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是最后的故乡

2013-05-15 07:44
视野 2013年7期
关键词:保管员父老乡亲滇池

于 坚

在我看来,拆迁绝非拆掉一些建筑物那么简单,拆迁拆掉的是大地和故乡,拆掉的是传统中国建造故乡世界的历史、经验、手艺、标准、质地、色彩、氛围、风俗、日常生活世界。

我丧失了故乡。无数可以使故乡一词活起来的事物都被摧毁了。我出生在昆明的武成路,那是老昆明最重要的一条街道,从晚明越过大清一直延续到民国,古色古香,已经荡然无存,连名字都被除籍了。今天新昆明地图上,找不到武成路这个地名,新建的康庄大道叫人民中路。滇池也不再是我昔日在诗歌中歌唱过的故乡滇池。

我最近常说,朋友是最后的故乡。只有友谊曾经存在于过去的时空中,保持着对故乡大地的记忆。父老乡亲是故乡,朋友更是故乡。父老乡亲的故乡是与生俱来的,朋友的故乡却需要你自己一生去创造。你必须守着故乡的那套成规,忠孝仁义礼智信,通情达理,你才交得着朋友。在这方面无法破旧立新,你不守这个陈规,你交到的只是合伙人。合伙人一旦分手,一切都忘个干干净净,合伙人没有故乡。如果你一辈子在故乡没有结下什么人缘,那么在这个陌生人合伙人汹涌的城市里,失去了左邻右舍,你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故乡只是一种记忆,这种记忆最活跃的部分是朋友们保管着。记忆唤醒的是存在感,是乡音、往事、人生的种种细节、个人史、经验。如今,只有在老朋友那里才可以复苏记忆。中国世界焕然一新,日益密集的摩天大楼、高速公路,令文章无言以对。但朋友是旧的,朋友无法被拆迁,像刘关张那样肝胆相照,言行一致,说着母语,时刻准备为朋友两肋插刀。

往深处说,朋友是最后的故乡,也就是汉语是最后的故乡。我们在水泥、玻璃、手机、电脑、拼音字母的包围中,还可以顷刻就回到“呦呦鹿鸣,食野之萍”的意境,真是伟大的奇迹!如果依着“五四”那些激进的知识分子,彻底消灭了汉字,那么归乡之路就断绝了。不过,语言在书本上,总是与人生隔着一层,不如在口头上、在乡音中那么鲜活。只要有朋友,乡音无改鬓毛衰,记忆从活人口里说出来,像浇到干渴的鱼身上的水,即刻活泼泼的。朋友是最后的故乡,因为朋友是与你距离最近的乡音保管者,最后的保管员,一个电话招之即来的保管员。

前几天,天气郁闷,城里拆得个灰尘滚滚,惨不忍睹,那些被迫搬家的老人守着一堆旧家什站在大道边,看了心里很是难受。于是呼朋唤友,出去走走,散心解闷。一路上人越来越多,朋友的朋友,滚雪球似的,都聚到了一处。模仿着茂林修竹、楼台亭阁、独坐幽篁、寒江独钓什么的,是个吃饭的好地方。一家伙坐了两大桌,几杯灌下,就攀起亲戚来。居然都是老昆明,这位是在一丘田长大的,那位住在铁局巷,这位是吹箫巷的,那位是富春街的……都是街坊邻居,世交故旧,记忆像串珠似的,一颗接着一颗亮起来,照亮了时间的仓库,故乡像一座沉没在黑暗之水下的岛,升起来了。放开恸吧!

忆昔午桥桥上饮

座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

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

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

渔唱起三更——陈与义《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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