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纸质书

乔叶

亲爱的纸质书：

你好！

都说在不远的将来，你会被电子书取代。那么，在人们还没有开始问“纸质书是什么玩意儿”之前，我要先悼念一下你，亲爱的你。

——你的形状。一册是一册，一本是一本，你结结实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第一页翻过去是第二页，第二页翻回来是第一页。从第一页到第一百页再到第一千页，你的每一页都真真切切地存在于我的指尖和视线里。在同一张纸的两面，对着光看去，字和字背对背相依相偎。当灯光静静地照在你的身上，你的页码拖出短短的阴影边缘，一道微小的弧形隐隐可见……沉重中有着质朴，笨拙中有着坚硬的密度。我爱这样的你们。

——你的气息。我的世界里，你无处不在。我的书架是你的客厅，我的手掌是你的座椅，我的大脑是你的卧室，我的背包是你的火车……我吃饭时撒到你身上的面包屑，喝茶时留在你身上的茶味，夹在你书页里的树叶的清芬，还有你是新书时那种特有的墨香，成为旧书后的灰尘气，以及刚刚晒过霉时洋溢着的阳光气息。戏曲《红楼梦》里，林黛玉有一句台词：“这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你对我的意义，亦是如此。

——你的高贵。现在，人们还不知道你的高贵。等到电子书真正风行之时，人们才会彻底明白你的高贵。这高贵不是指你的定价，而是你的品行——遗世独立，君子之风。你即是如此，一个书名是一个存在，一个存在即是一个王国，绝不会和别的书模糊边界，共享空间。你的高贵还在于你的沉默。读者没有到来的时候，你用笃定的沉默等待着读者；读者到来的时候，你用笃定的沉默陪伴着读者。

据说到了电子书时代，因为成本大幅降低，出版商给作者的版税会很高，比纸质书出版社给的要高好几倍。据说，将来我的书也一定会被做成电子书。如果真到了那么一天，我想，我一定要把有我著作权的电子书做成纸质书，哪怕只做一本，哪怕只是用自己的打印机打印。因为只有做成纸质书我才能确认，这书，是我的。

所以，亲爱的纸质书，写到这里我才明白：我在这里悼念你，其实并不是为我自己，而是在替别人悼念。我不会离开你，也不允许你离开我。我将和你一起，直至生命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