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佳欢
“我儿子厌学,我们没有责任,责任在于社会、学校、老师。”
11月30日,作家春桃在自己新书《南下北上求学记》的读者交流会上说。她情绪有些激动。
陈桂棣和春桃夫妇合写过著名报告文学作品《中国农民调查》《小岗村的故事》,相比于那些宏大的主题,他们的新书却是整理自春桃的个人日记,主角是他们的儿子。
《南下北上求学记》讲述了儿子小明在江西省萍乡市(书中化名萍城)上小学期间,六年内三次择校、三次搬家,最后逐渐在市重点学校里变得厌学的全过程,看似琐碎而个人化,但仍然延续了陈桂棣和春桃关注现实、批判现实的路子,指涉当下种种教育问题和一个地级市的怪异教育生态。
春桃有每天写日记的习惯。儿子出生后,关于儿子的日记甚至单开文档,一个文档记半年就满了,每个打印出来都有五六十张纸。儿子上小学六年来,她一共记了几十万字的日记。
2005年,由于写作《中国农民调查》得罪了一些本省官员,春桃不得不带着5岁半的儿子从安徽合肥风尘仆仆地赶到江西萍乡,准备让他在这里上小学。
萍乡是春桃的娘家。按照她的描述,这里的城市气质与中国大多数地级市雷同:老百姓不看书不看报,打麻将成风;经济不够发达,但讲究吃喝。作为一个曾发生过路矿工人大罢工、又策动过秋收起义的矿工城市,萍乡人讲义气、重团结,讲人情、重关系。“动不动就靠拳头说话”,在春桃眼中,这样的传统以一个奇怪的方式延续到了今天。
儿子刚入学,就接二连三地被同学欺负。而为了跟老师搞好关系,春桃的妹妹请老师到家中吃饭。春桃在书里这样描述儿子第一所小学的班主任,“打扮得很时髦”,“匆匆吃了饭,就和其他老师们一道退到里屋去打麻将了”。
不久,由于作业太多、负担太重,春桃和丈夫陈桂棣把小明从东门小学转入北门小学,又因不满意后者的硬件和体育设施、更因为对重点学校的向往,春桃又托关系,把儿子转入了重点学校南门小学。他们没想到,儿子竟然在这所重点小学中产生了严重的厌学情绪。
一天,小明突然哭着对父母说,他要回北门小学,说班主任周小萍老师(化名)喜欢骂人,并当众将小明的作业本摔在地上,骂他的作业格式错误,讥讽这是“天下第一格式”。刚转学过来的小明并不清楚格式要求,吓得不敢哭出声。“这件事对儿子产生了极大刺激,”陈桂棣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后来,类似的事渐渐多了起来。“开始一两年我一直忍气吞声。教师节我送给她奥运纪念车票,儿子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时又署上她是辅导老师,都没用。”春桃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周老师笑嘻嘻地收下奥运纪念车票的两个月后,因为小明跟同学在奔跑中相撞,她把他拉到走廊,连扇了五六巴掌。
春桃得知后十分愤怒,却很快从别的家长处打听到,“周老师的一个亲戚是市里某部门的头头,后台很硬”。
“我不可能永远这样忍气吞声。”春桃说。她尝试联合几个家长,想换掉班主任。但家长们顾虑重重,计划最终胎死腹中。“当时有个家长甚至说‘我的孩子太皮了,老师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放开手弄他。” 春桃回忆。陈桂棣又打电话找到一位副校长,却被告知周老师是一位“优秀老师”。
小明与班主任的冲突愈演愈烈。春桃一次发现小明的课桌因为有废纸而被班长强行搬走——周老师赋予了班干部们惩罚同学的权力。还有一次,因为小明跟同学发生冲突,周老师当着全班对那个同学说:“你不要理他(小明)就是,不要把他当人,就当他是畜牲。”
小明的成绩开始下降,周老师把他的座位安排在了“差生”的靠墙位置。被贴上这一标签后,小明的厌学情绪达到顶点,更开始与同样的“差生”混在一起。
无奈之下,春桃夫妇只好为儿子另谋出路。他们花几十万在天津买房,为小明办了个“蓝印户口”,又联系了一所北京的民办中学。2011年,他们带着小学毕业的小明再次逃离,北上求学。
从小明转到南门小学之后,春桃夫妇开始产生了做一个“中国教育调查报告”的想法。开始有意识地收集材料和证据。“之前对这方面就有过一些反思和困惑,那时开始发现,教育的问题很大。”春桃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彼时,《小岗村的故事》刚刚出版,陈桂棣和春桃正在为《寻找大别山》和留守儿童题材的写作搜集资料。他们每逢前往合肥、大别山或别的农村采访,都会顺便调查当地学校和老师的情况,尤其重视地级市以下小城的教育情况——中国70%的孩子都在这样的小城成长。
他们渐渐发现,许多地方存在与小明遭遇类似的教育问题。在稍大一点的城市里,高学历人才更愿意去当公务员,当了老师也没有热情,教书仅仅是谋生的手段。小地方则有不少不够格的人“走后门”当上了老师,更多的原因是这份工作有两个假期和稳定工资。在重点学校,“走后门”的现象甚至更为普遍。
做调查的那段时间,春桃一天到晚都很焦虑:现在学校老师怎么那么差劲?学校有那么难办吗?她简直想自己办一个学校。她在大别山采访时提出这个想法,得到的回答是,“别办了。所有的孩子都跟父母打工去了,学校连学生都招不满。”
同时,她也很快发觉,教育话题竟比农民问题更为敏感。中国有多少岗位就有多少岗位的家长,这个领域远比农民领域更复杂。虽然很多家长、老师都有一肚子苦水,什么故事都能摸得到,但他们只敢背后讲讲,绝不同意在书中采用。
春桃夫妇开始担心,由于缺乏人证,书籍出版后会因为证据不足引发纠纷甚至官司。这方面他们拥有切实的经验——在出版《中国农民调查》期间,他们惹上了一起官司。如果这本新书里有一点细节不实,官司就有可能输掉。
于是,春桃开始考虑将自己的日记整理出版,现身说法。把自己一家人写进去,势必会自损形象。很多朋友劝她放弃这个计划,她犹豫了一两年,甚至有时候睡不好觉。但最后还是决定将日记出版,她觉得:“必须对家长、对学校有所冲击。”
经过权衡,无论孩子还是老师,在书中均采用了化名。为了保护爆料的老师,春桃干脆把几个老师的内容整合在一起,全部变成“郑坚老师”的话。萍乡市在书里被改成了“萍城”,涉及到的三所小学也都改了校名,此外,关于校长腐败和后台背景的段落,书里只写了实际情况的四成。因为自己的日记有过十分详细的记录,她再三向记者强调全书每一个细节的真实性。
但即便如此,他们的写作对象也十分容易被识别,尤其是对于萍乡人而言——比如,萍乡南门其实就只有一所市级重点小学。
就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前一天,春桃夫妇接到一个爆料老师的电话,《南下北上求学记》一书在萍乡教育界不胫而走。南门小学的领导为此十分震怒,竟然正在追查材料的提供者。为了自身安全,这位老师只能用公用电话与春桃通话。
“要是我儿子还在萍乡念书,我应该暂时不会出这本书。”春桃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每一个父母都要考虑孩子的安全。”
2011年小明到北京后,学习压力骤减,春桃夫妇竟然又有些不适应了:这个学校也太松了点,作业怎么那么少?
他们为儿子挑选的是一所民办学校,校长是台湾人。教职工里天主教徒比较多,“绝不会出现老师打孩子的情况”。另外,每个班只有20人左右,儿子“好歹不会成为被放弃的对象”。
他们很快看到了儿子的变化。初一那年,小明在春桃的鼓励下第一次报名参加了运动会的200米和1000米比赛——之前在江西读书时,运动会都是由老师指定专人参加,小明从来没有得到过机会。1000米跑到最后,小明被别人领先了足有一圈,但在全场的加油声中,他坚持跑完。从那以后,他经常去健身房跑步。
除了运动会,小明还踊跃参加学校的辩论、表演及义卖活动,渐渐开朗起来。“以前他没有个性、没有自我,现在敢于尝试很多东西,性格一下就变了。”陈桂棣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最让春桃感到意外的是,这个学校让家长成立了“家委会”,便于与校方沟通。小明一开始的班主任也不大理想,经家长反映,很快就换掉了。想起自己在江西为了换班主任费的九牛二虎之力,春桃感慨:“跟‘下面反差太大了!”
对于春桃和陈桂棣来说,做出“北上”的决定并不容易。用春桃的话形容,自己“经过了几年的思想斗争”。
在萍城最后的一段日子里,他们熟识的、曾经在《中国农民调查》惹上官司时协助过他们的律师朋友陆智敏多次前往江西,发现这个家庭的状况已经近乎“窒息”:孩子压抑得什么话也不说,就连春桃和陈桂棣似乎也透不过气来。
“不夸张地说,他们自己都快被逼疯了,更不用说孩子了,”陆智敏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多次做两人的工作:“不管来北京来天津,你们必须换环境。”
对于“北上”,春桃夫妇有最大的担心:没有户口,孩子无法参加中考和高考。他们虽然在天津买下了“蓝印户口”,但小明死活不愿意去——后来他们才发现,天津重点高中对蓝印户口学生的安置数量有限制,只有一成孩子才能通过考试入学。最奇怪的是,这个考试不考语文,只考数理化和英语,因为语文拉不大分数差距。
“要是以前我就逼着他去了。一个可以参加中考的地方,不去太浪费。”春桃说。但后来她慢慢想通了一个问题,“我生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最开始就是因为我特别喜欢孩子,并不是为了让他光宗耀祖。”
儿子上小学后,她开始不自觉地“被应试教育牵着鼻子走”,“我现在要回到他上小学之前我对他的期待,只希望他能把学习的兴趣找回来,以后能自食其力,做一个善良、感恩的人。”她说。
几个月前,当春桃提笔开始写作《南下北上求学记》头几章时,小明跟在后面看,边看边哭。在萍城的六年让春桃夫妇学会了一件事:不要替孩子做决定,凡事尊重他的选择。
小明喜欢画画、并且画得不错,宣称“对应试教育已经绝望”的春桃夫妇决定依他的意思,放弃中考。明年,小明初中毕业后将直接报考美术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