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是一种因为某种语言不断重复、反复加深印象,而形成条件反射的固执想法。一些给人强烈印象的情绪性语言词汇,如果被越来越多的人重复,谁跟着重复,就可能在头脑里形成“自动想法”,变成僵化、刻板、偏执的教条。偏执的想法往往带有歧视、排斥、恐惧等情绪。偏执一般不会因别人的劝说或说理有所改变,恰恰相反,越是劝说和说理,可能越加偏执。美国著名作家,被誉为美国19世纪最佳诗人之一的老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说,“偏执的头脑就像是人眼睛的瞳孔,你越是用光去照它,它就收缩得越小。”
偏执是一种极端的教条思维,教条后面一定有某种教义,教条是教义的具体表述。说起“教义”,人们也许首先会想到宗教。宗教里的教义(Dogma)由宗教概念及宗教经验两部分组成,教义作为宗教三元素中的最基本因素,是宗教行为(教仪)的内在根据,也是宗教组织(教团)的骨架,没有教义就无法产生教仪及教团。其实,世俗生活中也有教义,世俗意义上的“教义”指的是某种意识形态的“原则”,《简明牛津宗教词典》对此的解释是,这种原则可以是由某个权威设定的,也可以是人们普遍认为“就该如此”的一些观念。
中国由来已久的“夷夏之防”便是这样一种教义,它的教条可以不断变化、翻陈出新,但万变不离其宗,所谓的“宗”,就是教义。夷夏之防是一种“敌情观念”的教义:我是中心,但却是一个四面环敌的中心。如果一个人头脑里只有“敌情观念”,那么他满眼看见的便都是敌人。这也就是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在《关于人类的心理学》中所说的,“如果你有的只是一个锤子,那么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像一个钉子。”
在世界已经走入全球化的时代的今天,再提“夷夏之防”“华夷之辨”未免透出一股腐朽、没落的气息,但是,“夷夏之防”的教义还在,因此还会不断出现种种翻新的教条表述,从“后殖民主义”的西方文化渗透和侵略论,到“中国可以说不”“中国不高兴”,再到“境内外敌对势力”。这些新说法很多都是道听途说,正如法国作家拉布吕耶尔 所说,“根深蒂固的愚昧使人偏执。无知的人把刚刚学到的东西就教给了别人。”然而,这些新说法确实能给不习惯思考的人们带来“夷夏之防”所没有的新奇感。像“文化侵略”就是这一类的语言。由于一般人无法确切明白它们到底是指什么,在说什么或是说谁,所以无法怀疑,也不会怀疑。人们不习惯于思考,平时不思考,结果不是没有想法,而是迷信别人替他准备好的如何想法。这就像一个人没有信仰,他不是什么都不相信,而是变得随便什么都可以相信,而且相信了就是迷信。
一百多年前,梁启超对“夷夏之防”提出了一种破除其“自动想法”的解读。他在《春秋中国夷狄辨序》中用今文经学派的观点阅读孔子,他认为,“孔子作《春秋》,治天下也,非治一国也;治万世也,非治一时也。”因此,儒学的要义不是遵循某种不变的传统,而是要不断变革。变革是他阅读、解释和运用孔子学术的指导性目的,要变革就不能固守所谓的华夷之辨、夷夏之辨或夷夏之防。夷狄是落后、野蛮、不开化、不文明的意思,什么群体或国家不变革,它就会成为落后、野蛮、不开化、不文明的夷狄。
梁启超写道,“何谓夷狄之行?《春秋》之治天下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禁攻寝兵,勤政爱民,劝商惠工,土地辟,田野治,学校昌,人伦明,道路修,游民少,废 疾养,盗贼息。自乎此者,谓之中国;反乎此者,谓之夷狄。痛乎哉!《传》之言也,曰:‘然则曷为不使中国主之?中国亦新夷狄也。”他主张,有夷狄之行者,虽为中国人,也仍以夷狄视之,而无夷狄之行者,虽为夷狄,也应号为君子。按这种文化标准的严格判断,许多中国人必须努力奋斗才能免除“夷狄”这一轻蔑称呼。既然如此,那么中国人怎么可以指责外国人是夷狄呢?他的“夷狄”放到今天的中西之辨、中西之防和中西对立中,仍然是一个具有现实公共一样的论证,那就是,不接受世界文明和普世价值的,不能在价值观上有所变革,不能与时俱进的“中国”其实是“夷狄”!
偏执的思想不能变通,而梁启超在上个世纪初对国人所做的思想启蒙,正是为了促进他们的思想变通,由此变得思想开阔、心胸广大、不要对外部世界抱有敌意的成见,多多看到新的和好的事物,善加学习和利用。需要变通的不仅仅是那些过时的僵化观念,还包括我们认为是具有真理性的思想。正如泰戈尔所说,“偏执把真理抓在手里,将它活活掐死”。
徐贲
(作者系美国加州圣玛利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