表达辛苦、伤痛的词都被划掉了，剩下的只有一个词：你好。

噩梦曾经反复纠缠爱莎，好在现在已经消失。爱莎意识到，世界上有很多女人跟她一样在遭受着不幸，她已经足够幸运。

但平静并不意味着遗忘。

“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是我的一部分，是我人生的一部分，一直在我脑海中，跟我在一起。”爱莎说，“但我必须活下去，而且一定要学着去爱。”

12月初的一个夜晚，贾米拉正在厨房准备晚餐，丈夫马蒂在和客人聊天。爱莎管马蒂叫“momo”或叔叔。贾米拉15岁的女儿麦伊娜左腿打着绷带，一瘸一拐地挪进房间。一个月前，她在踢足球时扭伤了脚踝。爱莎在客厅的茶几前弯下腰，把她的串珠排列整齐。爱莎喜欢做串珠。麦伊娜像个姐姐一样，帮她量线的长短。

去年感恩节时，爱莎加入了这个德裔家庭。此前16个月，她从加利福尼亚州到纽约，后来搬至马里兰州。一路上，人们总是给她力所能及的帮助，爱莎却始终抗拒，直到在贾米拉夫妇这里找到“家”的感觉。

她跳上楼梯，穿着黑色紧身裤和一件有亮片装饰的红色长袖T恤，T恤上写着“欢乐合唱团”，但爱莎从来没看过这个在美国十分火爆的电视节目。

到美国已经两年多了，但爱莎更喜欢看她电脑里存着的宝莱坞电影、印地语的电视剧和综艺节目。但至少在某些方面，她与过去大有不同。“就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她突然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以前，为了让爱莎起床，一家人得在她床边叫她很久。但最近的一天早上，爱莎要去医院做检查，马蒂惊讶地发现她在6点15分就起了床，然后去淋浴。

过去，爱莎喜欢化妆，但现在她已经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真实的样子。

爱莎也在认真学习一切新的东西，英语和西班牙语是她最喜欢的课程。爱莎兴奋地向CNN记者展示她学习阅读和写作的成果，还和记者笔谈，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错过英语课时，她会静静地自学，以免打乱学习进程。

在所有家务活里，爱莎最热爱洗碗，有时不用洗碗机，用手洗。她做米饭的技术还有待提高，但做土豆的手艺已经让马蒂赞不绝口。有一段时间，她还和麦伊娜一起烤牛角面包，然后半夜起床，把面包加热，涂上巧克力酱享用。

“但有件事我不会让爱莎做，那就是洗衣服。”马蒂担心她会弄坏洗衣机，“她总是把滚筒塞得满满当当的。”

麦伊娜笑着耸耸肩说：“她没有耐心。”虽然没有耐心，但在爱莎的“新家”里，她试着去帮助“家人”，他们也在竭尽全力给她保护和依靠。

麦伊娜受伤后，爱莎用枕头垫高她的脚，拿冰块帮她消肿，给她热乎乎的食物，还在她洗完澡后帮她编头发。

当爱莎告诉马蒂，他是她真正拥有的第一个父亲时，两个人都哭了。“momo，”爱莎说，“我会永远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