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佳欢
9月27日,《小井胡同》演出结束,濮存昕、何冰、龚丽君、岳秀清等演员一一鞠躬谢幕,首都剧场里一片鼓掌叫好。
“导演怎么还不出来?”一个女观众探出脑袋张望。她的邻座跟着起哄:“贾志国!贾志国!”
演员杨立新演过很多角色,但很多观众最难忘的还是那个在情景喜剧《我爱我家》中戴黑框眼镜、有点小迂腐劲儿、亲切又够生活气的小知识分子“贾志国”。
最近,“贾志国”有了最新身份:北京人艺复排剧目《小井胡同》的导演。他并不是第一次当话剧导演,但故事横跨越1949年后30年、拥有13条线索的《小井胡同》却是一出极具挑战的大戏。这一次,他需要带着四五十号演员同自己一齐接地气,成为真真切切的老北京底层市民。
几十个演员进进出出、上上下下,《小井胡同》的排练厅热闹又拥挤。墙上挂着一幅1949年的北京地图和几张旧《人民日报》,杨立新坐在墙角认真看戏,偶尔叫停,“表演还是太紧。松一点,松一点。”
演员大部分是80后、90后,杨立新把他们称为“同学们”或者“小青年”。很多人刚从戏剧学院毕业没几年,现实主义作品演得少,对戏里那段历史完全没概念。杨立新很头疼。
《小井胡同》写于1980年,是剧作家李龙云在南京大学读书时的毕业作品。与1949年后那段历史有关的作品不好写,但《小井胡同》却围绕北京南城的五户人家,细致描写了1949年前夕、大跃进、文革初期、“四人帮”垮台和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五个时期,台词犀利、场景真实,很多人把它比作“建国后的《茶馆》”。
1983年,北京人艺希望将《小井胡同》搬上舞台,但内部演出三天后就被叫停,因为其描写的五个时间段里竟然有四个时期都是执政者在政治上出现失误的时候。直到1985年,它才在几次修改后得以公演,由刁光覃导演,首轮即连演112场。在刁版《小井》里,杨立新刚好出演过一个小角色“小力笨”。
30年之后,导演杨立新带着几个演员骑自行车转了半个北京南城,又请来阎崇年讲解放后的现代史,郑也夫讲红卫兵运动。他组织演员集体收看北京电视台的专题片《从一大到十八大》,结果发现其中关于反右和文革的段落都一带而过,只好回家“翻家底”,带来一套1980年代末中国档案馆出版的《共和国五十年》,还有一本吉林出版社的《百年中国大事记》,给年轻演员恶补历史课,从三反五反到人民公社,从公私合营到大鸣大放,从《海瑞罢官》到文斗武斗。排戏前一天,他们还一起看了样板戏《海港》。
“我没有正经读过导演。”杨立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干脆采取笨办法,对词时逐一跟演员分析动作目的,有说不好的对白就亲自模仿一下;实在排不出来了,他就挽起袖子示范。“我现在排戏能给你示范,当年老刁排戏,示范?甭想!”他笑着跟小演员们开玩笑。
杨立新演戏时的习惯是给自己的每个角色都写人物分析。做了导演,他就必须将每个人物的生活轨迹都过一遍脑子。比如,为什么反面角色“小媳妇”一开始就会有那么敏感的政治神经?杨立新想,她的丈夫小力笨建国时就是进步青年,而她1959年才离开家乡、住进小井胡同,那么两人的家乡一定是离北京不远的、先于北京解放的革命老区;而解放区农村的土改先于北京。她来北京时满脑子都是地主买办、中产小资产、半无产无产,面对城市平民阶层,她必然觉得十分复杂,浑身警惕。
做完这个人物分析,杨立新告诉饰演小媳妇的演员岳秀清,“赶紧回去读毛泽东的《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
2012年8月,剧作家李龙云因病辞世。人艺副院长崔宁和濮存昕、人艺党委书记马欣一同去李家吊唁,正好遇到杨立新。几人说起复排《小井胡同》一事,“要是弄《小井》,谁来当导演?杨立新你来吧。”
“我在剧院可没干过这个,”杨立新转向濮存昕,“要我导,你们听(话)吗?”
濮存昕说:谁不听谁是孙子。杨立新立即说:“我来(导)。”
在《小井胡同》之前,杨立新当过几次导演,但几乎每次都是被“赶鸭子上架”。2008年9月,北京人艺的编剧王梓夫、《作家文摘》社长刘进元让他帮忙看一个纪念西南联大建的剧本《我的西南联大》,提提意见。他匆匆看了14页,发现剧本几乎是从头写起,人物没有任何前史。
“话剧不能这样写啊。《雷雨》一开幕,周萍跟四凤都怀了3个月的孩子了。你从挑行李到长沙再到昆明开始写,这得弄一个四十集电视剧……”他说。后来,王梓夫、刘进元重写了剧本。杨立新在排《龙须沟》,收到两人发来的信息:你要不导,我们这剧本就废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排、从哪开始排,没导过这么大的话剧。”他回忆。但到了昆明,云南省话剧团的演员说了第一句词,他突然间就知道怎么排了。
戏里有一句台词是“妈,妈妈”,演员一张嘴,三个妈字平平淡淡地念了出来。杨立新立即摇头纠正——在那个年代,普通人家喊“妈”,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人喊“妈妈”。台词里为什么不是两个“妈妈”?很明显第一个称呼必须重读,带有吃惊的语气。
《我的西南联大》演出后,杨立新一度对媒体表示,将在未来几年里制作和演出几部关于北京题材的话剧,甚至想过将来有机会能够操作长达三天的连台本话剧。另一部现实主义话剧《正阳门下》也很快提上日程,但由于出资方的问题,话剧最后没能排成。但在北京人艺院庆60周年的大戏《窝头会馆》里,杨立新跟宋丹丹、何冰一起,出任了其中一幕戏的分场导演。
“当时他小试牛刀,完成得非常出色。”北京人艺副院长崔宁对《中国新闻周刊》评价。这成为杨立新导演《小井胡同》的原因之一。
“北京人艺历史上,很多成熟起来的好演员都转成了导演,我们有这个传统,”崔宁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最重要的是,杨立新有这方面的资质,他爱动脑子,一边演一边关照周边舞台,有把握戏剧整体的能力。”
杨立新算得上是北京人艺的老员工,1975年,不到18岁的他为了躲避插队,便扛着行李走进了北京人艺(当时还叫“北京话剧团”)。一年后,他开始跑龙套,第一个角色是给《万水千山》里朱旭扮演的师长配戏,端着枪跟大伙在台上跑来跑去。
当时,他住在北京人艺的“后三楼”,楼对面就是首都剧场,天天看演出、学习经验。后来他搬到312房间,左面是李龙云、王梓夫等编剧的“创作用房”,右面则是丛林和高行健。杨立新当了好几年群众演员,导演刁光覃当时见了他,曾对别人这样评价:“这个孩子将来是演大人戏的。”
后来杨立新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长相比较“成熟”。1979年,他终于得到了自己第一个重要的舞台角色——《日出》中的方达生。跟他搭戏、演陈白露的严敏求比他大17岁。1983年演《小井胡同》,戏里饰演他爱人“小媳妇”的又是比他大15岁的吕中。那段时间他还接拍了个两集的电视剧,跟女主角谈恋爱,对方是1936年出生的郑振瑶,“演起来也还行。”他说。
1991年秋天,杨立新出演了自己的第一个电视剧角色《半边楼》。他提前半个月进剧组,跟大家一起讨论剧本,发现有个地方不符合生活逻辑:自己演的角色跟妻子离婚后,怎么可能对一直追求自己的女孩视而不见?此外,剧本里老写自己的角色有个科研项目,但他到底研究的是什么?——观众不会接受虚的东西。
导演和台长认同他的想法,可编剧不在,于是他决定自己改。“我当时已经在北京人艺16年了,有了一些经验。” 杨立新回忆。于是,他根据整体剧情改了四场戏。
再往后几年,他演了好多角色,可“演主角的机会不是太多”。但他专门归纳了演大配角的诀窍:决不能抢戏、拖戏、突出自己,但到关键时刻得有戏、出戏。他把这样能在戏里引发新冲突的关键性大配角比作戏曲行里的“里子”。
而有大局观的演员往往能做好微观。1988年的《哗变》里,他饰演的博德医生只有八分钟在台上,但场场都被观众的掌声送下舞台。在《我爱我家》的众多角色里,贾志国是一个机关工作人员,性格和特点不够鲜明,最难表现。杨立新注意跟不同角色的对戏方式,让这个角色出了彩。
杨立新在表演方面有一个理论:演员不仅是棋子,也应该站起来看一看棋盘。如今做了导演,他完全成了一个下棋者。他这样总结这次《小井胡同》的“下棋”经验:“你得为每一个卒子多想,它们过了河就回不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