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儿子的嘱托

张圣东

1、刀捅儿子

张远仁是台湾远仁实业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已经81岁高龄了。这天，他把儿子张立军和外孙女张苗叫到跟前，说他决定把公司整体搬迁到大陆，还要任命张苗为公司董事长。

张远仁的决定让张立军和张苗都大吃一惊。因为近10年来张远仁虽然是公司董事长，可因为年事已高，实际上是担任总经理的张立军在全权负责。现在让张苗当董事长，不是相当于解除了张立军的职务吗？张立军和张苗都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其实，让孙女担任董事长，用通俗的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不是好事吗？可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原来张远仁是1948年被国民党抓壮丁充军到台湾的，当时他和妻子郑令姑结婚才半年。到台湾后，张远仁一直盼望早日回大陆，可10多年过去仍然遥遥无期。1965年，他才在军中好朋友的介绍下娶了个台湾妻子，第二年生下了张立军。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两岸关系有所松动，张远仁到大陆寻亲，虽然妻子郑令姑已不在人世，但他找到了儿子张思南。这太让他喜出望外了，因为他当初充军时妻子刚好怀孕，想不到如今儿子已经这么大了，而且张思南还有个养女张苗，两人生活在一起。亲人相聚好不惬意，张远仁当即决定留在大陆安度晚年。可是谁料到不到半年，患风湿病的张思南就离开了人世。为了避免睹物思人，张远仁只好带着孙女张苗回到台湾，培养她读书上大学。5年前，张远仁让金融专业硕士研究生毕业的张苗担任公司副总经理，协助叔叔张立军工作。在叔侄俩的共同努力下，公司这几年获得了长足的发展。可为什么现在要搬迁到大陆、还要重新安排人事呢？

半晌，无法接受这个安排的张立军当着张苗的面问爸爸：“我是你亲儿子，张青是你亲孙子，可张苗不过是大哥的养女啊！你这样，让我和张青怎么想？”

张远仁平静地说：“我身体越来越差了，中国人讲究叶落归根，我要回大陆，可你们能够跟我回去吗？”

“爸，这不是理由！现在好多台湾人在大陆创业，如果你真的要回去，我和张青可以跟着你！”张立军据理力争。

“可是，小苗她一个女孩子，又是没爹没妈的一个人，我怕我一旦有什么不测，没有人照顾她。不管怎么说张青还有你的照顾，所以我把公司交给她！”张远仁语气坚定地说。

张苗虽然满心疑惑，可一直坐在旁边没有说话，这下眼看爷爷和叔叔争吵起来，就劝说：“爷爷，我年纪还轻，恐怕不能胜任董事长职务，我看这个事情还是慎重考虑，从长计议吧！”

张立军认为张苗在演戏，愤怒地拂袖而去。张苗安慰了爷爷几句，也走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张青来到张远仁的房间，开门见山地问爷爷：“我是你的亲孙子，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你为什么要把公司给那个外人？”

“你年纪太轻，很多事你不懂，大人间的事你少掺乎！”张远仁尽量语气平和地说。

“我不小了，今年24岁了！我看张苗就不是什么好鸟，一定是大伯的情人！”张青脱口而出。

“你……你胡说八道！”张远仁不由的血往上涌，随手拿起放在桌子的茶杯砸过去。张青没料到爷爷会这么做，想避开却偏偏挨了个正着，头被砸破了。他惨叫一声，一边紧紧捂住伤口，一边飞也似的跑了。

张远仁懒得理会这对父子，呆呆地坐在客厅里。不了张立军却又闯了进来，愤愤地说道：“我要和你断绝父子关系！你为了一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野孩子，竟然用茶杯砸你的亲孙子，我都为你感到丢人！以前听人说大哥生前与养女一起生活，我也不理解！没想到你这么偏向她，难道她真是大哥的小情人？”

刚刚孙子就是这句话让张远仁动怒，没想到刚刚平息下来，儿子又用这样的话来伤人，张远仁心头顿生满腔怒火，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向张立军捅去。张立军慌忙用手去挡，水果刀刺伤了他的肚子，顿时鲜血直流。他赶紧拿条毛巾堵住伤口，奔到楼下打出租车去医院。

直到这时，张远仁才明白自己酿下了大祸。他强迫自己安静下来，拿起电话报警。警察很快到了，他对警察说：“我有个很重要的事情向我孙女张苗说，你们让她来见我吧，然后我跟你们走！”

2、不是养女

张苗闻讯很快赶了过来，见到张苗，张远仁颤抖着声音说：“苗苗，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其实你不是你爸爸的养女，你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张远仁声音哽咽地说：“你爸爸去世前，反复叮嘱我一定不能告诉你这段身世，可今天我不得不说了，你爸爸憋了10多年，我也憋了10多年……”

1970年6月，张思南作为知识青年下乡到300公里外的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住在村民幸正华家里，幸正华有个女儿叫幸玉英，对高中毕业的张思南很钦慕，幸玉英的淳朴善良也深深打动了张思南的心，一来二去，两个人相爱了。

1973年8月，张思南被招工回城，这对如胶似漆的恋人才非常现实地考虑他们的未来。幸玉英有些酸酸地说：“你可不能学陈世美，到城里再找另外的姑娘，我挺说城里的姑娘漂亮得很哩！”“哪能呢？”张思南拍拍胸脯说，“等我回去后安定下来，就来接你！”淳朴的幸玉英默默地点头，满脸是泪地扑进张思南的怀里。张思南紧紧地搂住她，两人终于突破了最后一道防线……

张思南回城后，每星期都给幸玉英写信，可一次也没有收到回信。他不相信幸玉英会变心，就耐着性子等，可一晃过去大半年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1975年6月，张思南请假回到幸玉英的家乡，想见见幸玉英，可她父亲幸正华不让他进门，愤怒地说：“滚开！玉英已经结婚了，她说再也不要见到你！”张思南在门前站了一天，还是没有见到幸玉英，这时他相信幸玉英也许真的结婚了，只好回去，回到单位，他好长时间都不能从失去幸玉英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后来，经同事介绍，他和当地医院的护士郑中凤结了婚。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郑中凤很快要生孩子了，将为人父的张思南很高兴。可命运又和张思南开了个大大的玩笑，郑中凤生产时大出血，大人小孩都没保住。当时张思南真有天崩地裂的感觉。

痛不欲生的张思南又一次回到乡下，跪在幸正华面前说：“对不起！命运已经惩罚我了，我妻子孩子都没了，求求你们让我再见见玉英，就算是我临死前的最后一个要求吧！”幸正华吓了一大跳，他同情地看着张思南，没想到他的命运这么悲惨，这才对他说了女儿的情况。

原来自从张思南回城里后，固执的幸正华认定他一定会抛弃幸玉英，于是悄悄扣下了他写给女儿的每一封信。幸玉英一直没有得到张思南的任何消息，但她一直没有放弃对他的等待。幸正华看到女儿一天天憔悴，心疼不已，但他认定城里人不可靠，因此绝不允许幸玉英到城里去找张思南。可幸玉英的肚子一天天打起来，幸正华急了，劝她打掉孩子，可她不肯。幸正华又四处张罗给她找个农村人结婚，可她死活不答应。

1975年6月，幸玉英临产。幸正华把幸玉英偷偷送到大山深处的姑姑家生孩子。就是这个时候，张思南来找幸玉英，可生性固执的幸正华硬是将女儿翘首期盼的张思南赶走了。

幸玉英生下孩子不久回家，幸正华把张思南来过的消息告诉她。幸玉英心中大喜，立即去城里找张思南。没想到门卫告诉她，张思南不在，好像是相亲去了。幸玉英怅然地踏上回家的路，这么长时间的等待却是这么个结果，心如死灰的幸玉英病倒了。幸正华老两口为她寻医问药也没有效果，她不愿意拖累父母，有一天写下一封遗书自杀了。她在遗书中写道：求你们看在生养我一场的份上，一定要养活我的女儿。你们不要怪张思南，他一定有他的苦衷……

张思南闻讯赶到了幸玉英家。“是我害死了玉英啊，我是个罪人！如果我当时知道玉英生孩子而不是结婚，我一定不会和别人结婚的！”张思南捶胸顿足地大哭，“这难道是报应吗？我辜负了玉英，老天爷就这样惩罚我吗？”

听着张思南的话，幸正华也老泪纵横，他劝张思南：“你也不要过于自责，这时你们两人没有缘分，错过了啊！”

张思南猛地抬起头问：“玉英生孩子了？那一定是我的孩子，孩子在哪儿呢？”

事以至此，幸正华把孩子抱给张思南看。张思南把不到半岁的孩子仔细地捧在手心，认真地端详着，那眉眼简直和自己一模一样啊！他兴奋地手舞足蹈着：“是我们的孩子，玉英，是我们的孩子啊！”幸正华流下了心酸的泪。

第二天一大早，在幸正华的带领下，张思南来到了幸玉英的坟前。他跪下来，字字带泪地说：“玉英，我来看你来了，我辜负了你，我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是你一定要相信，孩子没有母爱了，我不能让他没有父爱，我再不会结婚，我要一心一意把我们的孩子抚养成人……”

在张思南的坚持下，他把孩子带回了家。他给孩子取名叫张苗，对外称他的父母是他下乡时结识的恩人，对自己非常照顾，可惜前不久父母出车祸了，所以他把孩子认作自己的养女。从那以后，他认真履行自己在玉英坟前的承诺，既当爸又当妈，一个人带大了张苗，知道张远仁回到大陆又把她带到台湾。

听着这一段颇富传奇色彩的往事，张苗的心碎了。记忆的碎片拼凑起来，30多年来自己被爸爸宠着、被爷爷呵护着的点点滴滴一起涌上心头，她的泪水止不住肆意奔流……

3、临终嘱托

良久，心情渐渐平息下来的张苗赶到医院看望叔叔张立军，可张立军根本不拿正眼看她。张苗含泪说：“叔叔，所有的事情都是因我而起，要怨就怨我吧，不要恨爷爷。他自己报了警，警察把他带走了！”张立军浑身颤抖了一下，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半晌，他问张苗：“他走的时候说过什么吗？”张苗摇摇头说没有。。

得知张立军因为脾脏被刺伤需要进行脾脏摘除手术，张苗坚持要留下来照顾张立军。张立军终于沉沉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张苗守护着张立军输液，忽然警察来医院找受害人了解案发经过。张立国把事情复述了一遍，然后奇怪地问警察又像是自言自语：“唉，他为什么那么生气以至于怒砸孙子又刀捅儿子呢？可后来为什么又要自首呢？“

张苗愣愣地看着警察，欲言又止。警察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张立军问：“你不了解张苗的身世吗？她是你爸爸的亲外孙女啊！“

警察的话让张立军堕入五里雾中。知道这时，张苗才向张立军说起自己的身世。

张立军嘴巴惊成了一个大大的黑洞，他喃喃地对张苗说：“原来你是大哥的亲生女儿，是爸爸的亲外孙女啊！可是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我也是事发当天听爷爷说的，可能因为爸爸身前一直不让爷爷告诉我吧！”张苗鼻子酸酸的。

“可是，即使如此，也不至于父子之间动刀子啊！”张立军心想一定是还有什么更深的隐情。张苗也若有所悟地点头。

张立军急切地问警察：我爸爸什么时候能够出来？”

警察说：“张远仁因为用刀刺伤你，构成了故意杀人罪，要想免于刑事起诉，必须有你的不予追究的申请书。”

“那好，我马上写申请书！”张立军毫不犹豫地说。

“你请一个律师写申请书，然后签字就可以了！”警察说完离开了病房。

正好张苗有个当律师的朋友，很快就把张远仁取保候审的事情办妥。一个星期不到，张远仁从看守所里出来了。

张苗到看守所接爷爷，可张远仁说先不回家，先到医院看张立军，并且说要向他表示道歉。

再次见到爸爸，听着爸爸忏悔的话，张立军哽咽着说：“不，爸爸， 警察都对我们说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说那么混账的话伤害你和大哥！”

张远仁声音发颤地说：“你理解了就好！这几天我在看守所里想了很多，我是将入土的人了，我要把所有的秘密都说出来。因为除了不幸的婚姻，苗苗她爸爸从小就命苦，我再怎么对他、对张苗好都不过分啊！……”张立军和张苗都惊愣在那儿了。

原来张远仁当年被抓壮丁后不到3个月，郑令姑就早产生下了儿子张思南。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张远仁被充军到了南方不知道什么地方，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寄托对亲人的思念。从此，年迈的公公、婆婆帮郑令姑照顾孩子、操持家务，沉重的农活就落在了郑令姑一个人身上。苦累倒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时光飞逝，张远仁连个信都没有，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听说后来他去了台湾，但台湾、大陆关系这么紧张，郑令姑长长叹息还能盼到张远仁回来吗？

两年后，公公、婆婆相继去世，好好的一家人现在只剩下他们孤儿寡母，郑令姑一想到这些就忍不住要哭。可当着年幼的张思南，她能哭吗？张思南老是问她：“娘，人家的孩子有爹爹，我的爹爹呢？”郑令姑忍住眼角的泪说：“孩子，爹爹上朝鲜战场打仗了，等赶走美帝国主义，爹爹就回来了！”张思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听话地往郑令姑的怀里钻，郑令姑脸上的泪水止不住地流……

1958年，荆南县要在张远仁家乡修白水水库。按照当时的政策，家家要出劳力，张远仁不在家，郑令姑就不由分说地上了大坝修筑工地。好一个郑令姑，肩挑粪筐，手推独轮车，干起活来丝毫不比男社员差，工地通讯组还曾专门报道她的事迹《巾帼不让须眉》。1960年大坝合龙时，坝身出现10余处漏洞，翻沙鼓水。郑令姑和30多名民工跳进齐腰深的水中，背靠坝岸，手挽着手，不顾阵阵浪花冲击，硬是筑起了一道防浪人墙。然而，到底是女子身体弱，她被大水冲走了。工地立即组织人员打捞，可哪里还有她的人呢……

真是黄鼠狼单咬病鸭子，郑令姑死后，13岁的张思南就成了孤儿。好在郑令姑是因工殉职，所以白水水库指挥部妥善安置了张思南——他被送到城里远房叔叔张远高家抚养，由政府每月支付生活费。但当时国家处于困难时期，张远高一大家人常常吃了上餐愁下餐，张思南也难免饿肚子，数九寒天还穿着郑令姑生前穿过的一件破了又补、补了又破的花棉袄……1970年张思南作为知青下乡后，住在村民幸正华家与幸玉英朝夕相处的那几年，可以说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之后又经历了恋人离别和妻子怀孕难产遇难……

上世纪80年代末期，张远仁才和几个老乡一起回家乡，和未曾未见过面的儿子张思南团聚，可这时，张思南已经40岁的人了。饱经沧桑的张远仁对张思南充满愧疚，老泪纵横：“真是苦了你啊，今后我一定好好补偿你……”张思南擦擦眼角的泪说：“爸爸，这么多年，把你盼回来了就好！但愿以后的日子平平安安！”

可是老天爷居然连这个最朴素的愿望都不肯满足——张思南因为一边工作一边辛苦照顾张苗，得了严重的风湿病。和父亲相见在半年之后，张思南病情加重。他知道自己去日无多，就把张苗的身世告诉张远仁，请求他一定好好照顾张苗，还叮嘱他一定要保守张苗身世的秘密。张远仁沉痛地点头答应他。

尾声

张远仁一口气说完，似乎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张立军的眼里含着泪花，张苗却早已嘤嘤哭泣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张远仁深情地看着张苗说：“孩子，你爸爸对你和你妈妈充满了愧疚，可惜他命短，所以委托我完成他的心愿！可是同样作为一个父亲，我却让远在大陆的儿子吃了太多的苦，生下来就没有父爱，13岁时又成了孤儿，我这心里也生生地疼啊！所以我想方设法补偿他，可团聚不到一年他就去世了！所以现在我要对你多补偿一些！孩子们，你们能够明白一个父亲内心深处的歉疚吧？”

张苗泪水盈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连连点头。

张立军深有感触地说：“爸爸你放心，我不会再有任何意见了，公司的一切全凭您作主！”

张苗擦擦眼角的泪，说：“叔叔，您说什么呢？大家都知道，公司这些年的发展您是立了大功的，我觉得我自己还不能胜任董事长职务，所以我建议：叔叔就在台湾继续管理公司的业务，爷爷叶落归根回大陆，我去大陆开辟分公司……”

张远仁拍着双手说：“苗苗说得对，建设家乡发展家乡是每个人的义务，也是对社会的回报。至于我这个糟老头子，如果你们有需要，我还可以辅助你们创业，发挥我的余热啊！”

祖孙三人眼含热泪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责编：何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