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宗的告别

苏洁

2月17日，梵蒂冈艳阳高照。当天，这个位于意大利首都罗马城西北角，人口不足2000人的小国，涌入了5万多人。时间接近中午12点，城中的圣彼得广场人头攒动，几个包着白色头巾的年轻女子在人群中穿梭，试图找到合适的位置。

人们举着“我们爱你”“感谢你”的条幅，有孩子骑在父亲的肩上，睁着大眼睛四处张望。这看起来像一个巨星演唱会的开场，直到人们的欢呼声渐起，所有人把目光投向广场对面一幢白色小楼顶层的右边第二个窗口。

12点，随着白色的百叶窗开启，镶有梵蒂冈国徽的红毯从窗口徐徐铺下，一袭白衣的老人出现在窗口，双手向人群做出拥抱的姿势。这是罗马教宗本笃十六世退休前的倒数第二次周日祷告。在数万人目光的簇拥下，他分别用意大利语、英语、德语、西班牙语、法语和波兰语诵念了三钟经。

对于之前的“突然辞职”决定，本笃十六世并未做任何解释，只是用西班牙语对信众说，“请继续为我，也为下一任教宗祈祷。”正午的阳光直射在他的脸上，由于目前双眼视力衰弱（左眼几乎失明），本笃十六世并未在窗前停留太久。人群逐渐散去，这里既有虔诚的信徒，也有“猎奇”的游客。

“外界不少人猜测，教宗的辞职和之前的丑闻有关。在我看来，主要还是身体原因。对教宗而言，外事活动是非常重要的部分，如今本笃十六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做太多旅行了。”美国天主教大学的教授布拉德利-路易斯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而梵蒂冈教廷也再次强调，本笃十六世绝非在天主教艰难时期离弃教会。

教宗任期内的唯一改革

这不是教宗第一次辞职。2002年，时任梵蒂冈行政长官的本笃十六世就提出辞职，“过几天清静日子”，那时他75岁。辞职请求被当时的教宗约翰·保罗二世拒绝。

如今，他的辞职已经没有任何人能拒绝了。

“在天主面前扪心自问，我感觉自己无力再带领全世界12亿的天主教徒。”2月11日，在宣布辞职消息时，本笃十六世如此向外界坦言。

2月28日，本笃十六世将正式离任。这也让他成为继1415年教宗格里高利十二世退位后，600年来第一个辞职的教宗。

消息宣布后第二天，不少媒体纷纷转载了由法新社摄影师弗特-孟特拍摄的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的屋顶遭闪电击中的照片，并称这是“神的惩罚”。不管照片真实与否，教宗的辞职对世界来说，的确如同“晴天霹雳”。

意大利总理蒙蒂称“完全被震撼”；美国总统奥巴马、法国总统奥朗德等，则分别公开表达了对本笃十六世的感谢和尊重；世界各界宗教人士也对教宗在任期间所作的努力表示赞许。至于教宗祖国的总理，德国总理默克尔更是不吝赞美之辞，称教宗为基督教徒、伊斯兰教徒和犹太教徒之间举行对话做出了巨大贡献。

《梵蒂冈观察家》的专栏作家阿德里安·托尼亚里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令我惊讶的并不是教宗的辞职，早在两年前他就有此打算。事实上，辞职的时间点挺让我吃惊。甚至梵蒂冈教廷都来不及反应，时机是否成熟，很难说。”

这个被托尼亚里认为是“并不成熟的时间点”，看起来像是本笃十六世对流言蜚语的一次无声反击。

辞职前，本笃十六世正遭遇着数十年来宗教界“最严重的风暴”之一。一系列被BBC称为“定义了本笃十六世职业生涯”的神职人员虐童丑闻，在2009年至2013年间，被炒作到了顶峰。

早在2002年，一场神职人员性虐待风暴席卷美国天主教会，时任教宗的约翰·保罗二世将所有美国红衣主教召集到罗马，召开紧急会议。可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公开承认情况的严重性。

然而，情况并没有因为梵蒂冈的态度而好转。

2010年，数百起关于“性施虐牧师”的指控，从爱尔兰到欧洲大陆，将梵蒂冈再次推入继2002年美国性丑闻后最大的危机中。当年的3月20日，本笃十六世曾发表公开信，向被爱尔兰神职人员性侵犯的儿童道歉，表示对事件感到羞愧及悔疚。

两年后，关于丑闻的挖掘仍在继续，而这次，本笃十六世本人成为主角。

2013年1月，德国《明镜》周刊披露，1950年代，德国南部雷根斯堡天主教教区的神职人员涉嫌体罚和虐待唱诗班男童，而唱诗班的负责人正是本笃十六世的兄弟乔格·拉辛格。之后，德国媒体指出本笃十六世在1977年到1982年担任慕尼黑主教期间，协助掩盖当地教士虐待儿童的事件。

随后，美国《纽约时报》曝光上世纪90年代时，本笃十六世作为专门负责监控神父不当行为的枢机主教，没有对一名性侵犯200多名聋哑男童的美国神父采取行动。

从没有哪个教宗受到过如此激烈的“火力攻击”。法新社认为，教宗不可能因为外界的攻击而辞职，因为罗马教廷实施教宗终身制。

就在媒体议论纷纷之时，本笃十六世的突然辞职让关于性丑闻的炒作戛然而止。外界又开始猜测，教宗辞职，是否真是“逼宫”所致。

对于这种猜测，马可·托萨帝不以为然。“虽然这些丑闻对教宗的声誉造成了影响，但不足以起任何决定性作用。”马可，托萨帝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作为意大利知名记者和梵蒂冈历史研究者，从2005年开始，马可·托萨帝随本笃十六世出访过数十次，并曾著书论述本笃十六世的任期。在此之前，他是前任教宗约翰·保罗二世出访的随行人。对于本笃十六世的突然辞职，托萨帝并不感意外。

“1992年教宗发过一次严重的心脏病，之后心脏一直不好，多年来一直使用心脏起搏器。血压、膝关节等问题也一直困扰着他，到去年他的左眼又出了问题，几乎失明。晚上他常睡不着党，早上又很难把他叫起来，而他又拒绝服用睡眠类的药物。去年夏天，他就曾表示过，觉得自己‘失去力气了。”托萨帝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2005年4月2日，教宗约翰·保罗二世去世，22天后，时年78岁的本笃十六世正式登基，此前他是德国籍枢机主教，并且是约翰-保罗二世的得力助手。目睹约翰。保罗二世遭受帕金森症的折磨，本笃十六世深知健康与履职的关系。

“他始终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这是他能成为教宗的一个重要特质。”托萨帝并不掩饰对教宗的欣赏，“如果说宗教改革的话，我认为他的辞职本身就是伟大的革命。他是几个世纪以来首位辞职的教宗，这将为未来的教宗树立榜样，可以说这是教宗任期内的唯一重大改革。”马可·托萨帝对《中国新闻周刊》断言。

温柔的强硬派

2012年，在福布斯全球最具影响力人物排行榜上，本笃十六世位列第五。

没有人否认本笃十六世的影响力，无论是他的忠实拥趸，还是对他持怀疑甚至“抗议”态度的人。正如他的辞职，能轻易向世界投下一枚“炸弹”。

然而，除了辞职这个“先锋举动”外。出身学院派的本笃十六世，在大多数时候是别人眼里是谦虚、偏保守的人。在成为教宗前，本笃十六世似乎始终扮演着一个潜心研究的“学者型”神职人员，迄今出版过76本学术著作，他最大的爱好是弹钢琴，甚至曾表示，“自己从未想要成为教宗。”

“本笃十六世非常谦逊，甚至有些害羞，这也是他的智慧所在。”马可·托萨帝如此评价本笃十六世的性格。对此，美国天主教大学的教授布拉德利·路易斯给出了同样的观点。路易斯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接触过教宗的人应该都有同感，就是他身上谦逊的学者气质。他不是一个特别有权力欲望的人，但在坚持的事情上，他决不会让步，是一个‘温柔的强硬派。”

本名若瑟·拉辛格的本笃十六世，1924年出生于德国。在第二次大战接近尾声时，曾应召入伍，辅助空防部队。除此之外，他的大半生都与宗教、学术有关。

从1946年到1951年，若瑟·拉辛格先后在慕尼黑和福莱辛格两所大学攻读神学、哲学。1953年，他通过论文《圣奥思定教会论的天主子民及家庭》获得神学博士学位。1957年，他再以《圣文德的历史神学》论文，获得正式大学教授的资格。

1962年，他以科隆总主教福林格斯枢机的神学顾问身份，出席第二次梵蒂冈大公会议而名噪一时，当时他只有35岁。1977年，他获教宗保禄六世任命为慕尼黑及福莱辛格总主教，并于同年5月晋牧，成为过去80年来，首位出任巴伐利亚这一庞大教区主教的当地神父。

随后，若瑟·拉辛格的神职不断晋升，直到成为本笃十六世，11个世纪以来首位德国籍罗马教宗。

即位后的本笃十六世全盘继承了约翰·保罗二世的正统教义思想，并因此得到了一个称号，“真正的神的信徒”。

赞誉也好，讽刺也罢，本笃十六世“与现实脱节”地捍卫着罗马天主教的正统教义，反对堕胎、安乐死和同性婚姻，坚持神留给世界的传统家庭价值。他甚至批评摇滚乐缺乏自我节制，是“原始欲望的表达”。

除了不向世俗妥协外，本笃十六世也坚定地传播着“基督对人世的怜悯”，捍卫人权、保护环境、向贫困和非正义挑战。

他曾公开批评美国总统布什和伊拉克战争，认为这是一场“非正义”战争；他支持和平解决伊朗核问题；他还要求本着互相尊重的原则，在世界各地实现宗教自由。2009年，当莫拉克台风重创台湾、酿成“八八水灾”时，本笃十六世还以个人名义捐助5万美元，成为历史上第一位捐款台湾的教宗。

本笃十六世如此“好恶分明”的态度，招来了不少反对声音，也成为媒体炒作的焦点。这其中比较有名的一桩是避孕套风波。

2009年3月，在一次公开演说中，本笃十六世称发放避孕套不仅无法解决非洲的艾滋病问题，反而会导致艾滋病加剧。真正解决艾滋病的办法是避免婚前性行为，而非消极发放避孕套。此言一出，立刻引发国际艾滋病组织的反弹，指教宗跟不上现代人的步伐。

此外，因为指责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的“部分教导邪恶与不人道，下令以利剑传播教义更是不人道的”，本笃十六世曾遭遇全球多地穆斯林的示威抗议，甚至致使土耳其取消教宗访问，摩洛哥一度宣布召回驻梵蒂冈大使。

尽管如此，这个西方媒体看来不太善于“公关”的教宗，在马可·托萨帝眼里，是一个“对世界负责的人”。“本笃十六世在位期间，全球有80多位主教结束任期。在他们退职前，本笃十六世会认真考察每一个候选人，确保继位的人是正确的。”托萨帝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当然，与公关能力相比，本笃十六世面临的一个长期性问题，是保持宗教纯洁性与现实之间的矛盾。据悉，如今去教堂祷告的人在不断下降，而西方招募祭祀的数量也在不断减少。除此之外，欧洲甚至全球都在不断调整的“道德标准”，让建立在“绝对真理”基础上的基督教义，面临许多尴尬。尽管如此，本笃十六世始终不愿基督教“跟风”作出任何改变。

对此，在宗教界内部，本笃十六世也颇受争议。德国天主教内部的改革派代表人物、神学家汉斯·库英克是反对声音较大的一位。

“梵蒂冈内部必须改革，从基层到领导阶层。在传统教义的庇护下，腐败、失信甚至性虐待这样的问题，都在滋生。全球的主教宣誓效忠教宗，简直就像德国将军们宣誓效忠希特勒一样。”这个84岁的学者对梵蒂冈现状的评价毫不客气。

欧洲的，也是世界的

梵蒂冈教廷近日宣布，枢机主教选举教宗会议将比预期更早举行，可能3月中旬选出新教宗。但大部分梵蒂冈观察家都在怀疑，教廷是否已准备好迎来这巨变。

“谁会继承教宗的位置，太难预测了。不过相信应该是一个更具有改革意识的人，毕竟他现在面临着一个棘手的多元化现状。”美国天主教大学的教授布拉德利·路易斯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有美国媒体更是大胆猜测，下任主教是美国人也不无可能。但更多媒体则对这种乐观持谨慎态度。《纽约时报》就指出，目前教廷枢机主教仍多半是欧洲裔，他们对于捍卫罗马教廷传统坚定不移，而且很有影响力。

天主教廷历史学家也指出，虽然有过两名非意大利裔教宗，但对教廷来说，教宗首先应该是罗马教廷主教，其次才是全球教会领导人。虽然世界上大多数天主教徒都住在欧洲以外，大多数枢机主教却来自欧洲。

对于这种“注重血统纯正”的态度，外界戏谑地评价，梵蒂冈虽然是一个全球性组织，但其管理机构却像“—个意大利村子”。

尽管如此，天主教仍坚定地向发展中国家扩展。

如今，42%的天主教信徒来自拉丁美洲，15%来自非洲，只有25%在欧洲。教会中很多人称，新教宗应该代表信徒增速最快地地区。

“我的期待是，新的教宗不仅代表天主教徒，或者欧洲，更能为所有人说话。本笃十六世应该会成为一个精神领袖，但不会影响新教宗的决策。退休后的他仍将住在梵蒂冈，和新教宗共处一城。这对梵蒂冈教廷来说，是一个全新的局面。”《梵蒂冈观察家》的专栏作家阿德里安·托尼亚里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2006年，上任不久的本笃十六世曾因穿着一双耀眼的Prada红色皮鞋而破天荒地登上了媒体的时尚版块。仿佛预言一般，这双红鞋开启了本笃十六世“想低调却不平凡”的任期。如今，将褪去华服的本笃十六世仍打算把最后的时光献给写作和研究，或许这才是他最擅长，也最乐意做的事。

至于如何应对世俗化的欧洲和世界，还是交给下一任教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