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
如同少数的狗发现了猫就会激动,众多的猫看见老鼠就会亢奋一样,我总在等待一个可以挥霍公款、实报实销的千载良机。这等待路途漫漫、遥遥无期,让我从少年等到青年,又从青年等到中年。几十年的岁月,到了白发满头、念头耗尽,已经快忘却这事时,去年三月,我的手机突然接到一条群发的短信,说每个老师可以在下半年的九月到学校报销一万元的教学补助。为了证实这个通知的真假,我又特意询问了一位挚友教授。他不仅告诉我说这是学校的惯例,连年如此,只是你新来不知,还提醒我哪些发票可以报销,哪些发票到学校会计那儿,会如匆忙的脚步突然走到了一条死胡同。
回到家里,我得意洋洋、手舞足蹈,其丑态畸样,完全如捡了个不需上交的大钱包。我号召家人出门时最好打的,打的时必须索票;购物时最好去买那些美观实用的文化教育用品,就是买衣试鞋,也要到那些可以把衣服开成文具发票的灵活商家。
开发票,能报销——一如已经干裂的土地上落下了一场日夜不息的滋润细雨;还如人生的仕途中因为壮志未酬而耗尽了一个人求取上进的欲望后,提拔、升迁的文件突然来到了案头上。
范进中举了。
韩信从屠夫胯下爬过之后终于看到出人头地的光辉了。
整整半年,从三月到九月,我的行为异常、人生豪阔,在许多生活的细节上,都如上足油的轴承,旋转流畅、行速快捷,带动着整个人生的意义都从单调乏味朝着丰富和蓬勃的方向行进和存储。再也不用嫉妒别人买个三角裤头也要开一张红蓝墨水的发票了;不用嫉妒人家吃过饭后在服务员递来的账单上看也不看,就潦草地签下自己的大名然后擦嘴走人的豪迈了;更不用自己请人吃饭之后,还要把发票上的单位写到别人的名下——为别人花费公款存发票,好像自己可以报销一样。我还买了很多很多的书,因为报销书的发票最为名正言顺、水到渠成,那就把先前可买可不买的书都从书店买回来。一批一批地把自己的小说、散文放到当当网的购物车里,直到把那一万块钱预支花光了,一万多元的发票攒够了,把发票一张张地理顺算清,把那些不好报销的发票挑出来,最后将各种各样与文化、教育相关又合格的发票交给朋友,由朋友的学生到财务那儿去报销,才算把一部自导自演的喜剧大幕拉上了。
三天后,那学生到财务那儿去,财务从所有可报销的教师名单中连续翻找了三四遍,没有在那名单上找到我的名字,最后对那学生说:“阎老师那一万元补助已经分月打进他的工资了。”说完就把那分门别类的一卷发票塞进信封给了那学生。
那天一家人吃晚饭时,我把那一卷被退回的发票扔到了饭桌上。当大家明白我们半年来对万元公款的挥霍,其实花的还是自家工资时,景况正如一个叫花子捡了钱无度无节地大吃大喝后,才发现那钱原来是从他自己的口袋漏落在自己脚下的。那一晚,全家人吃饭淡而无味、少言寡语,但事后回忆半年来花钱可报销的快乐,却充满着意味无穷的绝妙和轻松,是前世今生的一种空前和绝后。
【原载2012年3月17日《北京青年报·天天副刊》】
插图 / 花谁的钱 / 何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