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钩新月,夜寒雾湿。野径人稀,鬼影幢幢。
青衫书生脸色煞白,往日风流俱散,握扇的手哆嗦不止。妖风含香,他深吸口气,一个纵身扑倒跟前的素衣少女,一齐跌入幽暗的荒草丛中。
少女面上写满错愕与惊惶,虽受了惊吓,奈何一张脸白皙素净,在月下却更是美得出尘。此时她望着书生泛青的脸,惊魂未定道:“你是谁?你要……”
“嘘!”却不想话音未落便被书生死死捂住了嘴,“别说话!这儿有妖怪!”他眼睛里盈满恐惧,整个人竟是抑制不住地颤抖莫名。
“什么,你看见妖怪了!”少女双眼刹那睁大,费力挣开他的手,一双泉水般清凌凌的眼里满含好奇。
“我看到那妖怪有一条五彩斑斓的尾巴!”书生垂下头,压低声音解释道,脸却转向一旁,仔细搜寻片刻前夜色中那一晃而过的身影。
素衣少女玩味地看着,良久才扑哧一笑:“你在找这个吗?”
书生不明所以地回过头,猛见少女身后突然多出一物,竟是一条火红耀眼的尾巴!
少女眼底狡黠乍现,好笑地看着书生吓得三魂尽去。她身后的尾巴则惬意地拍打着月光,一下一下,如肌骨寸寸而折。
大地昏黄,暗影留香。荒郊野径处,不过多出枯骨一具,黄土一抔。
【一】
入夜的长风镇冷清异常,连日来多起失踪案件致使人心惶惶,天一黑便家家闭户再不外出。
空荡的青石路上,一道玲珑人影踏月而来。待走得近了,方看清是一名素衣少女,一张白皙脸蛋素净精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灵气逼人。只是这般妙绝的人物,身后却拖着条骇人巨尾,正一下一下拍打着青石砖。
她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随即赌气似的皱着眉,狠踢路边的碎石子出气。
“恼什么,瞧我给你带的礼物。”空灵的声音,自街的另一端徐徐飘来。
少女闻言,欢喜地抬起头来,眨眼间身子便闪电般跃至街尾。
月光清凉,拖得一道人影纤细绵长。青石街尽头,立着一名华衣少年,一张苍白的脸在月光下如妖如魅,狭长双眼里的灵气竟似比少女更为强劲。他倚着苍天古槐,一脸似笑非笑,身后毛茸茸的尾巴绽着莹莹光芒,恍若炫目流火。
他反手从古槐后提出一人,随意丢掷在地上。
是一个满身血污的男子,双手被捆缚在身后,一双眼紧闭着,显得颇为狼狈不堪。而一身铠甲精锐,打扮竟似是军中人物。
少女打量了片刻,只觉男子有几分眼熟,一时却也说不上来。她寻思许久,扭头对少年沉声道:“你惹上官兵作甚?”
少年不以为意地笑道:“你只要想法子留在他身旁,军中多壮丁,还怕日后抓不到凡人?”他蹲下身子,仔细端详了一眼昏睡的军衣男子,一双狭长凤眼深不见底。少女正要说话,却见他往男子身上吹了口气,一时四下清香盈盈。
军衣男子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困惑地环顾四周,最后双眼只落在自己被捆缚的双手,与一旁还未回过神来的素衣少女身上。
这清风阵阵,又哪里还有第三个人。
“你……你是谁?我又为何这般模样?”男子凝神苦思,终犹豫着开口道。
少女正暗自庆幸尾巴藏得快,冷不丁听到他说话,声音竟是出奇地好听。少女怔怔地抬起头来,恰对上男子一双星辰般的眼睛,仿如云落星河,璀璨清澈。
“小女子路遇歹人,幸得大哥出手相救,只累得大哥受那歹人欺侮,非但受此重伤,还被缚住了双手。”少女情急之下,随口扯谎道。话音刚落,她便做出受惊恐惧之态,两眼盈满了泪水,双手掩面泣不成声,却同时隔着缝隙偷偷打量男子的反应。
军衣男子一愣,错愕地冥思苦想,却分毫也想不起之前发生的种种。隔了许久,他终放弃了回忆,而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跟前的素衣少女。
郁金色月光下,少女白皙的面庞如玉无瑕,一双半掩着的眼睛漆黑明亮,灵气浮沉。他一时看得痴了,竟似忘乎所以,整个人坠入那无边深邃中去。
“亏了兄台相救,我妹妹才得以脱险。”朗朗月光下,一人摇扇而来,却正是先前那名消失的华衣少年。他缓缓走至男子跟前,一举一动俱与寻常人无异,那条光彩斑斓的尾巴早已妥帖收好。
少女眨眼间便反应过来,立即破涕为笑道:“哥哥,你怎的又回来了?”
这变故突生,军衣男子反倒措手不及,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尚带着滚滚泪珠的素衣少女,满脸诚挚道:“我昏迷未有知觉,想来当时情况定也极是凶险。好在令兄出现,在下霍清泉,愿与相交!”
少年温和一笑道:“看大哥也是军人,何必行书生那套酸气!我叫阮风青,她是我妹妹阮雪素。”
霍清泉爽朗一笑:“果然爽快,也算是机缘巧合,我的手下在城外驻扎,二位可愿随我一同前去?”他虽仍是满身血污,眼底光芒却夺目逼人。阮雪素怔怔地看着,竟瞧得颇为专注。
她叫雪素,他叫风青,皆出自狐妖一族,无姓亦无依。兄妹之说不过戏言,他道行较她高深些,所以几十年来处处护她周全。这次若非他相救,只恐自己会给这霍清泉瞧出破绽,而自己的武力只怕还在这铁血男子之下。
阮雪素出神地想着,她头次遇上一人,竟可抵挡她眼波里的媚功,边想着边好奇地回头望去,却见月光下霍清泉正与阮风青欢快地聊着。夜风中不时传来霍清泉豪迈的笑声,三言两语下,他俩竟似越聊越投机。
“大哥带兵打仗,我兄妹二人可非得去瞧瞧不可。”阮风青一双狭长凤眼灵气流转,他苍白的面庞在月光下美如妖魅,这张脸曾骗得多少凡尘少女跌入黄泉。
霍清泉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冲还在兀自发怔的阮雪素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快些上路吧。”
阮雪素犹豫地望着霍清泉,头一偏便对上他身后阮风青阴沉自得的眼神。她心下茫然,走神间被阮风青一把揽过,失魂落魄地跟上前去。
月光冰凉,虫鸣清脆,三人并肩而行,似听不尽江湖趣事与笑语欢声。只是月光拖得这三道人影长长,而其中两道竟生生带着条骇人巨尾!
可当中那人却似毫无所觉,谈笑中迎风而行,踏碎一地星光。
【二】
霍清泉为长水校尉,官拜四品,此次奉命带兵剿匪。
除此之外,阮风青还打听到霍清泉手下有七百三十六名骑兵,几乎个个都是血气方刚的精壮少年。
阮雪素望着不远处军营里闪烁着的点点火光,却是没来由地心悸。她功力微弱,大多时候都是风青抓了少年男子供她吸食精气。
“这儿看守严密,何况我们方一来便有人失踪,未免太过惹眼了吧。”阮雪素望着不远处折枝而戏的阮风青,斟酌犹豫着道。
“何时起大小姐也学会小心谨慎了?”阮风青搁下树枝,一脸调侃意味。他狭长的双眼如双剑辉煌,身后斑斓巨尾噗地抖现。只见他身子突如鬼魅般消散,眨眼登上高高树峰,猛地提起一物跃了下来。
他随手一掷,从树上提下的竟是一个铠甲哨兵,此时正惊恐地望着他二人,一双腿吓得颤抖不止。
凄清月光下,阮风青与阮雪素二人都拖着未来得及收好的尾巴,六目相视间,四下静得仿佛针落可闻。
“素儿,就拿这个开胃如何?”阮风青一双眼里满是玩味,轻蔑地扫了眼已吓得一股子尿臊味的哨兵,侧身轻柔道。
那已吓得屎尿俱下的小兵再也忍不住,一个翻身磕头不止。他年龄也就十七八岁,恐惧的眼泪伴随着黏腻的鼻涕,齐齐落入郁郁青草。
“素儿,吸完后记得将痕迹处理干净。”阮风青打了个哈欠,话音缭绕间,身子已消散在浓雾中。只剩一脸尴尬的阮雪素,与不住地磕头的小哨兵。
“神仙饶命,神仙饶命!”少年的额头已磕出了血,阮雪素于心不忍,一时怔着并未说话。也几乎是同时,那磕头的少年突然双眼生光,惊喜交加地望着阮雪素的身后,一双眼因大喜过望而不由自主地圆睁不眨。“校尉,校尉救我!”
阮雪素一惊,慌忙转身瞧去,却哪有霍清泉的身影。心知被骗,回过身时哨兵已跑出了好几丈远。
她心下震怒,当即足尖一点,全力朝他飞奔而去。
“何人在此!”却是还未追上,便先一步听见那熟悉至极的声音。阮雪素慌乱中刚藏起尾巴,便见着迎面而来的霍清泉,他一张戒备紧绷的脸在瞧见她后,这才缓缓舒展开来,“深更半夜,且这附近又有土匪流寇,你一个姑娘家怎的还在这儿晃悠?”
他声音低沉有力,刀刃般冰凉的双眼里包裹着隐约关怀。阮雪素恨恨地望着那逃远了的小哨兵,一转头恰对上霍清泉深不见底的眼睛,只觉自己一颗心竟一下一下,起伏得格外温柔,仿佛周遭整个世界都在这刹那静如无物,只剩自己胸腔内咚咚咚的鸣奏。
“我……我来数星星啊。”阮雪素憋红了张脸,良久才支支吾吾吐出几字。
霍清泉诧异地望着她,随即无奈一笑:“那你数清楚了吗?”
阮雪素抬头望了眼浩瀚苍穹,夜幕如一方宏伟织锦,点点星辰仿佛飞针走线间错落有致的银芒缤纷。她瞧得痴了,许久才轻声应道:“一共五千六百四十三颗。”
霍清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满眼皆是千万星辰。他一言不发地席地而坐,抬头仰望头顶辉煌。
阮雪素不禁好奇道:“你这是做什么?”她也学着他的样子盘腿而坐,傻乎乎地仰起头来。
“我五岁习武,十二岁父母双亡,也是在那一年遇上朝廷征兵。”霍清泉的声音平稳低沉,他双眼望着闪烁星辰,里头光芒甚至盖过任何她见过的。她听得认真,乖巧地坐着,听这个认识仅几日的凡人云淡风轻般提及他过往惊涛骇浪的翻覆。
她是狐妖,在这尘世游游荡荡六十年,却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星空下,听这样一个人叙说这些。一直以来,她必须依仗阮风青来吸人精气。她看过数不清的人刹那间枯萎,不是没有过愧疚自责。只是若不杀人,她便会被狐群中更为强大者吞食以助长功力。
“后来我从军,我弟弟从文,半生都是这样相依为命。只可惜他英年早逝,这世间到底只剩我一人而已。”霍清泉似是自言自语,他眼睛暗去,整个人显得颇为消沉。阮雪素这才从走神中醒来,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你还有我和风青啊,我们不是朋友吗?”阮雪素情急下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便立马后悔了。莫说她和风青与他根本还算不上熟络,就说妖与人之间,又怎会有友情?
却不想霍清泉竟是自在一笑,笑声里掩不住的开怀畅意。
“能够认识你与风青,也是霍某平生之幸!”他眼睛里又恢复了神采,阮雪素也觉心内温暖,不由得静静地向他望去。
却不料这一望,她竟看见阮风青的身影自远处一闪而过,那条斑斓巨尾在夜色中莹莹生辉。从头至尾,他竟是一直立在那儿看着。眼看着他们聊及心事,眼看着他们情愫暗生!虽是刹那,但她依旧能察觉出他眼底成片的冰凉肃杀,以及,那刺痛心骨的难过。
【三】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土匪之凶悍实出意料之外。接连半个月,阮雪素都难见霍清泉一面,他不是忙着布置行军路线,便是亲自带兵剿匪。
而那个瞧见过他们真身的小哨兵,竟不知藏身何处,任她如何费心也找不出来。
“答应我,不要碰军营里的人。”一日无人,阮雪素冲阮风青道。
“不然我们来此做什么?你真当我是要参军出征吗!”阮风青玩笑着揶揄,一脸的玩世不恭。阮雪素瞧得无奈,不由得跺脚扭头便走。
她日日去军营旁的山泉边同鲤鱼说话,此时此刻,自然还是去那儿。
小鲤鱼未成精,除了吐泡泡又怎懂她的心意。
六十年前,她也只是只普通小狐狸,怕天敌怕猎人怕躲不及的祸难连连。是在一个茫茫落雪天,白雪囫囵吞下了天地,她却因寻不到食物而饥肠辘辘,不想竟在头昏眼花时猛嗅见烧鸡的味道。风青便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他提着一整只喷香的烧鸡,一袭织锦璀璨华衣,长身玉立在跟前。
她下意识想逃,却在瞥见他身后五彩斑斓的尾巴后放下了警惕。
原来他们是同类。
那一日,他看着她狼吞虎咽地进食,一眼怜悯与她看不明白的深沉。后来他突然问她:“你想不想再也不受饥荒之苦,霜冻之累?”
她刚吃到一半,还未听清便先冲着恩人忙不迭点头。待肚皮圆滚滚时,才发现自己已是回不了头。
化为人形的她喜着素衣,因相逢在落雪日,他便给她取名雪素。她确实不用再受饥荒之苦,霜冻之累,却要面对同族相杀,道人收妖,以及不停地吸食凡人精气。
她原本悔及了当初的选择,数十年的光阴于她不过是无聊与痛苦。可直到遇见霍清泉,她竟会庆幸自己有凡人之身,能够结识他,走近他。他心智坚定,根本不受她媚功所惑。他智勇无双,一双眼似藏尽星光与锋芒。他是那样不同,是那样珍贵。
她不想他发现他们的秘密,因此阻止风青在军营杀人。她不去想太遥远的以后,只是眼下,只是当下,她想同普通人一样待在霍清泉的身边,看他习武,听他说话。
阮雪素依着习惯朝山泉旁走去,从前一幕幕又重回眼前,她想得出神,竟未留神脚下一滑,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
也是在电光石火间,一个人纵身而来,一双手毫不犹豫地揽住她的腰肢。她吃惊地回首,正对上霍清泉的眼睛。心下羞恼间她不由得大力地推开他,却不想这一推之下,他二人都还未来得及站稳脚,竟是一齐跌入滚滚山泉!
泉水清透,鲤鱼轰散。
阮雪素看着全身湿透的霍清泉,又是自责又是歉疚。
“对不起。”她垂下头,一脸丧气道。
霍清泉无奈地凝视她,良久才闷声道:“叫人怎么放心你。”
他声音醇厚,仿若酿上百年的好酒醇香沉沉。阮雪素听得心下一震,不可思议地抬起头,霍清泉的眼里有几分斥责,更多的却只剩怜惜。
她明白那几分怜惜象征着什么。
她一颗心如战场上轰鸣的战鼓,一声倾天地,二声裂百川,三声平山峦。也好像是六十年的光阴,在等待的终究只是这样的一瞬,他不言,她也不去说,只这样静静地,整个世界都停止了转动。
“素儿又给大哥添麻烦了。”冰凉的声音骤然划破脉脉温情,阮雪素猛地清醒过来,正看见阮风青一步步走来。他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望向她的眼里有稍纵即逝的失望。
六十年的朝夕,滴水也得以穿石。你却终是背过身去,一步一步离我的世界越来越远。
阮风青的失态只是刹那,随即又恢复了洒脱。
“倒也不碍事,她确实是闷了,以后不如随着我练兵。”山间风大,眨眼便吹干了他二人一身的水汽。霍清泉话虽是冲着阮风青讲的,眼却片刻不离阮雪素。以至于没看见,随着他的话语,阮风青眼里刹那闪过的杀气。
阮雪素被这古怪的氛围逼得浑身不自在,她正要找理由开溜,却先一步瞧见阮风青眼里突然升腾起的火焰。她猛觉不对,侧头望去,恰见霍清泉的发梢冒起阵阵青烟。眨眼工夫,青烟竟粗了一倍,隐隐的火光直往上蹿。
霍清泉察觉滚烫,低头看见自己烧着的头发,只片刻的犹豫便一个纵身重新跃入泉水。水花晶莹,空气中依稀飘荡着焦灼的味道。
阮风青冷冷看着,负手而立不置他言。阮雪素却是慌了心神,忙趴在泉水旁寻找霍清泉的身影。待确定他无事,这才转过身狠狠剜了眼阮风青。
那一眼,比初见那日漫天的大雪还要冰凉万分。
阮风青怔怔地望着她的眼神,一时竟忘却了说话,只觉自己一颗心猛地坠入深深谷底。
我为你做尽所有,反倒不敌他什么也不做。是你太过偏心,还是我自找失意?
【四】
一连多日,霍清泉带着阮雪素一同练兵,形影不离。而军营里在几日中接连失踪了五名士兵,大至副将,小至步兵。
霍清泉愁眉不展,而阮雪素却是在战战兢兢中如履薄冰。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些人为何失踪,更无人懂她的无助。
夜,月朗星稀。
阮雪素满心忧虑如何也睡不着,干脆起身四处闲逛。未走出几步,便听到隐约的惨叫声,她顺着声音而去,直寻到一棵枯树旁。
树下是阮风青,他淡淡地立着,身前躺倒一个小兵,已然是断了气息。
阮雪素只觉愤怒一时无法抑制地模糊了视野,她想也不想便甩开手去,一道清冷光辉轰地砸向阮风青。谁知阮风青只悠然一抬手,那道光辉便碎了开去。
“明知不是对手,又何必出手呢?”阮风青转过身来,眼神里满是嘲弄。只是其中埋藏更深的,却是一碰即碎的失落。
“你明明知道我不愿意,为什么还要杀人!”阮雪素小脸涨红,一袭素衣无风而自荡起。
“哈哈哈,那你又为什么不愿意呢?几十年来不都是如此,我杀人,你活命。而今倒是好笑了,你就那么介意被人知道我们是妖?信不信我立马杀了霍清泉!”阮风青面上怒意翻滚,他一张苍白面庞在月下如仙如魅,妖气混杂着杀气浮沉不定。
阮雪素丝毫不惧,反倒迎着他炽烈的目光抬起头来:“你若是杀了他,我定刻苦修行,总有一日为他报仇。”她声音淡而轻,却似雷鸣般在地上轰地炸响。阮风青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笃定的目光,良久才惨然失笑出声。
他不再看她,而是转过身去,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空气中只余下他最后的自言自语。月光温柔,仿若清凉的河水拍打着寂寞石桥。笼在他肩头,也似一层迷茫浮起的泪光。
阮雪素静静地望着他离去,许久才失神地蹲下身子,抱着自己的膝头说不出话。原来他不只是那个提着烧鸡的恩人,不只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狐妖公子,他也有失落,他也会心疼。是她伤到了他的心吗?
月光流转,落在那个片刻前死去的小兵脸上。阮雪素随意一瞥,却在刹那如遭雷击。
那个小兵赫然是数日前瞧见过他们真身,最后逃脱的树上哨兵!而他虽已死去,却仍抓着一手符咒,显然片刻前是他主动找上阮风青,不自量力意图收妖!
阮雪素怔怔地看着,片刻后才察觉自己的眼泪竟是大滴大滴地拍打在手背上。她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阮风青为了救她而与同族狐妖相斗,在月下拖着一身伤口背着她翻过两个山头。也想起了片刻前他伤心欲绝的眼神,所有的愤怒最终都被月光浇熄,化为绵延无止的伤怀。
是她错怪了他。
月光寡淡,每一步都艰难沉重。
阮雪素不知自己是如何掩埋了死去的哨兵,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的营帐,她只记得营帐中央端坐着神色复杂的霍清泉,以及他满手刺眼的符咒黄纸。
“阮风青是狐妖,而你是他的妹妹,”霍清泉的声音满含疲惫,“那么,你是什么?”他的眼底困惑与伤心混杂交织,直看得阮雪素心下一凉,险些整个人晕过去。
到底,他还是知道了她的秘密,她最不愿意被他知道的秘密。
“你是人,你是同我一样的人!是妖怪变作了你的哥哥,迷惑了你的心智而你自己却不知。”霍清泉激动地说道,他面上满是执拗,更像是自己宽慰自己。
阮雪素静静地听着,竟是抑制不住地点头!
看到她点头,霍清泉的眼底骤然腾起希望,他飞身向前,一个大力将她搂入怀中不放手:“我就知道,你又怎会是妖呢?”
阮雪素痴痴地任他怀抱着自己,却是说不出何种心情。她撒谎了,她明明是妖却否认,她究竟在做些什么?
身前猛地响起霍清泉冰冷的声音:“若非亲眼瞧见他杀了军营里的兄弟,我至死都不会相信。你若真不是妖,那就证明给我看吧。”
阮雪素一怔,低头正见他递来的黄纸符咒。
“将符烧成灰,下在他的茶水里,他自会化作原形,到时我们再着手对付。”霍清泉的眼神冷如寒冰,他的胸膛虽依旧厚实有力,阮雪素却抑制不住周身的颤抖。她捏着满手符咒,只觉手心火辣辣地疼。
她突然想起了六十年前那场纷扬的大雪,阮风青着一袭华衣,在一片皎洁中分外扎眼。他蹲下身,轻柔抚摸着她毛茸茸的身子,眼神里满是怜惜。六十年中多少次,他用性命去换她活下来,而今她却要为一己之欲,亲手将他杀死吗?
她脑海里是交织不断的画面,霍清泉冰凉的眼神,阮风青嘲弄的神情,来回交替在她的视野。而手心的符咒如有灵性般,似一团烈火噼啪烧起,从手一路蹿上心头。
【五】
待人尽皆散去,营帐内只剩下霍清泉怔怔地瞧着烛火走神。
片刻前,他将符咒塞给阮雪素,逼她去杀阮风青。其实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她也是一只狐妖。
真正的故事,应当回到数日前的荒郊野径。他与弟弟私自离开军营,打算进城寻觅上好佳酿。却不想遇上妖风,逼得他二人失散。他察觉到有人尾随,反应过来时便遭到袭击,在意识模糊前的最后一刻瞥见了一张脸。
一张苍白妖媚的脸。
后来待他醒转,身旁是掩面而泣的素衣少女,以及自称是她哥哥的风华少年。他至死也不会忘记那张脸,纵使他藏起了尾巴,也纵使他装模作样地与他称兄道弟。后来他也曾独自回到那条野径,却只在黄土堆中寻见弟弟被吸干精气的尸首。那一刻他的泪水竟是止也止不住,相依为命多少年,这天地间终只留下他孤单一人。
他要为他报仇,哪怕他也会害怕,也会在看见阮雪素时刹那地心慌失神。
而他千辛万苦求得符咒,虽不留神给人盗去几张,可剩下的也足够复仇。
他知道雪素无聊时爱去山泉旁自言自语,便偷偷在河滩上涂满蜡,只等她足下一滑时飞身救她。军营中失踪的那几人,俱是他偷偷下手铲除的异己,为的不过是嫁祸给阮风青。他知道自己不是阮风青的对手,只有利用雪素对他的情,借她之手除去阮风青,然后再着手对付功力薄弱的她。
他不是没有过犹豫,面对星空下她晶亮的眸子不是没有过心动,可这些都不重要。他爹娘走得早,长兄如父,他习武从军都不过是为了供弟弟读书,早日考取功名。
却不想这一切,尽毁于这两个妖孽手中,他又怎能不恨!
月华微茫,阮雪素没精打采地游走在营中。
她抬头望了眼苍穹,满头星光一如许久前他与她并肩站在星空下。她是那样想见着他笑,想听他的声音到老,可是为什么却就是不能够呢?
阮风青陪了她那么多年,她还记得他负伤背她时眼底的倔强,还记得每每嘲弄时面上的温柔笑意。确实若不是因为他,她不会修出人形受苦万千。可如果不是他,她也无法活到今天。她又怎能因自己渺茫的爱情,而亲手将他打回原形,任几百士兵杖责石垒?
阮雪素心不在焉地走着,直走到跟前站了一人,竟正是尚不知情的阮风青!
“对不起。”他却是先一步开口道,一双眼暗淡混浊,“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阮雪素听得诧异,星光下阮风青的眼神认真严肃。她心底里突然是翻江倒海的歉疚,为自己对他冲动出手而歉疚,为自己曾一瞬间对他动过杀念而愧疚!
阮风青错愕抬头,眼前素衣少女的眼泪竟如断线的珍珠,滴滴答答弹落一地。他不知所措地立着,想要安慰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想要道歉却更怕如此会惹得她越发伤心。可她在伤心什么呢?他却并不知道。
远远地有一人走来,他侧头望去,是一脸似笑非笑的霍清泉。只听他道:“得手了吗?”话冲着阮雪素,面上是他看不懂的得意。
阮雪素止住了眼泪,怔怔地回过头去,望着霍清泉的眼睛平静地摇了摇头。意料之中,霍清泉的面上陡然怒意升腾,他一双拳赫然收紧,眼睛里冰凉一片。
“你太让我失望了。”霍清泉咬牙切齿道,他眼神漠然,冷冷打量着不远处的两人,握剑的手又紧上几分。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神情。阮雪素无声看着,只觉自己的心也仿佛停止了跳动。
她不可能杀风青,也面对不了霍清泉的冷漠。成妖原本便非她所愿,六十年的乏味早已够了。如果她不在了,他会不会在行军打仗之际,偶尔有一个片刻想起她的模样?想起星空下她的眼睛,想起山泉旁那个湿漉漉的拥抱?
为妖六十年,不若为人六十天。
“风青,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动霍清泉,否则我终有一日会为他报仇。”阮雪素收回目光,眼睑低垂,阮风青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尚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下一瞬,阮雪素霍地抬起手来,一沓黄纸猛地被她大力碾为齑粉,一个囫囵生生吞下!也几乎是与此同时,她闷声吃痛,豆大的汗珠如雨纷纷。
霍清泉最先反应过来,一时竟整个人愣住了,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慢慢蹲下身子,慢慢化为一只小小的火狐狸!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浑身发抖,想也不想便飞奔而去,却在即将接触的瞬间扑了个空,那只小狐狸已被阮风青愣愣地抱入怀中。
小狐狸一双眼黝黑发亮,眨巴着闪烁光芒。阮风青僵硬地看着,良久才不发一言地抱着它转身离去。任凭霍清泉在他身后发出彻骨嘶吼,他只是步伐越来越快,到最后竟活生生飞了起来!
六十年前,他在雪地里遇见了她。起初只是触景生情,因为他也曾那样忍饥挨饿过,后来却是无法自拔地深陷其中,只想呵护她不受一点伤害。
六十年后,她又变回了当初的模样,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并不想知道。她不愿他杀人,那他便不杀。她不想做妖了,那他就永世陪着她。
多久他也等,多疼他也受。
【六】
剿匪成功后,长水校尉霍清泉带领一众将领返回京都。
虽是立下丰功,他却总是一脸恍惚哀愁。一夜星光灿烂,下属副将见他独自凝望星空出神,不由得劝他早些歇息。
却听他自言自语道:“五千六百四十三颗,真有五千六百四十三颗星星吗?”他神色寂寥,似是自问又仿佛问人。副将嗤笑着摇头,这天上繁星数不胜数,又怎会有如此精准的数字?霍清泉却似未听见一般,眼底迷惘滚滚扑腾。
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古槐上,立着一名华衣少年,他一张脸苍白妖媚,身后尾巴五彩斑斓。只见他淡淡地打量着这边的一切,怀里一只火红的小狐狸正吃饱喝足,顶着圆滚滚的肚皮打着盹儿。
那华衣少年望了片刻,这才低头凝视怀里那只睡得正憨的小狐狸。只见它鼓着腮帮子翻了个身,继续没心没肺地瞌睡。他扑哧一笑,眼底里是浓郁不化的深情。
他不再看神情恍惚的霍清泉,也不看过往沉沉时光荏苒。一个翻身便失去了踪影,只余头顶苍穹伶仃,一片星点璀璨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