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的猫
他是为了姐姐才倾尽所有的攻入晋州城,却只得到了姐姐的死讯。执固的囚住与姐姐并蒂双生的她,只为求一个安慰。但尹家的女儿,又怎会甘心做他人的阶下囚。只不过为何明明已经有机会离开,她却越来越不舍了呢?
【今】尹小姐,你以为,你能够逃得出我的掌心么?
我被逃难的人群推挤着,涌向晋州城仅剩的出口,身后连天的战火明明灭灭,似是想要照亮这个并不寻常的夜,忽的身前一人挡住我的去路,火光摇曳里映得他唇角的笑意狰狞可怖,他低头望着我嘲弄道:“尹小姐,你以为,你能逃得出我的掌心么?”
彻骨的寒意涌上心头:“放开我!”有那么一瞬的恍惚,我挣扎着从噩梦里醒来,只觉身侧空荡荡的,睁开眼时月光照在镂金雕花木床上,一室寒凉,披衣起身,书房里一灯如豆,阮良霈还在批复下属汇报上来的军务,东南战事吃紧,自从他几月前孤注一掷倾尽全部兵力拿下晋州城,实力便不如往昔了。
四方军阀虎视眈眈盯着晋州这块肥肉不肯松口,他便也几日几夜的合不了眼,我趿着拖鞋一步一步走过去,指甲因为用力几乎要掐进肉里。他闻声抬头,眼睛微微眯在一起:“你穿这件睡衣很好看。”
我便温柔的笑给他看:“战事再要紧,也要记得熬夜伤身。”
便是这样普通的一句话,却霎时惹怒了他:“不过是我豢养在身边的一个玩物,你也把自己当成瑶芸了么?”
我下意识的后退半步,被他欺身禁锢在书房的一角:“你的桀骜不驯去哪了,也想学你姐姐的温柔可人取悦我么?”那样凌厉的目光如刀凌迟在我身上,我不语,他便伸指捏起我的下巴来迫我看他。
唇齿被那样霸道的力道捏得生疼,却溢出轻蔑的笑来,我直直望进他的眼睛:“你寻我来做她的影子,便是在你心里眼里扎了一根利刺,我再痛,也抵不过你心痛的万一,说到底,还是我赚了。”
语尽时他眸子里的盛怒已经野火燎原一般,手指用力像是要把我的下巴捏得粉碎,我死死咬着牙望他的眼睛,听他渐渐笑起来:“你想逼我杀了你,打得好一个如意算盘。”
我侧头躲过他近得喷在脸上的气息:“你不杀我,总有一天会后悔。”
他便用掌心轻柔的抚摩我的侧脸:“我倒是很想看看,传言里纵横商海算无遗策的晋州尹家,到底如何能要我后悔。”尾音拖长消失在静默的深夜里,又有沁骨的寒意一点一点侵蚀残存的温暖。
我嫁与他时,便知他此生挚爱的女子,只有我姐姐一个。许是因我与她并蒂双生,长了极是相似的面容,才起了怜惜意,缚我于此。
可是那又如何,只要,他不舍得杀我。
【昔】等你遇到你喜欢的人,就会懂的。
新泰五年,还是军阀各据一方,按兵不动的太平境况。
晋州城占据粮草要道,易守难攻,实则是个四方战乱里亦能够休养生息的好地方。尹家家主,我父亲尹令天那时便做了举家迁入晋州,依附于晋州当时的统治者季经年的决定,却也因此,为一段传奇佳话埋下了伏笔。
尹家没有儿子,那时我姐姐尹瑶芸初掌尹家的大权,与季经年的长子季随安多有军火生意的往来,我因性情不够沉静,被父亲勒令深锁闺中不得离家半步,是以只从随侍的丫鬟嘴里听来了外面的只言片语。姐姐与季随安,终是两两动了真情。
奈何才子佳人的故事向来夭折于好景不长。新泰六年时四方军阀混战拉开了序幕,季随安带兵出征,姐姐独守晋州,一时相思相望不得相亲。
那些日子,夜里总有孔明灯放得很高很高,我在更深露重的长廊里遥遥望着姐姐点灯时微微颤抖的手指,她生来便有身子虚弱的毛病,竟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男子如此不爱惜自己。我那时大抵是不懂情爱的,便由着性子去阻她放孔明灯,姐姐只垂眸望着手腕上的墨玉镯子叹息:“等你遇到你喜欢的人,就会懂的。”
我想她是抱定了抵死等他归来的心思,只恍惚里有些艳羡起来,父亲不许我出门半步,若是当初执掌尹家大权的人是我呢,我自诩心思狠戾不输男儿,以姐姐的温婉良善,怎能应付都了如此一大家子的生计,倒是平白叫人欺负了去。
待到新泰七年,乔装入晋州探听虚实的阮良霈得遇尹瑶芸,那是初春的第一场杏花湿雨,廊下片片打落的花瓣一径儿的铺陈着,似乎是在等待着一场命定的相遇一般。
【一】瑶芸既许了亲事,反倒更叫人心向往之。
那日初下了薄雨,巷子里青石板上更是打了滑,尹瑶芸身为尹家的长女,出入自是有专车陪送,偏那一日见这雨打春深的好景色来了兴致,便独撑了一把油纸伞挑那少有人走的僻静处散心。
斜刺里不知是谁家的猫受了惊直扑出来,只听得一声枪响,那猫飞扑的身子便受了阻一般斜擦着她摔在地上。尹瑶芸闻声回身去望,不远处又起了几声震耳的枪响。
当前一人勾起唇角向她笑起来,身后追缉他的几人脚步已经踉跄,想来为着捉住他,已是费了不少思量,却也正是在这样危急的境况里,那人竟顾得抬手替她解了困,飞跑着经过她身边时,胸腔里灼热的气息不经意的吞吐在她的脸上,趁她怔愣,唇角又带了戏谑的笑意:“不用谢我。”
当真是狂傲到了极致。
尹瑶芸不为所动,反倒是倾身去查看那犹自在雨水里抽搐的可怜的猫儿,幸而只是伤了腿,便拿了贴身的手帕替它包了,再抬头时小巷里已经空了,仿佛方才那人只是一个迷蒙里的幻觉似的。
然而第二天她就知道自己猜错了,原先替猫儿包扎的帕子原封不动的还了回来,她随那送帕子的孩子一道去见他,暗笑自己顾虑不够周全,竟也学那单刀赴会的英雄,若是他存了不良的居心又该当如何。
他像是看出了她的顾虑:“这个给你。”竟是随身的配枪,他果然胆子大的可以。
尹瑶芸该当是温婉的性子,何时舞刀弄枪过,却也知他此次前来定然是非比寻常,只静静等待他未出口的下文。
他讪笑:“我鲜少与人比试定力,今日既来了,便也不再兜圈子,阮家历来居于北上,如今四方战乱,也存了吞并蚕食的野心,听闻尹家军火生意做得极广,四处的好货色尽都能搜罗了来,若季家出价欠周全,尽可以来同我阮家做这门生意,毕竟银钱不成问题。”
他大概是初来乍到,并不知晓季家与她的渊源,她便露出那样温婉的笑意来,倾身把配枪送还给他:“尹家的军火只卖季家,害阮少爷白跑一趟,实是瑶芸的错漏。”
听她这样推脱,他便问出口:“却不知为何。”
她的神情有一瞬的黯然,转而才道:“尹家已与季家长子定了婚事,下月初八,若是阮少爷得闲,瑶芸躬身以待。”
我那时便想,大抵乱世里的英雄都存了霸王虞姬那般情浓缱绻的梦,越是霸道的英雄,就越爱寻那柔得沁出水来的红颜为伴,尤其是男子固有的占有欲作祟,瑶芸既许了亲事,反倒更叫人心向往之。
【别】到如今,梦终究是碎了。
便是这样一段仓促至极的开始,阮良霈对尹瑶芸存了别样的心思。
待到大婚那几日,整个晋州城一派歌舞升平的祥和气氛,古人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大概是这样的天赐良机不可多得,阮良霈亲自带兵连夜攻打晋州,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措手不及,倒是叫他占尽了先机。
那日季家临危应变,也只保住了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举家南下迁往映城,到底失了晋州。我在尹家的大宅里强撑着安排好最后一处迁往映城的家当,母亲便牵了我的手一径儿的抹起泪来:“瑶茹,如今你姐姐不在了,尹家只剩了你,娘也只剩了你,何苦要……”
我摇头打断她的话:“姐姐去时放心不下这许多,我总要为她做些什么。”
便是在那一夜,我独守空无一物的大宅,疲累得几乎在沙发里睡了过去,就有一人推开大门向我走来,深邃的眼睛里布满了细密的血丝,他说:“瑶芸,我来了,你可要躬身以待么。”
恍惚里我轻轻的点了头,而后笑着告诉他:“瑶芸已经嫁给季随安了,永生永世随他去了,你来晚了。”
有穿堂的风过,吹得人彻骨的寒凉,时隔那么久,我还是记得那个夜晚,阮良霈悲愤的声音,他对我说:“城外那么多将士的惨死,都是为了我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攻下晋州又如何,到如今,梦终究是碎了。”
【苍】他既把我当成了尹瑶芸的影子,便让这痴梦浸得长久些吧。
我在冗长的噩梦里挣扎着醒来,身侧的床榻依旧是空的,披衣起身,书房里摆好的早点已经凉了,阮良霈兀自蹙眉,艰难的看着手里一个藏蓝色的本子,见我来了,眉宇间懊恼的神色更重。
我但笑:“账本可不是人人都能看懂的。”
他便恼怒的掷到地上:“都说是无商不奸,那几个老家伙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自顾自捡起地上的账本,并不搭话,他虽昭告天下娶了我,却并不肯接受我尹家的半点恩惠,现今购置军火的生意都是同旁人谈下来的,这些事我插不了手,每日里便只顾着养尊处优罢了。
抬头时,却见他已经离了椅子站在我身前了,见我望着他,竟恍然的回过神来,半晌才喃喃道:“你们长得这样相像呵。”
我故作没有听清,只一味望着他,商场上你来我往虚与委蛇见得多了,演技自是比常人好得多。
他垂头,宿夜积累的疲惫一齐涌上来,像个乞求母亲怜爱的孩子似的开口:“陪我睡会儿吧。”
他娶了我,却并不碰我,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卸下惯常的霸道强势,如此温和的与我说话,我静静的点头,他既把我当成了尹瑶芸的影子,便让这痴梦浸得长久些吧。
夜半时窗棂上响起几声轻微的振翅,展开鸽腿上的信笺,只有两个字:“蓄势。”蓄势待发啊。
【山】我隔着俗世的血腥寒凉去望阮良霈冰冷漆黑的眸子,像是一尊不可逾越的神灵。
第二日晨起,才知晓昨天阮良霈发了那么大的火,原是与他做军火生意的几人中饱私囊运了次品给他,如今晋州城的战事一触即发,一日紧似一日,出了这等事,当真是令人窝火。
然而我醒来时,身侧照例是空荡荡的,已经入夏的时节,撑了阳伞出门,一个不小心脚步踉跄就要摔倒,斜刺里一老妇人伸手扶我,趁着道谢的空当,接过了我手心里紧握的一小团信笺。那是我夜深无人时分五次临摹来的晋州防卫图,如此军火不足的天赐良机,正是我赠予季随安的一份大礼。
如是闲逛了半天,傍晚时雇了车子回到阮家公馆,还未进门,便被里面肃杀的气氛激起了阵阵寒颤。
紧闭的门前跪倒了老老少少十几人,见我来了,便作势蜂拥而上跪在我面前哀嚎而哭,怔愣间,耳边有三声枪响振聋发聩,朱门大开,阮良霈站在门前,吩咐了身后人几句什么,随即有三个带血的麻袋被人拖着扔在了那十几人面前。
我隔着俗世的血腥寒凉去望阮良霈冰冷漆黑的眸子,那样居高临下的俾睨目光,像是一尊不可逾越的神灵,他转眸望见了我,怒色却更重。我垂眸,一步一步挪到他身边,那三个麻袋里装着的正是卖了军火次品给他的商人,如此雷霆手段,不禁让我起了兔死狐悲之感。
他略低了头,语声里起了悲凉意:“你这些时日的温顺乖巧,原是为了今日,我竟还……”他忽的顿住,转而冷硬的挥手:“即刻关到密室,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
【负】只不过尹家,到底不出无用之辈。
原来我那些夜晚费尽心思临摹出的防卫图,竟是他专摆出来为了惑我,所谓军火次品,也根本被他中途拦住掉了包,只等着这一刻,打季随安一个措手不及。
我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掰着手指数流水一样的日子。他原来附在我耳边说“我倒是很想看看,传言里纵横商海算无遗策的晋州尹家,到底如何能要我后悔”,他合该有这样的自信,能够做我尹瑶茹的对手,他也合该有这样让人瞠目的好手段。
只不过尹家,到底不出无用之辈。
四日后,耳边隐约的炮火声已经渐渐散尽了,密室里每日送食的窗口突然暗下来,我打乱了头发,蜷缩在最暗的角落里,在开门声里虚弱的抬手把碗盏挥掷一地。
身后那人恼怒的用手拎起我的领子:“你是不想活了么?”
我呵呵笑起来:“我不是早就不想活了么?”
他气恼的拿手捏开我的下巴,强行喂了饭食逼我咽下去,其实这些时日我总挑了不易被人发觉的饭菜填饱肚子,然后假作绝食做出挥掷一地的姿态来,阮良霈果然还是耐不住,竟亲自下了密室来探我。
我抵死咬牙不肯咽下去,憋气憋得满脸泛红,故作用光了最后一丝力气,眼睛翻白昏了过去。
阮良霈见状,倾身抱起我,脚下踉跄一步,险些要把我摔在地上,却凌空里转了个身,倒在地上时牢牢垫在我身下,地上杯盘碗盏的碎片铺陈一地,他只闷哼一声,再扶起我时,左臂上有血迹透过衬衣渗出来,我迷蒙的睁开眼睛,这才看清他左臂上缠了厚厚的绷带,定是这几日苦战,受了不小的伤。
他见我醒来,眉目间只余冷硬神色,悻悻的扶着桌沿站起身子:“你放心,季随安命大,轻易死不了。”语尽时脚步已经虚浮,转身离开时后背上淋漓的被碎渣子割伤的伤口透出血来,他挥手吩咐密室前的几人:“给夫人请城里最好的大夫来,以后不必留在这里了。”
【雪】他或许,爱上的原本就是我呢。
我在那张熟悉的镂金雕花木床醒来,这几日的战火纷乱,晋州虽守住了,却又折损了数千将士的性命,自那日收到信鸽起,再也没有季随安的半点消息,我也已经有三日未见阮良霈了。
公馆里的下人各个对我毕恭毕敬,却一句多余的话都问不出来,第四日时睡梦中有人来我床前静默的坐着望我,背着光看不清他的样子,我只作睡熟不去惊扰他,其后半月,夜深人静时总有一人背光坐在床前默默望我,我猜他望着我时,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在望尹瑶芸,还是尹瑶茹了。
他或许,爱上的原本就是我呢。
直到半个月后,他左臂的伤口已经差不多痊愈,我不曾亲眼见过那伤,许是伤得并不怎么重,到底他终于肯来见我:“听大夫说你最近饮食规律作息良好,看来是不想死了?”
我站在床头捏着一串时令的葡萄吃得正香,闻言抬起头来:“为何是听大夫说,你每夜坐在我床前,难道没有亲眼见到过么。”
如此被我一语道破天机,他有一瞬的羞赧之色,随即故意抬起左臂想要夺过我手里的葡萄以示他的小伤恢复得很好,却没想到被我轻易躲了去,一时手臂悬在半空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这样小儿女的闺中嬉闹,大概连他也觉得恍如梦中一样,我一个不稳就要跌到地上,他回过神来着急的用左臂来拦,我却没想到他伤得那么重,殷红的颜色一点一点渗出来,就是在这时,下属心急火燎差点跑进卧室来:“大少爷不好了,二少爷在新城要反了!”
【浮】自古,英雄总是过不了美人关的。
阮家的据地在新城,阮老爷子一生戎马倥偬,临了竟被自己的儿子夺了兵。这个消息被阮家二子封锁得极好,阮良霈一意孤行带兵攻占了晋州,到底与新城隔得远了,时至今日才知晓了这样大逆不道的隐情。
我站在请来的医生身侧,看他小心翼翼缝合阮良霈左臂撕裂的伤口,触目惊心的红,目光顺着那伤口移上去,是阮良霈打了麻药熟睡的侧脸,日光透过窗帘暖融融的照在上面,他极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候,竟看得我,一时起了恻隐之心。
医生回身示意随行的护士帮忙把他的身子翻过去,我顺着护士的动作看清了阮良霈的背,细密的小伤口,大部分结了痂,有的已经愈合得很好了,有的还呲牙咧嘴的泛着青紫,那日他跌下去时仓促里护住了我,到底还是划伤了我的左掌,此刻那细小的伤好像也得了感召似的疼起来,不自觉的垂头去看,几个护士却手忙脚乱起来:“阮先生,您还不能动。”
三个小时前,他听闻阮良霆夺了阮家的兵造反,竟顾不得手臂的伤硬要与他做计较,后被赶来的医生强行注射了镇定剂,比预计的时候醒得早,正要挣脱守护的几人下床去,目光扫到我,又硬生生的顿住:“你也盼着我到新城去吧,季随安的兵就在晋州城外,久攻不下才消停了些,只要我一走……”他故意止住不说,唇角重又露出那样嘲讽的笑:“你放心,我若要走,定不会留你独守于此,你这辈子,都不用做那无用的计较。”
我迎着他的目光启唇笑起来:“阮良霆一向没有主见,你以为他是为何突然要反的?”
他的眉间起了轻皱,挥退了屋里的众人才道:“拿不下晋州,你们便妄想要良霆去做傀儡将军拿下新城么,我果然还是轻瞧了你。”
我垂头重又握紧了左掌的伤:“尹家不缺女儿,你既可以爱上我姐姐,阮良霆如何不能爱上我尹家旁的女儿呢,自古,英雄总是过不了美人关的。”我说这话时,忽的有些心虚,不敢去看阮良霈的眼睛,兀自背过身去,身后一片不合时宜的静默,其实若不是为了我姐姐,他又何至于落到如今的境地呢。
到底,连我自己也回不去了。
【生】什么时候起,我竟也变得这样,妇人之仁。
新城沦陷,晋州便成了独立无援的孤城,我在次日的清晨放飞了一只薄翅的鸽子,阮良霈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左掌轻轻卡住我的脖子,声音低沉道:“季随安要是敢来,便与你我同归于尽吧。”
我诧异的回头去望他:“我以为,以你的性子,该是一枪射下那只鸽子。”
他的手微颤:“你既知我站在你身后,便是在赌我敢不敢一枪杀了你。”这样肆无忌惮的与敌方暗通款曲,当真是欺他不敢取我的性命了。
我摇头:“那鸽子腿上绑的信,说新城之事不过是你诱敌深入的障眼法,叫季随安万不可轻举妄动,实则是我谢你那日……”我顿住,想了想又道:“你大概从来不曾放在心上过吧。”
他卡着我脖子的手动了动:“你赌我会不会射下那只鸽子,其实我也在赌,你会不会……呵。”他不再说下去,收了手转身离去。
我在薄雾里凝眸去看他有些萧索的背影,什么时候起,我竟也变得这样,妇人之仁。
少顷,有鸽子扑棱着翅膀落在窗棂上,我取下那鸽腿上的信笺:“莫动真心。”心里蓦地一惊,不祥的预感升腾起来,扔下信笺追出去,哪里还有阮良霈的影子,问遍了公馆的下人,还是那样令人生厌的毕恭毕敬,心跳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抚着心口安慰自己不会出事,却也是在这时,耳边响起了第一声大战临头的枪响——“砰”。
【尽】初春的第一场杏花湿雨,似乎是在等待着一场命定的相遇一般。
手上的茶杯应声而碎,我向着枪响的方向拼了命的跑去,又是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揽我入怀,来不及问出口,便有一只温暖的大掌按住我的唇齿不让我出声,阮良霈倾身将我护在怀里,附在我耳边说:“人是你招来的,还用得着在我面前做出这些焦急的姿态来,博我的怜悯么?”
很是危险的意味,连我也被这样一句话惊得怔住,是啊,他的生死与我何干,我何至于如此。又有枪响,近得好像就在耳边,阮良霈叹息一声终是道:“最后还是你赢了。”
我闻言不解的抬头去看他,阮家的近卫已经鱼贯而出守卫在身前,他简短的吩咐了几句,携了我的手不由分说让我跟他走。
我想要挣脱那只手,却又隐隐的有些舍不得,姐姐初遇季随安时,战火纷乱里他也便携了她的手,那样脉脉不得语的温情,我是怎样暗自羡慕过的,可是如今,只剩下满心的凄苦。
阮良霈忽的停住步子回头看我:“我原先以为,你与瑶芸并蒂双生,长得相像也不足为奇,却原来……一直是你在骗我。”
远处晋州的城门被一声炮响炸开了几人高的缺口,季家的军队得门而入,水深火热的晋州城,如何容得下这片刻的温柔。
两年前,正是新泰六年时。
季随安带兵远征,姐姐独守晋州城,更深露重里总有祈福的孔明灯一闪一闪升上天际去,我去阻她,她便轻咳着对我笑:“我从娘胎里就带了先天的虚弱,这副身子能撑到现在,已是上天对我格外的恩赐了,你放心,我不苦。”
她不肯每日躺在床上喝那中药对付日子,母亲只由着她,把尹家的大权也给了她,只盼着她做些想做的事,也不枉来这凄苦人世走一趟。我那时被父亲深锁闺中,看她这样一日比一日更加虚弱下去,便央了父亲许我顶替她的位子,以尹瑶芸的名字,去替她做她未完的事情。
也是在第二年初,我撑了油纸伞,正是初春的第一场杏花湿雨,廊下片片打落的花瓣一径儿的铺陈着,似乎是在等待着一场命定的相遇一般。
其实,阮良霈最初遇见的尹瑶芸,根本就是我啊。
此刻他漆黑的眸子里似是有恼怒,又似是隐隐的泛起了一丝温柔。我顽劣的笑起来:“这猜谜游戏提前公布了答案,倒是不好玩了。”
他低头望进我的眼睛:“你处心积虑的来我身边,只是为了一个游戏,没有其他么。”
“其他?”眼前似乎又晃过信笺上简短的四个字:“莫动真心。”我狠心笑道:“你已经输了新城,输了兄弟之情,如今眼看着又要输掉晋州了,还有其他么?”
【歇】
新泰七年初时,姐姐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了,季随安得胜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到尹家来向她提了亲,这亲事的筹备自是盛大又隆重,就这样拖到四月初六时,姐姐竟咳了血,单薄的身子摇晃摇晃,一个脚步不稳跌倒,就再也没能醒来。
母亲哭得几乎成了泪人,我紧握着拳头吩咐合家上下几十口人守口如瓶秘不发丧,四月初八吉时刚到,便披了嫁衣,随着季家的婚车,替姐姐完成她最后一个并未说出口的心愿。
一应的准备停当,却在见到季随安时露出了马脚,他只看了我一眼,便蹙起眉来:“你不是瑶芸,瑶芸在哪里?”
却原来,我望着他时的目光,半分情意也无,与姐姐望着他时的莹莹点点并不相同。
也是在那日,阮良霈带兵偷袭晋州城,我在连天的战火里对季随安许下诺言,晋州早晚还是季家的,也只会是季家的。
可是偏偏,来的人是阮良霈啊。
眼前他漆黑的眸子里好像顿失了光彩:“原是我自作多情了呵。”语尽时,枪响声忽的连成一线,季家军队到底轻车熟路,来得竟这样快。
近卫自发的围拢起来,阮良霈再不看我,却还是下意识的携了我的手,晋州依山傍水,若是打定主意想逃,也并非难事。
有一人在身后凄惨的唤我的名字:“茹儿——”我踉跄顿住脚,回头时母亲头发散乱的站在两军阵前痛哭失声。
季随安就那么悠闲自得的转到母亲身后,拿枪抵着她的头:“尹瑶茹,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能让阮良霈这样失了分寸,为了你,连晋州城都顾不得了。”
我惊呼出声:“你把我尹家老小怎么了?”
他垂头有一瞬的沉思:“其实也没怎么,你托付我照顾他们,自当照顾得极好才是。”
母亲流着泪呜咽:“茹儿,你姐姐死得冤枉,季家根本是看上了我们的军火,你姐姐一厢情愿至死都没有得过半分真心,芸儿怎么那么傻……”季随安冷眼看她断断续续的哭诉,并不阻止,母亲哽咽,末了才像是下了决心似的道:“茹儿,你走吧,尹家早就散了,不值得你……”她终是说不下去,隔着两军对阵遥遥的望着我,并未发声,而是用口型对我说:“来生,我们还要做母女……”
我挣脱阮良霈的手想要不顾一切的冲过去,可是已经晚了,母亲忽的使力握紧了季随安的枪,她还是望着我,眼睛里安宁的神色叫我莫名的心安——“砰”。
震耳的枪响惊醒了还在静默的众人,意识的最后是后颈一阵剧痛,阮良霈抬掌敲昏了我,密密麻麻的枪响成一片,我所坚持的,我所守护的,一切,都缘尽于此了。
再醒来时,细细的泉水声浸湿了我的眼,阮良霈俯身过来喂水给我喝:“你终于醒了。”
我懵懂的点头:“现在,还不算太晚吧。”
到底,我比尹瑶芸幸福的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