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子茹
飞机终于从江阴起飞。来自波兰的航空摄影师卡斯帕尔·科瓦尔斯基将镜头对准脚下的城市,高楼、港口和厂房一起,逐渐变远、变小,城市的整体轮廓渐渐呈现出来。科瓦尔斯基往下看去,城市上空被一层浓雾笼罩,地面全是钢筋水泥的建筑,宏大、杂乱而紧凑。
“谁发明了‘城市风光(cityscape :尤指巨型城市一瞥)这个词,当时他脑子里想的应该就是现在的中国。”回到波兰以后,科瓦尔斯基整理他在中国拍的这组照片,在一段序言中这样写道:“从空中往下看,这些城市像是一个个充满了各种矛盾的综合体,所有的元素以你想象不到的方式混合在一起。”
“一幢又一幢长得一模一样的大楼直插入天空,紧凑、拥挤——目之所及,一片钢筋水泥的巨大海洋。” 科瓦尔斯基这样向《中国新闻周刊》描述他在中国各地城市上空看到的景色。不久前,他的一组照片被中国网友热议,画面上大片土地在平整和清理之后被隔离带围栏,后面配合着巨幅标语,这被网友评论为“圈地中国”。
“灰暗 沉重 压抑”
科瓦尔斯基将他作为飞行员和摄影师的乐趣描述为一次浪漫的旅行:你和风一起飞,飞得很远很远,飞到地平线以外。在空中拍摄,“是一种讲述冒险故事的方式,”他说,“你不知道你脚下的这片土地在发生着什么样的故事,你仅仅是记录它,然后让人们来判断。”正式航拍之前,科瓦尔斯基在江苏沿海城市里转悠了好几天。但一直下雨,并不适合飞行。他执意要等,想拍摄这里的港口城市。科瓦尔斯基已经计划好自己的路线:从中国的东部出发,再飞往西部,然后折向南方。
科瓦尔斯基的家乡是波兰北部的格丁尼亚,一座港口之城。他长期从空中拍摄格丁尼亚,记录那里的点滴变化以及环境与人类互动关系。这是一座由小渔村发展而来的深海捕鱼和造船中心,也是波兰的旅游胜地。江阴同样是一座港口城市,距离上海一百多公里。科瓦尔斯基选择这里作为他在中国拍摄的第一站。这次在2013年春天展开的中国航拍项目持续两周有余,除中途降落休息和等待合适天气之外,科瓦尔斯基一直都在天上。
天空灰蒙蒙的,空气像一层厚重的纱。科瓦尔斯基心情变得焦躁,对于空中飞行拍摄来说,能见度低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为了更好地捕捉到地面的细节,科瓦尔斯基只好不停地降低直升机的高度。飞机降低到三百米以下,地面的情况依然模糊。科瓦尔斯基甚至有些泄气。
或许,他觉得应该首先考虑去西部地区,据说那里才留有古老中国的影子,风景如画。
然而回到地面后,整理这次拍摄的结果,画面呈现出来的效果却让科瓦尔斯基大吃一惊。他深恶痛绝的灰暗的天空,与地面钢筋水泥的建筑、灰色的厂房、港口的驳船结合在一起,竟然形成了绝妙的映衬效果。“灰暗、沉重,和压抑。”他总结道。
从科瓦尔斯基的照片上看去,整个江阴市上空被迷雾笼罩,钢筋水泥筑成的房舍和货仓,密密麻麻、杂乱无章地横陈在港口旁。高大的烟囱直冲天空,喷着滚滚浓烟。“一栋巨大的工业建筑旁边就是学校和操场,” 科瓦尔斯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从空中往下看,地面建筑的排列组合方式让人惊讶,“河岸被巨大的港口切断,而旁边就是房地产开发区,学校和建筑工地。”“它们怎么能就这么地放在一起?” 科瓦尔斯基有些迷惑。科瓦尔斯基学过建筑,对城市建筑空间有近乎苛刻的要求。“没什么比人类的居住空间和环境最重要。”“你身在城市里和你在空中鸟瞰到的,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科瓦尔斯基后来这样对《中国新闻周刊》描述他从空中俯视中国城市的感受:“工厂和校舍、住房和仓库,乱七八糟地摆在那里,你简直难以想象这是一种什么力量的结果。”
科瓦尔斯基拍摄过的地方很多,波兰、澳大利亚、印度、越南。但没有一个地方像中国这样,给他“如此巨大的震撼”。
科瓦尔斯基喜欢从五十米到五百米的高度观察这个国家。从空中一掠而过的时候,逼仄拥挤的城市、广袤而寂寥的乡村,都在鸟瞰下一览无遗。和在世界上其他地方飞行拍摄一样,在中国你要先了解哪些地方不能去,比如军事和政治的禁区。所以,科瓦尔斯基跟朋友商量后,决定放弃航拍西部。
飞机在江阴上空打了个圈儿,一路向中原地带飞去。卡斯帕尔·科瓦尔斯基低头往下看,渐渐有了连绵的山脉和空寂的平原。已经是河南的地界。与东部港口城市林立的高楼、厂房相比,这里像是另一个世界。高楼相对少了很多,科瓦尔斯基的情绪渐渐振奋起来。他刻意寻找中国特色。“想让人们一眼就能认出来,哦,这里拍的是中国。”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在河南境内,最具地标特征是太行山和平原,还有黄河,除此之外能有标识性效果的建筑并不多。但“拍出来的效果与旅行手册上拍的不会有什么两样”。
不久,科瓦尔斯基看到了一片被拆掉的废墟,它的四周被围起来,插了一圈红色的中国国旗。“也许是什么重要的遗址?” 科瓦尔斯基这样想着,拍下了这张照片。后来在他的中国系列中,这张照片被问起得最多。
科瓦尔斯基只能遗憾地摇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那里到底是什么。航拍的冒险之处也在于此,你不能随随便便降落,去检查那是什么东西,然后决定是否拍下来。“只能跟随风景,聆听风景本身要告诉我们的故事。”在河南林州的上空,科瓦尔斯基拍下一面巨大的刷有中国字的白色标语墙。“土地整理,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从飞机上往下看,这是一片广袤而平整的土地,让这堵白墙看起来尤其醒目。他并不认识中国字。但他熟悉中国“文革”时流行的标语,在一些关于这一时期的纪录片和图片中,他经常看到类似这样的语言。几个大字并列在一起,看起来对仗工整的样子,直觉告诉他,“一定有某些重要的政治含义或者是口号。”回到波兰后,科瓦尔斯基将这组作品整理好,交给了“全景”图片社。前不久,他才知道,有中国媒体的解读是,“波兰摄影师拍下中国的‘圈地运动。” 科瓦尔斯基对这样的解读很有兴趣:“当然,也可以这么说。这就是风景本身告诉我们的故事。”
2012 年秋天,科瓦尔斯基和一位波兰的朋友在印度旅行并进行航空拍摄。这个朋友在中国做生意,会中文,他一次次提到中国,说到中国勃勃的商机和日益扩张的城市,科瓦尔斯基的眼睛发亮,“中国这次非去不可了。”在波兰,他读中国相关的书、摄影集子,发现它是“镜头下最容易发生故事的地方”。曾经做过建筑师的科瓦尔斯基那时已经成为一名自由摄影师。
科瓦尔斯基去纽约、曼谷,总呆在当地的“中国城”。拍摄中国是长久以来的愿望。“一个过去的时代正在消失,新的时代正在生长,如不记录下来太可惜了。”外国人的角度,鸟瞰的视角,科瓦尔斯基认为“能够留下一些东西,让人们去思考”。这使得他最终决定来到中国。那位朋友利用自己的关系帮他租到了一架小型直升机。结束在河南林州的拍摄以后,科瓦尔斯基一路向南飞去。在广西武鸣的上空,他将高度调整在五十米左右,以便近距离观察这座南国城市。还是早春时节,从飞机上能看到农民在水田里劳作。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裤腿卷到膝盖处,低头插秧,水田的颜色温润柔和,插得整整齐齐的秧苗构成一大片绿色。
飞机飞过头顶,科瓦尔斯基看到大人和小孩都仰头观察,他拍下了这个瞬间。他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在波兰,小孩子们看到飞机会欢呼,而这些孩子们只是抬头盯着他看,并不欢呼,也不对他喊话。他们像长在水田里的植物,成为科瓦尔斯基镜头风景里的一部分。在武鸣和林州,科瓦尔斯基都能感到自己“被沉默地观察”。不远处,是一座蓬勃生长的城市。
这样的风景最能引起科瓦尔斯基兴趣。城市和农村的交界地带,传统的农耕中国和现代文明在这里交错,互相用力。从科瓦尔斯基拍摄的这类照片上,你能明显地感受到城市的野蛮扩张,一片崭新的高楼大厦旁,周围突兀地呈现出一片南方乡村特有的水田,简单地宣告着这里曾经是它们的地盘,但现在正在失守。乡村正一步步萎缩。
“ 在空中,你能非常直观地感受到城市对农村的挤压。” 科瓦尔斯基说。他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是在南宁拍的,科瓦尔斯基将这张照片形容为“一张打开的书页”。画面近处靠左是弯弯曲曲的水田和绿色的小丘陵,水田靠右的部分残缺,被硬生生地开辟成了一大片工地,裸露出地表的土黄色,建筑车辆正在忙碌地来往。工地与水田之间界限清晰,像这张书页的中缝。
远处依然是高楼和建筑。
这里成为了科瓦尔斯基的最后一站。落地后整理这些图片,他更清楚地意识到,在中国,人们熟悉的农耕世界正在消失,一个新的世界在诞生。从照片上看去,这种更新换代的速度和规模,“也许前所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