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贲
(作者系美国加州圣玛利学院教授)
习俗道德把“妒忌”(envy)视为一种缺德、罪过和恶,这主要是受宗教和文学的影响。
基督教的“七宗罪”分别是饕餮、贪婪、纵欲、懒惰、妒忌、骄傲、愤怒。这成为美国习俗道德的一个基础。在这七宗罪里,妒忌是唯一不能为罪人带来哪怕是短期快乐和满足的,不管妒忌别人的是什么,财富、幸福、地位、成就,妒忌给妒忌者带来的都是内心的痛苦、自我折磨,甚至内心的煎熬。
莎士比亚在《威尼斯商人》中说到“绿眼的妒忌”(green-eyed jealousy),在《奥赛罗》中又称妒忌是“绿眼的魔鬼”,令人想起中国人说的“红眼病”。不管是绿眼还是红眼,都符合过去人们对妒忌与眼睛有关的理解,envy一词即源自拉丁语invidere,意指不怀好意地看,或是投去“魔鬼之眼”(evil eye)的一瞥。用绿眼或红眼来说妒忌,都是把妒忌当作一种在本质上是恶的行为。
习俗伦理要求人不要妒忌,往往也是从“对你自己没好处”来规劝的。习俗伦理与宗教的教诲有密切的关系,而宗教的教诲之所以能够深入人心,又借助于各种“故事”(也就是具体事例)的影响。文学中有许多关于妒忌的故事,讲的也都是妒忌的种种害处或者如何败坏人的品质、造成性格缺陷。例如,14世纪英国诗人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中说,“妒忌肯定是一切罪恶中最恶的,因为所有其他的罪恶都只是反对某一种美德,而妒忌反对的是所有的美德和所有好的东西,因为妒忌对别人拥有的一切好东西都心怀仇恨,因此,妒忌与其他的罪恶都不相同。几乎所有其他的罪恶本身都能给人带来某种快乐,唯独妒忌不是这样,妒忌本身就是痛苦和悲惨。”莎士比亚的《奥赛罗》讲的是奥赛罗因妒忌而自毁的故事。普希金诗剧《莫扎特与萨列里》描述了平庸的萨列里因忌妒而毒杀了天才的莫扎特。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简·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约翰·罗纳德·瑞尔·托尔金的《魔戒 》,有关妒忌内容的作品数不胜数,都是刻画妒忌的恶,没有说妒忌有正面价值的。
然而,进化心理学就不这么看待妒忌了。妒忌在这个学科里得到修正,摇身一变成为一种“有用”的心理功能,道德色彩也因此变得模糊。
例如,得克萨斯基督教大学的希尔(Sarah E. Hill)和德尔普里奥尔(Danielle J. DelPriore),及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的沃恩(Phillip W. Vaughan)在共同著作《妒忌的认识作用:注意力、记忆和自我调节的耗竭》中指出,妒忌让人的头脑更高效、敏锐,对妒忌过的人和事具有比不妒忌的更深刻的记忆,对当下周围的人和事也更注意,证明了妒忌有增强记忆和注意力的作用。至少,妒忌不是对人一点帮助都没有的,当然,妒忌记忆和关注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值得关注(如别人的外貌、财富、地位),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为了寻找妒忌与进化的关联,希尔博士和她的同事观察实验中男性和女性对同性照片的不同反应。结果显示,女性更有可能会对外形靓丽的同性产生妒忌之心,这符合进化心理学家的理论:外表对于女性繁衍后代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在古代,男人繁衍后代的重要因素也许是身体强健,而在现代社会中,男人繁衍后代更重要的因素是财富和地位。因此,妒忌别人的财富和地位在心理进化上是可以得到科学解释的。
进化心理学为妒忌“翻案”,但是并不能扭转人们对妒忌的固有成见与批判。人们还是会问,妒忌是好是坏,是善还是恶?进化心理学本身,或者以“客观分析”为宗旨的其他科学并不能回答这样的问题。因此,习俗道德观仍然主导着人们对妒忌的评价性看法。
妒忌是一种负面的、人应该努力克服的心理感觉和想法。妒忌是因为害怕被别人取代,害怕会失去自己的地位和影响力。因此,妒忌的人会感到不安、自怜、没有安全感、恐惧、焦虑或忿怒,甚至会对别人的成功感到憎恨、恶心、仇意等等。妒忌在竞争者之间所产生的埋怨、怨恨、恶意使人心胸狭隘、猜忌多疑、自卑自闭。
更重要的是,人可能会因为妒忌而说谎、陷害、毁谤、使用诡诈、偷窃、毁坏,甚至杀害他人。“文革”中的种种诬陷、栽赃、告密和明目张胆地迫害、折磨、残酷对待他人,许多都与妒忌有关。傅国涌在《一个天才的夭折》中就讲述了北大才子沈元“文革”中被妒忌者密告致被杀的悲惨故事。而在2013年5月,广西一名未满13岁少女,尚在就读小学六年级,因妒忌同班同学比自己长得漂亮,遂怀恨在心,将其约至自家杀害。过些事情都在提醒我们,仍然有必要在习俗道德教育中重视妒忌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