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仟仟
【一】
光秃的岩石里钻出的蚂蚁在我身边忙来忙去,更有甚者,爬上我的身体,丝毫没有敬畏的意思。好歹,我也是一把仙剑。
于是,不由叹息一声,英雄迟暮啊。
远天,再也看不到九重天上清澈得要滴出水的蓝,没有身穿七彩霞衣的女仙们织锦斗艳,没有不道德的神仙丢下瓜子皮变成流星。
只有不动的风,浑浊的气。天边浓厚的黑云被一道无形的力量隔绝在岛外,连同翻滚的浑浊海水,混成一片抹不开的混沌。
这里是碧落海上的空冥岛,向北百里,就是天与地的边缘,魔界。天地间浊气汇聚成魔物,世间罪恶越重,邪气胜正,魔界之灾越猖狂,甚至会反噬六界。
这样的地方不适人居,不适仙居,却有极其重要的战略意义。各界曾集结力量筑起一道结界,以空冥岛为界,隔绝开魔界与其他六界。
每过千年,各界会推举代表驻守空冥岛,名为监视魔界动向,实则是去做炮灰。这一千年,轮到仙界。半点油水没有的差事,众仙避之不及,最后竟落到司望君头上。只因他在不久前犯下大错,使得魔界险些攻入仙界。
自打我跟随司望君从仙界被贬到这荒凉之地,已有十年。
十年于仙人,不过弹指。可日子,还是要一天一天过的。我正要作首诗附和此番心境,却被人拽住,猛地拔了出来。
那人拎着我,一路唱着小曲到小溪边,快准狠照着水中一拍,就有鱼露着肚皮浮上水来。
是的,曾经名震六界,以北斗之破军星为名的我,仙剑摇光,如今被人用来捕鱼。
更甚者,此人得空时,还会在我身上绑根冻银丝,丝上栓跟翠鸟羽,垂钓一番。
若是从前,这人早该被我的剑气轰成渣滓了,可如今——
“灼妍,”我极力维持一把仙剑应有的气度,“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用完以后要将我擦拭干净。”
那抱着一篓子鱼的少女脚步一顿,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摇光你真啰嗦。”话音未落,挥手扬起一簇火焰,将剑鞘上的水汽蒸干。
我被热气熏得晕乎乎的,刚要抗议,却见她做了个鬼脸,转了个圈,变作一只火红的鸟飞远了。
毕方,上古仙兽,生于木而司火。火焰炽热而明亮,能够对抗世间的邪气黑暗。他们的力量从数千年前的一场战役中就可窥见。
当年,黄帝斩首蚩尤后,蚩尤的血化为冥虫,带领冥兵反攻。黄帝欲往泰山召集鬼神与之对抗,不想半路遭到冥兵伏击溃不成军,正是毕方现身助其度过此劫难。
可这样的力量太过强大,惹得仙界忌惮,自是与毕方一族不亲厚。与此同时,毕方在人间出现时总能引起火灾,凡人更是敬畏它们。 他们只能再人间流浪,从一处沙漠迁到另一处沙漠,永无休止。
灼妍火红的身影好似一束火焰,划破空冥岛暗沉的天际,我有些怔忡,还在思考那个问题——她为什么要追随司望君到这里。
【二】
灼妍对司望君的追逐始于一场仙界筵席。
仙界不太待见毕方一族,也不敢把关系闹僵。毕方一族每百年甄选出一位族中精英到仙界任职,那一百年,选出的正是灼妍。据说她刚被关了千年的禁闭,能从族人中脱颖而出实在不易。仙界特意为她办了场接风宴,司望君作为德高望重的上仙受邀出席。
他像往常那般独自在一处静坐,不与别的神仙交谈,更不接受女仙们的秋波。据说,他的元神修成一棵菩提树,举止神态就像一根木头。可偏偏,是根太好看的木头,让关了千年禁闭的灼妍一见就难以自持。
她激动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涨红了脸,说了句极其恶俗的搭讪词,终于又见到你了。
众仙竖起耳朵,想要窥听她与司望君之间有何前缘,却在下一瞬间见一道白光闪过,司望君挥袖间,灼妍径直飞出十丈远。
她却又不屈不挠爬起来。那时我待在司望君袖中,可以想象他冰冷的目光,他看她,甚至所有女仙,总是这般。
从那以后,我总能时不时见到灼妍的身影。
她变成一只小鸟,与仙府中的鸟类抢鸟窝,只为看司望君在树下打坐。仅仅是想着自己与他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就快乐地发出一声鸣叫,却被司望君识破真身,一掌自树上打了下来。
她买通了府中的仙仆,讨了为司望君烧洗澡水的差事,却因太过激动而控制不住火势,险些将仙府付诸一炬,结果自然是被脸色铁青的司望君赶出了仙府。
她得知司望君喜好六界中的珍贵树木,跑去魔界偷来最珍贵的昆木种在仙府中,却不知道昆木与仙界水土犯冲,放出魔气,毒死了府中大片树木。
终于,司望君忍无可忍,在仙府上空布下结界,禁止一切鸟禽入内。我看见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火鸟屡次撞在结界上,撞歪了翅膀,最终从二郎神家的哮天犬在墙角刨过的洞里钻了进来。
她走路摇摇晃晃实在可怜,我便好心告诫她,“趁着司望君还因你是毕方留了几分情面,你该收敛些,小心他真的讨厌你。”
听了讨厌二字,她摇摇晃晃像是要站不住了,黑亮的眼里聚起水雾。
嘀嗒,有东西落到地面的声音,却不是她的眼泪,有血从她火红的鸟羽里渗出。她从魔界盗树时受了伤,一声不吭,只小心翼翼舔着伤口。
何苦呢,我叹了口气。仙界哪有什么爱,不过是拥有漫长寿命的神仙学着凡人做些无聊的情态。却又不免对她生出几丝怜惜,可惜她看上的偏偏是司望君。
众仙多对灼妍冷嘲热讽,说她鬼迷心窍,有伤风化,丢尽毕方一族的脸面。毕方族的长老们也曾亲自来仙界接她回去,可在见了司望君后,就叹息归去。
毕方生于木,对木头有天生的好感。
我想这竟是灼妍倾心司望君的原因,每见司望君,脑中总出现一幅火鸟在菩提树上做窝的场景,憋笑憋到内伤。
因为爱的理由有些可笑,我也就把灼妍对司望君的感情当笑话看了。可当司望君犯下大错被贬空冥岛的时候,她却毅然追随。
“你知道,去了空冥岛的神仙,就算能留着命回到仙界,也难以获得往日的名声地位。空冥岛比沙漠可怕得多,你难得到了仙界,能谋个好差事,又何苦找不到神仙才俊。”
她似乎并未认真考虑我的话,当日就去天帝面前领了委任的旨意,名正言顺成了司望君的属下。
【三】
我想,若我不是上古玄铁打制的剑,一定会爱上灼妍。神仙中谈情说爱的,难得有她这么认真的。
司望君因遭贬谪,往日冷漠的脾性变得颓废而暴躁。
在我的前任主人,浴天火失败的凤凰后,司望君是唯一担得起战神称号的仙人。他喜悦的唯一来源是完成每一次任务,在或大或小的战役中展示他的威严。
在此之前,他确实是百战百胜。
我想不明白他怎么会犯这样的大错。在某次巡逻的时候,错断魔界的动向,将多数天兵调往错误的地点,使那群行踪诡异的妖魔如入无人之境,险些攻入仙界。为此,仙界损失众多人马,更有几位知名天将被妖魔吞噬,魂飞魄散。众仙惶恐不安之际,魔界却又离奇撤退。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神仙也免不了俗。想当年的战神凤凰是天生的仙体,战无不胜,却在浴天火涅槃时失败,连元神都寻不到,更不消说司望君这样后天成仙的了。”
我听两个仙界的使者在空冥岛这样嚼司望君的舌根,难免气愤,却不想司望君出现,险些将他们打成重伤。
从那以后,空冥岛便越发萧条了,再没有仙人敢来此拜访,要不是有灼妍在,这里就连最后一丝生气也消失了。可我更害怕司望君发怒的样子,似乎他像妖魔那样,无法抑制体内的戾气。
这十年间,灼妍从六界寻来无数树种,试图在荒芜的空冥岛上种活,总以失败告终,却不曾放弃,固执的以这种方式激励他。而司望君依旧不放弃驱赶灼妍的意图,我却知晓他心情的变化,从前是不耐,现在是不忍,不忍她跟随他受苦。
我忽然想起从前在仙界,司望对灼妍下手总是留九分力,分明早见她窥探却还若无其事静坐许久,分明可以连哮天犬的狗洞也一并堵严了,分明可以不对她的追逐那样在意。
有旧友来访,让我暂时忘却这些郁闷之事。
风神掌管六界之风,自是一位八卦好手,十分对我的胃口。
“摇光,你在空冥岛过得蛮滋润嘛。听说碧落海里的鱼长三丈,肚子里有不少油水,你该是尝过鲜了。”他见我的剑鞘上沾着一股鱼腥味,便不怀好意打趣我。
“得了吧,我只吃过灼妍从溪里捉的三寸小鱼。”
风神不信我会沦为捕鱼利器,我便带他去灼妍捕鱼的小溪旁,顺便洗去一身腥味。
不料那溪水忽变得奇深,有股莫名的吸力,我一时稳不住身形,风神来拉我,却与我一起下沉,恍然间,进入另一番天地。
惊骇过后,我与他互望一眼,隐去身形,警觉地看着四周。
这里的天与碧落海的天有七分的相似,天幕低垂,被极其浓烈的黑云覆盖,然而,这些黑云却被一股力量控制,形成无数转动的漩涡。漩涡中可见气势恢宏的亭台楼阁,漂浮在空中,渗出邪气。
与魔界交过无数次手的我太熟悉这股邪气了。妖魔们擅长变幻之术,唯有这股邪气是盖不住的。
方才我分明是在空冥岛,怎么会到魔界的聚居地?想到空冥岛的结界已经被魔界做过手脚,我惊出一身冷汗,想要回去与司望君商议此事,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漩涡中出现。
此刻的她面无表情,全无往日的生机,紧咬着嘴唇,脸上流露出愤恨的神情,丝毫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除了容貌,我无法将她与往日的灼妍联系起来。忽然,她笑了,似是做了某种决定,一扫方才的愤恨,解脱似的一笑,流露出极其温和又凄凉的神色。
我心一惊。
【四】
无法将灼妍与魔界联系起来,我失魂落魄,却不得不强打精神,告诉风神这不过是我与司望君在空冥岛造出来的幻境,模拟妖魔的聚居地,演习攻入此间的情形,匆忙将他送走了。
找到灼妍时,她正与司望君在一处。确切来说,是司望君独自博弈,她在一旁观那棋局。看不懂棋局,也看不透他的心。
“成了仙,会不会前尘尽忘?”
他修长的指落下一枚莹白的棋子,眉睫一颤。自然是,他本该这样做答,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只觉得头痛万分,以手抵住额角。
难得见司望君失态的模样,我想他或许是记起了什么。
前尘。司望君的前尘中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影,曾在千年前,出现在司望君渡天劫的时候。那时的司望君分明度过了天劫,身上却始终未曾出现仙印。疑是有邪魔作怪,我与凤凰领了命去探查,却见一个女子拉着司望君,阻止他登仙。她唤他师兄,关系非一般亲密。
人仙有别,他难得修仙得道,你就放过他吧。凤凰劝解她,她却一剑向凤凰刺来。
不过是个普通修仙者,自然伤不了凤凰,反被凤凰制伏在地。我这才与凤凰引导司望君登仙,那时的他正脱胎换骨,神志不清醒,我却见他的眼角流下两滴泪。
司望君果真爱过那女子么?可成了仙,抛却了七情六欲,连前尘往事都是记不得的,倒也无甚大碍。
可他最终却只说了一句:“前尘尽忘。”
我脑子里想着成仙前的司望君和出现在魔界的灼妍,心情郁闷,索性溜回仙界找风神唠嗑。
他忽然拿一样好东西与我看。我吓了一跳。
“这是你的宝贝,溯世镜?”
每过五百年,风神凝聚一次风之精魄,才可铸成这样一面镜子,可在此镜中见过去与未来,穿透时间与空间窥见不为人知的真相。我向他讨要这镜子许久,均未成功,只得退居其次,与他商讨这镜子练成后,是要用来窥探嫦娥洗澡,还是探寻中天玉帝成仙前的往事。
不曾想,他竟这般轻易给了我。
“去看你想知道的东西吧。”他难得正经,倒也有几分英雄气质。
我向溯世镜默念一番,想要看灼妍最大的秘密。溯世镜光芒大盛,将我卷入其中。
【五】
我置身空中,身前是一只展翅飞行的幼小火鸟。这是灼妍,我陷入她的往事,她不会察觉到我的存在,我却能看清她的一举一动,体会到她的情绪。
她终于学会了飞行,违背族规,离开无聊的荒漠,来到繁华的城池。一切看在她眼中都是新鲜的,她慢慢降低飞行的姿态,企图看清人们的表情。她的翅膀掠过一座茶楼,带起一阵热浪,我听见地上有人在惊恐地喊:“妖鸟!有妖火!”
她受了惊吓,仓皇向前飞去,翅膀撞到一座高墙上,磕得生痛,回头一看,她飞过的地方变成了一片火海。
毕方出现在凡间会有讹火,她终于体会到族规的用意,沮丧万分。
她想回城看看,至少为那些遭遇火灾的人做些什么。为了不再引起灾祸,她与城郊山上一只成精的山鸡做了笔交易,把一身珍贵的火羽赠给人家,换来一身鸡毛。
她变成一只山鸡进了城,却被人捉了起来,卖给酒楼,就要被拔毛煲汤的时候,一只手将她拎了起来。
“这鸡我要了。”少年一身青袍,背负宝剑,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虽然容貌气质都产生了变化,我还是认出这是成仙前的司望君。
城中聚起一批捉拿妖鸟的修仙者,他就是其中之一,分明认出她是妖鸟,却笑嘻嘻付了几个铜板将她买下。
拎着她到了城郊溪边,他生了火。她以为他要将她烤了,委屈十分,嘤嘤哭了起来。他却笑了,走到溪边,拿起宝剑往溪水里一拍。
啪,一条鱼蹦了起来,在夕阳下溅起一道优美的水花。她呆呆看着,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好厉害。他听见无邪的少女声音,转头看她已褪下一身羽毛,化成人形,不由红了脸。
她被他的一条烤鱼打开心扉,说明自己是毕方一族,并不是什么妖鸟,她来,不过是为了看看人间是什么样子。她又将一身鸡毛给他看,说自己不会生出什么祸患,求他放过自己。
他也是少年心性,又有几分豪情,便答应带她游山玩水。
于是,许多城池中便可见到这样的景象。俊朗的少年肩上蹲着一只滑稽的鸡,四下顾盼,时常兴奋地扑腾翅膀。而少年也不在意,总将手中买的吃食分鸡一份,抚摩羽毛逗弄她。
这一路,我体会到了灼妍的喜悦,以及一种日夜渐长的情愫。
这样的喜悦持续到灼妍的身份被其他修仙者识破,他们将事捅到司望师门,联合四方修仙者围剿他俩。这绝不是玩笑,修仙者们誓要捉到毕方的,他们知道用毕方炼丹,能长多少修为,甚至为了争夺开始自相残杀。
司望看清了这一切,十分失落,却也坚定了某种决心。
“我是不会将你交出去的,”他刚因激战吐出一口鲜血,却故作轻松擦了擦嘴角,咧嘴笑了笑,“师门守则第二条,绝不背信弃义。我答应你游山玩水,还没玩个痛快。”
可这仅是信义吗?她想问他,终究没有问出口。
【六】
灼妍变回原形,毕方的现身挽回了他俩的颓势,修仙者们开始动用其他方法。
一个秀美的少女出现,司望放下了手中的剑。他无法向她挥剑,他的小师妹灵芙,一向是师门众人爱护的对象,更与他定有婚约。
“交出她,她是妖,终究不是常人。”
“不,我只知道她是灼妍,我绝不会背信弃义。”
“那你吃下这药,驱散你的功力,将你的一切还给师门!”灵芙坚信他是被毕方迷惑,将一包可以唤回他神智的药骗他吃下,却不知道,这是师门为他准备的毒药。
灼妍发现司望君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他的手中还握着剑,像是还要保护她。
他从未说过一句爱她,为何要因她而死?他本可以做一个卓越的修仙者,娶了那如花似玉的师妹,却因为遇见了她,落得如此下场。
我同灼妍一般,被铺天盖地的悲痛席卷,无法承受,自溯世镜中幽幽醒了过来。
我在溯世镜中经历这番悲喜,已过了数天,身旁没有风神的影子,我试图寻找他,告诉他我在溯世镜中看到的一切,却发现一个惊天的消息已传遍仙界。众仙之中,竟然出现了魔界的奸细。
那妖魔试图窃取仙界的宝物,露出马脚,被众仙抓获。与此同时,一条从魔界延伸出来的穿透空冥岛结界的密道也被发现,魔界就要通过这条密道再次入侵仙界,还好被风神及时发现禀告,这才免去祸患。
我找到司望君,他已不在空冥岛。查知魔界险些侵入仙界的失误不在他,而是奸细里应外合的结果,他被仙界请了回来,而真正的奸细已被捉拿,认罪。
“我要去见灼妍,”我定定看着司望君,“你真信她是魔界的奸细?你真的不想再见她一面了吗!”
他往日冷酷的模样有些松动,垂下眼,忽然叹了口气,将一道锁缚在我的身上,风神自暗处现身,将我带走。
我极力挣扎,却听风神说,莫要声张,你与那妖魔关系亲近,暂时还不能摆脱嫌疑。
我呸了一口,大声喊了起来:“胡说!溯世镜中的灼妍就是灼妍,哪里是什么妖魔!”
风神一愣,沉思许久问我:“你向溯世镜寻求的是什么?”
“灼妍最大的秘密。”话音未落,我也一愣,若我认识的灼妍根本不是灼妍,仅是妖魔,这句话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
“她已经招供了,”风神忽然叹了口气,“妖魔擅长变幻,是妖魔变作了灼妍的模样,骗了我们。”来到仙界前的灼妍就已经被妖魔所取代,她那样疯狂地追逐司望君,不过是为了窃取仙界情报,情愿追随他去空冥岛,不过是为了破坏结界。
我所认识的灼妍真的不是真正的灼妍吗?向往人间风光的灼妍,会因为一条烤鱼感恩的灼妍,天真无邪的灼妍?她只是擅长变幻的妖魔?
【七】
我第一次见司望君喝酒。凡人都说,借酒消愁,我这才意识到神仙也是有愁的。
风神说,司望君能不郁闷吗,他虽不爱灼妍,灼妍的追逐却是对他的一种崇拜,男人就算成了仙也有这德行。如今她妖魔的身份暴露,接近他只是为了利用他,无疑是扇了他一个大大的耳光。你想,司望君会被人扇耳光吗,能受得了被人扇耳光吗?
我忽然觉得风神烦人,却依旧看不清司望君的心。
他在仙界四处奔走。他说,妖魔是这天气间的邪气所聚,除非先让她捆在诛仙台受九十九道天雷,再用八荒锁囚困在碧落海中受千年的煎熬,否则,是死不掉的。
仙界听从了司望君的建议。我忽然想,他这样狠毒的手段,是否是因为对那叫灼妍的妖魔有着一丝爱意。
我确信这一点,是在天将押送她去诛仙台的时候。他换上一身盔甲,立在诛仙台旁。
她从他的身边走过,一改往日的姿态,不羞涩痴狂或是仰望卑微,只静静地问他:“从今往后,你会不会记得我?”
他缄默不语,一如往常,只留给她一个擦肩而过的距离作为仅剩的怀念。他成仙了,舍弃七情六欲,记不得凡间的小师妹,记不得当年与他短暂相伴的毕方。
可他,终究还是记得些什么。记得仙宴上她的眸光,她追随时的脚步如风,她望向他时的澄澈眼神。
看着九十九道天雷落在她的身上,他忽然紧握着腰间的仙剑,我第一次知道他也会颤抖。对已经成仙的他来说,这或许是一种哭泣的方式。
天雷一直在落,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忽然明白,同司望君一样,就算她是妖魔,我也会永远忘不了她。
【八】
她被锁在碧落海的最深处,承受刺骨的严寒。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去看她,向来谨慎的司望君将八荒锁的钥匙遗落在我的面前。
唯有这样才能从仙界手里救她,免去一死,我愿意相信这是司望君的一片苦心。
潜入碧落海的深处,一阵刺骨的寒意逼得我这玄铁也忍不住颤抖。巨大的锁链上,她像一抹附着的残影,察觉到有人出现,无力抬起头,见是我,竟然笑了笑。
我打开八荒锁,劈开锁链,不愿去看她。
“谢谢你,摇光,我知道你会来,”她极力撑起身体,站了起来,“我最后求你一件事,带我去魔界。”
我不解,却还是带她越过碧落海,到了天地的边缘。
魔界第一次这般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与上次不同,这次有迎接我们的人。
我曾在溯世镜中见过那人的模样,赫然是司望君成仙前的小师妹灵芙。
然而,她的身上却有一股魔界的邪气。真正的妖魔,竟然是她!
“你终于还是来了,”她笑着看向灼妍,“你真傻,竟然真的听了我的话。”
灼妍不语,咬唇看着她。
“这样牺牲自己,保全他,你果然同千年前一般,丝毫未变,”灵芙笑了起来,“可赢的人,终究会是我。”
千年前,当司望被师门的毒药毒死后,是灼妍救了他。
毕方一族有一株世代守护的菩提神木,生在沙漠,千年结果,凡人食之起死回生,仙魔食之皆可增千年法力。灼妍冒险去偷菩提果,却被族人捉住,最终以囚禁千年的代价换到了菩提果,却无法亲自送到司望身旁。
用菩提果令司望复活的是灵芙。她爱慕司望,将血滴在菩提果中,对他下了情咒。所以,当司望凭借菩提果复活,血咒浸入魂魄,才会身不由己爱着灵芙。当菩提的灵性助他成仙的时候,他才会莫名舍不下灵芙。
眼见着司望被仙界夺走,自己又无力登仙,灵芙怕自己死后司望会忘了她,便投靠了魔界,获得长久的寿命。她的血染上魔性,司望君纵使舍弃了七情六欲,却也因中过血咒产生魔性。所以,他才会在无意间被魔血控制,帮助魔界入侵仙界,在空冥岛破坏结界。
灵芙故意将灼妍引至魔界,告诉她司望君被魔血控制,提醒她仙界终于一日会怀疑到司望君。到时候,他便无路可逃。
那日我在魔界见了灼妍,她就是为这件事情绪变化。
“你分明爱着他,怎么能狠心害他!”我忍不住质问灵芙。
“他忘记了我!”灵芙说,“我与他青梅竹马,在师门长大,以为他爱上的人会是我,他却为了一只蠢鸟丧命。等他做了仙,受着血咒控制,为魔界做事,却不会再爱我!我恨他!”
由爱生恨,到底是可悲的。可世间又有几人能摆脱这样的悲哀?
“可我从未恨过他,”灼妍望向灵芙,“当我为救他获罪被囚困千年,再见时他却忘了我,我不恨他,只恨自己为什么错过了他。哪怕他无法再爱上我,却又想着,至少还有我能记得那些往事,时时怀念。”
铭记,也是一种爱的方式。哪怕它与痛苦共存。
她咧嘴一笑,一如往日的天真烂漫,这个动作让我记起溯世镜中见到的司望。原来,她总是用这样的动作来怀念那些记忆。
“毕方的心很小,没有人的心那么复杂,认定的事就不会改了。”
所以,当她爱上他,也就不会变了。沧海桑田,只能使这份爱愈加牢固。哪怕她从未将爱说出口,只是做些看似无望的追逐。我忽然羡慕起这样的灼妍,能有无私去爱的勇气,更羡慕司望能得到这份沉默的爱。
灵芙愣住,她知道自己输了,她终究是自私的,那些以爱为名的束缚不过是她的卑劣。她倒在地上哭了起来,像当年那个秀美而骄纵的少女,终于明白了些什么,却做错了太多决定。
【九】
我要将真相告诉司望君,告诉整个仙界,却被灼妍制止。
“摇光你看,多好的机会,”她笑了,指着魔界昏暗的天际,“是这里让仙界损失无数兵马,屠杀无数生灵。更让他蒙羞,操纵他做了违背的本心的事情。”
“他以命护我,我当以命报他。”哪怕他忘记他所做的一切,也不会知道她所做的牺牲,可她还是做如此选择。
“摇光,自从你追随他以来,你的理想是什么?”
涤荡魔界,还六界清明,我曾许下这样的愿望,在凤凰之后,追随司望出生入死。
“你可愿帮我?”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九十九道天雷让她元神涣散,只剩一身毕方的血肉。
这世上,能够驱散邪恶的火,是毕方的火,是毕方燃烧血肉的火。
我泪眼模糊,终于郑重地向她点头。她咧嘴笑了,露出两颗顽皮的虎牙。
“不要告诉他真相,这是我们的约定。”
此生,我只见过一次这样的火焰。不同于凤凰所浴的庄重却无情的天火,这是极其温暖的火,我能感受到其中的情与义。
我为这火劈开暗沉的天际,让它在魔界尽情燃烧,洗涤黑暗。
魔界遭受一场意外的惊变,做了缩头乌龟,空冥岛上的天恢复了澄澈,六界形势看起来一片大好。哪怕随着时间推移,世间邪气会再次聚集,助长魔界气焰,我也只道此乃天命循环,终会被青天朗日终结。
回到仙界,我没见到司望君。他不顾劝阻,请命去了空冥岛。见我平安归来,便以为灼妍顺利逃脱了,再不问什么。灵芙死后,他魂魄内的魔血被消除,与我往日所熟悉的司望君有些不同了。
都说他是被那妖魔狠狠摆了一道,驻守空冥岛明志图强,顺便看守那妖魔。只有我知道,他回到这里的真正原因,是为了保护灼妍,防止仙界发现她已逃脱,或者,还有不为人知的缅怀……
渐渐地,我发现,司望也像我一样,学会了走神。
他会失神地望着树上,望着那些繁茂的树木。这是灼妍栽在岛上的树木,它们出人意料地长得十分茂盛。
这天,他路过溪边,忽然拔出腰间的我,想要探入水中拍鱼。很快,手却僵在半空,像是发现了什么。
是了,他曾动过心啊!
哪怕他抛弃了凡人的喜怒哀乐,这一身骨血曾被换成冰冷的仙骨,魂魄曾被血咒操纵。
可他,确实对魔界的奸细动过心。
这不可饶恕的感情,无人可与之倾诉的感情。
他的嘴唇颤抖起来,无声吐出两个字,灼妍。
“我爱她,哪怕她是妖魔。”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告诉这天地。
一尾鱼跃出水面,划出优美的弧度,我恍然见着她黑亮的眼睛露出喜悦而幸福神色,冲我一笑,融化荒芜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