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缠绵
约图风格:画一个山坡上,一个精灵般的少女,身后跟着一只白色的狮子。半版图
浩瀚大地古称十洲,然如今凡人所能抵者不过九洲而已。因千载以前仙魔之争,群仙合力斩断地脉,九头龙驮起仙山飞升而去,从此悬浮于沧海上空,为群仙居所,凡人再不可及。
所余九洲,以琅洲位于最东,与仙山隔海相望。
楔子
琅羽门今日有访客。
一向避世修行的掌门竟亲自在大厅迎见,还朝着这紫衣少女行了一记只对仙人行的礼。
少女匆忙羞涩回礼。眼前的掌门丰神俊朗,气度沉稳,让人猜不出年龄。
她颤颤地开口:“我想……找一个人。”
掌门露出洞悉一切的神色:“那人在数年前偷盗门派宝物,已被废除入门后所有记忆,逐出琅洲。”
废除记忆?岂不是不再认得她?少女震惊地抬头,正撞上掌门淡然的目光。
他一定能找到她要找的人,她这么认为。
“请告诉我他在哪儿。”
“我可以告知你他的下落,不过……”掌门欲言又止,似在试探她的反应。
她拼命点头:“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掌门徐徐微笑:“那么,有朝一日若你身死魂散,要将你的身躯交予我处置。”
壹
溟洲地处西南边陲,土地虽广气候却恶劣,洪涝与干旱交替袭来,令生存在此的人们苦不堪言。
小叶村却是例外。一路寻来,落檀见惯了破败荒凉的景象,此刻却犹如步入了桃花源。田地里生长着翠绿麦苗,溪流自村中穿过,一些牲畜正悠然饮着清澈的溪水。
村人见了她竟纷纷躲避,十分惧怕外人一般。四处转了一圈她也没能和人搭上话,直到一名老者在村人的簇拥下向她走来。
老者仔细端详一番:“她并非白灵山主。”她能感觉到四周的气氛刹那间松弛下来。
原来老者是小叶村村长。他将落檀带至家中,斟上一杯茶水致歉:“这村子鲜有外人来,他们误会你了。”
落檀疑惑:“白灵山主是?”
老者抚须叹息。这村子虽不受恶劣气候干扰,但也有自己的苦楚。距村不远处有座山名为白灵,山上有着一头通体雪白的雄狮,被称为山主。几百年来村子本相安无事,然而数年前,白灵山主化为美貌女子,装成漂泊来此的苦命人,后嫁于一村人。结果在月圆之夜发狂杀死那人全家。
听到此处,少女不禁问道:“怎知那女子是白狮所化?”
“因为当其他村人赶到时,正瞧见白狮现出原形,口里叼着破碎的尸体。”老者闭眼,“从此以后,小叶村再见不得外人。”
这故事倒是离奇。只是落檀此时牵挂着要寻之人,无心继续:“其实我来此……”
话音未落,突然有一女子闯进门来,扑通跪在老者身前号啕:“村长!求您救救相公!”
老者露出厌恶的表情:“你相公打碎神庙供奉的玉灵芝,按例当逐出村子。是他自愿去白灵山寻一棵新的。如今十日未归,想必已被山主咬死。”
女子重重叩头:“相公虽是外来之人,但几年来恪尽本分,打碎玉灵芝也属无心。求村长派人去山里找他!”
地面被叩上一抹血红,老者依然不为所动,唤来一名村人:“你立即去神庙取出名册,将苍术的名字画掉。”
苍术?落檀整个人因这名字而激动得发颤,又生怕自己听错了,忙问道:“你说的是……苍术?”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急切地扶起跪在地上的女子:“告诉我白灵山在何处!”
贰
女子说,神庙是为供奉仙人而建。这名仙人游历大地时恰遇白狮咬死村人那夜,是他将白狮驱逐,还村子太平。
而苍术到来时正逢神庙即将完工。村人本不愿他留下,但见他竟携有一枚玉灵芝。玉灵芝产自白灵山深处,积聚天地精华,能扬正克邪,是连仙人也甚为喜爱的罕见之物,用于供奉神庙恰得其所。苍术便是以此物换得了安身立命的一席之地。
女子领着落檀走了一段,遥遥指着一座山,便再不敢靠近。
落檀独自加快步伐向前走去,不多时便赶至山脚。
白灵山山如其名,茂密的树木草叶皆泛着淡淡的白光。但却不显苍凉,反而有一种生机勃勃之意。
看来此山与小叶村一样,不受溟洲气候所扰。
落檀行至山顶,从怀里摸出一把短笛。笛子小巧精致,隐隐透着紫气。她吹起一首小调。这小调原是昔日苍术所创。
数年前,琅洲的尧山中,她已不知沉睡多久,当日正是被这首小调唤醒。她抖抖自己的枝叶,感受着阳光温柔的包围。直到笛音突然停了,才瞧见一个皮肤略黑、高鼻梁、身材瘦削的男子正仰头看着自己。
“我叫苍术,是琅羽门人。”男子抚着她的树身,“你是一株极有灵气的紫檀树,能听懂我的笛音。”
她抖着树叶算是回应。苍术笑了:“还能听懂我说话。”
他的笑容煞是好看。她心想着,倘若我能与他交谈就好了。
苍术从此便时常来树下吹笛打坐。而她想要开口说话的愿望日渐强烈。终于有一天,她开窍般懂得了化为人形的方法,于是款款来到他面前。
“我叫落檀。”紫衣少女含笑递给他一截树枝,“你的短笛磨损严重,拿去做把新的。”
那一刻,苍术极开心。
后来得知琅羽门擅修仙,而他正是飞升有望的羽人,一心盼望荣登九曜。他说:“你我同修,有朝一日一起飞升,再结伴看遍十洲风光。”
她自然应允。她因他的笛声而苏醒,陪伴他似乎是唯一使命。
某日苍术不在,她被一位路过尧山的仙人发现,称她原本便是仙山神木遗落在琅洲的种子长成,颇具仙根,也因此才能轻易化形。
仙人要带她飞升九曜洲。这是多少人盼也盼不来的福运,可她关心的却是:我还能再回尧山吗?
仙人可于十洲间自由来去。得到这样的回答后,落檀决定一试。她曾听苍术将飞升过程描述得异常艰辛,倘若自己能先试一次,将来对他定有帮助。
一切超乎想象地顺利。当被九头龙接受的一刹那,她得到了无数凡人梦寐以求的仙人身份。
之后匆忙回到琅洲,才知九州大地竟已过去数年,苍术也因偷盗门中有助飞升的宝物,被消去记忆流放溟洲。这把新做的短笛被遗留下来,由琅羽掌门还给了她。
当年他触犯门规,一定是为了去九曜洲寻她。她被浓烈的内疚包裹缠绕着。
她觉得亏欠,所以她必须找到他。
笛音穿透整座白灵山,山中树木簌簌作响回应着她。一曲毕,落檀已知悉苍术身在何处。
叁
来到另一面背阴的山腰,落檀发现一个隐秘的洞穴。
她猫腰钻进去,本应黑暗的狭道却被石壁的微光照亮。穿过深处一扇拱形石门,眼前霍然出现一个宽阔的石厅。
像钟乳洞一般,四周的石壁上垂吊着长长的白玉石。玉石散发着柔和的白色光晕,仿若仙境般让人迷离。
突然,石厅一角爆发出一声洪亮的狮吼。
莫非此处便是白狮巢穴?
“求你放我走!”男子带着哭腔恳求。紧接着又是一声充满威胁意味的狮吼响起。
是苍术!顾不得多想,她匆忙朝角落奔去,借着白光看见一道人影正被一头狮子按在身下。
“放开他!”少女掏出短笛吹起一阵刺耳尖锐的乐曲。
白狮嚎叫两声,退至一边。
她扶起苍术,凌厉地望着白狮,眼神仿佛在说:你休想伤他。
白狮也凝望着她。
但见它此刻并无攻击意味。她朝苍术道:“有受伤吗?我带你离开。”
“你是何人?”苍术倏地挣开被她扶住的小臂。
他果真不记得自己了。
她勉强牵了牵嘴角:“是你娘子托我来寻你。”只要他平安,一切都不重要。是她失约数年在先,是她亏欠了他。
苍术松了口气:“山主并未伤我。”
白狮悠闲地舔着爪子,还发出略带戏谑的男声:“是我伤他还是那些伪善的村人伤他,你可搞清楚。”
狮子会说话?少女不禁瞪大双眼。
“你一棵树尚且能化为人形,我堂堂灵兽使者为何不可?”白狮绕着落檀转了两圈,“九曜洲仙人?要动起真格来,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她曾听说过,九洲大地隐居着数量极少的珍稀灵兽。它们灵力极高,能自由化形。此外还可与仙人订立契约,认其为主,直至一方身死魂灭才能废除。但通常灵兽们孤傲清高,只会臣服于法力高强的仙人,与她这等低微的下仙从来无关。
苍术低声祈求:“洪连山主,求你让我回去。”
“那种地方有什么好?不过是一群忘恩负义之徒!”白狮语有怨愤,“指责你打碎玉灵芝,却忘了那东西原本就是你带去的!”
“可那里……有我的妻儿。”他怯怯地说道。
妻儿的意义是什么,此时的落檀还并不明白,只是单纯地认为自己应该为他实现愿望。于是道:“不管你放不放,我都会带他走。”
对峙了许久,名叫洪连的白狮终于认输,扔出一枚新的状似灵芝的白玉,恨恨地道:“快滚。”
洪连看似很凶,却亲自驮着两人奔下山,一直送他们到了村口不远处。苍术迫不及待跑向村子,留下落檀还骑在洪连背上。
“白灵山主,”少女轻唤,“小叶村风调雨顺,根本是因你设立了保护的结界吧?”
白狮先是一愣,跟着便如被窥破心事般恼怒地甩背,想将少女扔下去。
落檀轻盈跃下,笑吟吟:“若是连村子与白灵山那股相同的气息都察觉不出,也太玷污仙人之名。”
肆
将苍术从白灵山平安带回,还寻得一棵新的玉灵芝,落檀因此受到村人热烈的欢迎。她借机提出要在小叶村暂住的要求,一方面想近距离守护着苍术,另一方面也想查明当年白灵山主发狂咬死村人的真相。那事显然绝非洪连所为,这位骄傲的灵兽是决计不会有“化为美貌女子”的癖好的。
只是,苍术总刻意与她保持着距离,即使在村中偶遇,也远远便躲开了。
落檀不在意,只要能履行陪伴他的约定,他认不认得自己又有何关系呢?
天空又是一轮满月。少女本是毫无睡意地躺在床上,屋外却突然传来男子急促的声音:“姑娘,我娘子病了,求你救她!”
是苍术。
落檀来到苍术家,见女子半昏迷地歪在床上。苍术上前将被子拢了拢:“村里大夫束手无策,连药也不肯开。”
落檀探出手往女子额头一摸,立即被一道邪气弹回。
这……症状似是邪气侵体。她一时不明白邪气来源,为免苍术担心,只道:“我来煎药试试。”
她其实并不懂医理,只是在普通草药中注入了自身的灵力,希望能驱逐那股邪气。
所幸,女子在服药后渐渐好转。
然而,落檀还来不及放下心来,小叶村的人竟一个接一个地病倒了,且病因相同。
村长带着苍术及尚未染病的一众村人跪在落檀身前,求她治好这场瘟疫。于是,落檀在村子一角辟了两间屋专门安放病人,整日忙于采药煎药,但依旧抵挡不住瘟疫那排山倒海之势。
一日,落檀不小心被药草上的刺刺破手指,一滴血混入药中。正巧喝了那罐药的病人立时精神奕奕。
太阳即将落山,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虚弱地走着。身后有人悄然接近,她本并无防备。
直到瞧见地上的影子,身后之人朝她举起了镰刀。
慌忙一闪避开要害,但镰刀仍是划破她的右肩,鲜红的血喷洒而出。少女难以置信地看着袭击她的村人,片刻之前她才悉心喂他父母喝下了药,他怎么能恩将仇报?
那人振臂高呼:“大家快上!杀了她喝了她的血,我们的亲人就能痊愈!”
手持武器的村民们从四面八方拥来。
伍
残阳如血,半挂天边。
落檀拖着重伤的身躯在山林里艰难前行,忽然脚上被凌乱的树枝一绊,她重重摔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在喊:“我看见她逃进白灵山了,追!”
有人迟疑:“倘若碰见山主……”
有人反驳:“若让她跑了,我们早晚会染上瘟疫,不如拼了!”
声音由远而近逼过来。正当绝望之际,一道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白光罩住了她,将她温柔地托至半空中。
几十个舞着镰刀锄头的村民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为首的老者四处张望却看不见她,于是气急败坏地从人群中拉出一名被捆绑的男子,凶狠道:“她在村里就数和你走得近。说!她到底去了哪儿?”
苍术怯懦地磕头:“我真的不知道!我有妻有儿,和她并非很熟!”
他说的是实话,她在空中听着却还是忍不住难过了。
老者啐他一口:“倘若你有意隐瞒,我会拿你在神庙前火祭。”跟着下令,“继续找!”
于是人群渐渐跑远,直到看不见。
白光将她缓缓放在地面。
银色头发,琥珀色眼睛,身披白色裘衣,一张少年模样的脸。而少年的声音……是洪连?
“哼,你好歹是个散仙,竟混得如此不堪,被一群下作的人类追杀到差点没命。”
倘若不是为了救人而把仙灵注入药中,她怎会虚脱至此。只是染病之人太多,她微薄的灵气实在难以驱邪,不仅救人无果,反而连自己的身体也一天天衰弱下去。
所做一切,无非是为了苍术。眼前晃过苍术怯懦地磕头说着“我和她并非很熟”的样子,这样的苍术,真的还是数年前将她唤醒的人吗?
右肩一阵绞痛,她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迷蒙中,耳旁钻入滴答滴答的水声。睁眼,见自己身在先前曾到过的洞穴石厅中,周身围堆着形状各异的白玉。她觉得说不出的舒服,连伤口也在渐渐愈合。
化为人形的洪连坐在一旁打瞌睡。他的脸看起来平和安详,与白狮故作凶狠的吼叫根本不搭边。
洪连惊醒,正撞上少女直视他的目光,那目光中满是好奇,令他的脸微微一热:“看什么看!不许看!”
又故作凶狠了。少女轻轻笑起来。
“洪连。”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为何会与苍术有交情?”
“我跟他可没交情。”洪连不屑地别过脸,“若不是当年受人所托,我才无暇理他死活。”
受人所托?她脱口而出:“莫非是琅羽掌门?”
“你心思倒通透。”少年嘁了一声,“没错,当年正是掌门托我将苍术安置于小叶村。”
看来,苍术虽曾犯下过错,但掌门毕竟顾念师徒之情,为他安排了一条活路。
“灵兽向来不屑与凡人相交,为何你会答应掌门的要求?”话一问出,落檀旋即明白过来,“你也有你的目的。你要借苍术之手将玉灵芝带去小叶村。”
洪连似笑非笑:“哦?我为何要这么做?村子最近爆发瘟疫,难道你没怀疑过我?”
她想起瘟疫的源头——那来源不明的邪气。莫非是洪连借玉灵芝……不,倘若他想害村民,又何必持续为村子设置结界?虽嘴上轻蔑,却珍视和保护着这些凡人的生命,足证他心地善良。
突然,她想到村里唯一令她无法靠近的地方,心思登时澄明。
那座供奉仙人的神庙!
“不是你。”少女抬头看他,一字一字坚定地道,“我知道不是你。”
洪连愣愣地注视着她充满信任的眼神,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他脸上,原本不屑一顾的神情已瞬间无踪。
陆
落檀并非没想过进神庙一睹仙人塑身,却总被一道与白灵山不同气息的结界隔绝在外,靠近不得。
洪连说,神庙供奉的根本不是仙人,而是一团浑身邪气的精魅,靠附着于人身行动,并吸取人的精气神助长自身修为。
精魅当年为了侵占小叶村,附在一女子身上嫁于一村民,吸净那全家人的元精,并欲操控他们将邪气扩散至整个村。洪连无法坐视不理,于是在一个月圆夜进村子想将之驱逐。岂料甫一进屋便有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原来全家人的身体已被精魅撑爆,裂成碎片。
他念这几人可怜,想将尸体带回白灵山安葬,门却在这时被一众村人大力撞开。白狮四下一望,一个看似仙风道骨、被村人恭敬叫着“仙人”的人,正用蔑视的眼神注视着他。
那人浑身邪气。
此时洪连奈何他不得,唯有先回到白灵山。
村人还傻傻地为邪物修建神庙。一旦神庙落成,小叶村迟早被邪气吞噬殆尽。洪连气村人愚昧忘恩,但始终心有不忍。恰逢琅羽掌门在此时将苍术交托给他,他便借苍术之手带去一枚白玉灵芝。
玉灵芝能克他邪气,供于神庙中这几年,确实抑制了精魅作祟。岂料月余前玉灵芝被苍术失手打碎,即使奉上一枚新的,也再难克制那股爆增的邪力,这才致使村人一个个病倒。
洞外嘈杂的人声把落檀的思绪拉回,是苍术带人找来了。她警觉地想起身,却被洪连一手按住:“我堂堂一山之主,老巢还不至于被一群人类找到。”
外面有声音隐隐传来:“此处根本没有入口!”
苍术带着哭腔:“真……真的是这里!上次我来寻玉灵芝,正是被山主困在此处。”
“你说不定根本和那狮子是一伙的!”村人愤怒着。
“带他回村,于神庙前火祭。”老者宣布,“为今之计,唯有祈求仙人庇佑,让我小叶村过了这劫。”
随着苍术的哀号声渐渐消散,落檀的魂魄仿佛也被夺走了。四下重归安静,她只能听见洪连轻柔的呼吸声。
“他那样对你,你仍想救他是吗?”琥珀色的眼直视着她,里面映出她一袭紫衣的身影。她还从没见过他如此认真的神情,眼神中的那份热度竟逼得她不敢直视。
她只好别开脸:“我不能任由那团邪气作祟。”
可是,她如今自身难保,又凭什么与精魅相斗?
“所谓火祭,一定要选在朔月当天进行。我们尚有半月可以休整。”洪连一声叹息,“放心吧,我会助你。”
落檀不敢相信,他竟会助她。
仿佛在茫茫大海漂流浮沉之人,突然抱住了一根浮木。她从没有一刻感到这样踏实。
柒
天空没有月亮,一切仿若被黑暗吞噬。
村子中央,有人被死死捆绑在高高竖立的木桩上,下端被大量干柴围堆起来。此时干柴已被点燃,一旦火势蔓延,那人将被活活烧死。他乞求着,挣扎着,可一切都是徒劳。
村长带领村民跪在神庙前,口中念念有词:“奉上祭品,求上仙庇佑。”
火焰越发高蹿,眼看便要吞并那人的脚。
却见一道白光闪过,出现在村民眼前的是一头通体雪白的狮子,一对散发着绿光的眼睛正凶狠地瞪视着他们。
“白灵山主要杀人了!”村人们惊恐地四散逃窜,转眼便消失无踪。
真可笑,要杀人的明明是他们。洪连叼起已经晕倒的苍术,把他带到安全角落。紫衣少女正在此候着,她扶苍术平躺在先前铺好的干草堆里。
洪连忍不住问道:“你当真要为了他拼命?”
“我们曾有约定。”
约定。这两个字淡淡地从少女嘴里吐出来,却让洪连心里说不出的懊恼。一瞬间,他有点忌妒。
落檀转头笑望着他:“再说了,有你在,我怕什么?”
神庙前。
落檀取出短笛置于嘴边,朝洪连略一点头。尖锐的笛声和浑厚的狮吼同时迸发,形成两股强大的能量,同时朝神庙冲击而去。
轰!
两股能量似撞上了什么,定睛一看,结界光幕在黑夜里显了形,正严密地保护着神庙。
“再试一次。”
又是两股更强大的能量冲击而去,灰黑的光一闪,结界依旧完好无损。
“怎会如此。”落檀本以为与洪连联手便能轻松克制邪气,没想到此时连这第一关都破不了。
洪连明白问题所在:“必须让我们的力量凝聚在一起。”
“如何做?我听你的。” 落檀全心信任着他。
他便在刹那间下定决心。
约定。她口口声声和另一个人有过约定,但那只不过是说说而已,不为任何天地规条所约束。
今天,他要让她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约定。
洪连重新化成白狮,面向少女弯曲前肢,将头匍匐在地上:“一生相随,不离左右。”
“你干什么?”少女蒙了。
“笨蛋,你只需要说‘同意。”
“同意什么?”
“你相信我吗?”
“相信。可是……”
“那就说。”洪连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落檀只好轻轻开口:“同……意……”
两个字出口的瞬间,胸口传来的悸动让她明白,她已与洪连结成契约,从今以后,她便是他的主人。直到一人身死魂散,契约才会终止。
可她不过是个低微的散仙,怎么可能?
尚在恍惚着,只听洪连道:“行了,再试一次。”
落檀慌忙收拾心神,先将那些不明白的事丢开。
再一次吹响短笛,将所有法力倾注于上。洪连吼叫着朝结界方向奔去,忽而化为一道白光,与她的笛音缠绕在一起。
只听轰隆一声,结界被撞开一道裂口,紧接着慢慢消散开了。
神庙伫立着。
捌
没有了结界的掩盖,一团浑身邪气的黑色精魅从神庙中脱离出来,往两人方向飞来。白狮迎面扑去,却整个身体从邪气中穿过去,扑了个空。
回身一看,邪气正飞速向落檀袭去。她闪避不及,身体被掀飞起来,再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们碰触不到它,它却能碰触到他们。
“你没事吧?”洪连焦急地跃到她身边,瞧见她的手臂被地面擦伤,渗出了殷红的血。
落檀上身被扶起,才见白狮已化为少年模样,正紧张地捧起她的手臂轻柔地吹着气。
手臂上传来温热的触感,胸口怦然一动,神志中有道声音告诫着她:不可以,不可以。
她慌忙抽手。
少年一愣,转眼已重化白狮,转身又向邪气停伫的方向奔去。精魅扑来,白狮跃起回避,前爪从邪气顶端蹭过,竟将邪气划开一道口子,扑哧扑哧作响。
怎么回事?之前明明碰不到。
落檀注意到洪连前爪上的血迹,是在他检查自己伤口时不小心沾上的。说不定……
她将短笛在手臂的伤口上一划,然后念动法力,猛力一扔——
短笛刺入精魅,传来一阵焦臭的气味。看来,她的血果然有效。
她跑到白狮身前,伸出血淋淋的手臂:“用我的血!”
白狮又气又急:“你做什么?还不快止血!”
邪气飞来,白狮一挥爪,便又将它抓出一道裂痕。
“你看!”少女拿起他的爪子在自己伤口附近按来按去。
“够了!”白狮恼道。即使她的血有效,他也不愿用这种伤害她的方法。
少女灵光一闪:“我去拿玉灵芝!”玉灵芝加上她的血,一定能克制邪气。
她朝神庙跑去,精魅突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欲朝她袭去,却被白狮挡在前方。
“拿到了!”少女挥舞手中散发着白色光芒的玉灵芝,白狮立即跃到她面前。他正欲接过玉灵芝,没能注意到身后的空中,邪气黑光大盛,左右晃动,渐渐幻化成一柄利剑的形状。而剑锋,正对准洪连的后背。
“小心!”落檀惊呼,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速度,竟赶在邪剑刺来前飞身护住洪连的后背。
肉体被利器穿透,然后是滴答滴答,许多液体滴落在地的声音。
少女颤巍巍地举起已被她鲜血浸透的玉灵芝:“打败它。”
那个深夜,整个溟洲大地都能听见一声悲怆的狮吼。这吼声撼天动地,却让人痛彻心扉。
小叶村陡然被白光照亮,当天地重回幽暗,村中的神庙已消失不见。邪气飘散无踪,瘟疫病人们突然神清气爽。
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太长太长的梦。
玖
少年将少女抱回白灵山的洞穴中。可是这一次,无论用多少玉石围住她,也无法阻止她的气息源源不绝地流失。
他只能绝望地将她搂在怀中。
“为何要那样做?”
为何?
她当然知道为何,甚至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醒。当精魅威胁到洪连生命的一瞬间,胸口传来的痛楚让她恍然明白了情为何物。
而从前对苍术,先是依赖,后是愧疚,皆非动情,否则她当初根本无法飞升。苍术今后也将与妻儿幸福地生活下去。这结局的美满,于她而言丝毫不亚于成仙。
将死之身,没什么值得隐藏,她便脱口道:“我灵犀心已为你而动,原本很快便要遭受天罚。如今这一命还能换你一命,值。”
灵犀心动,即是说,她对他——
洪连惊愕地看着她。他本该为她的话而欣喜,但此时此刻,只有更多的悲伤席卷而来。
“法力低微如我,不配做你的主人。好在我即将魂散,契约自会解除。”
他埋着头,额前的发遮住了眼睛:“谁说……要与你解除契约了?”
从一开始,他便打定主意,要靠着这个契约,与她永永远远有所牵绊。
少女神志涣散,已听不见他的话:“我死后,请将我送到琅羽门。”
她的身影渐渐淡去,最终,化作一截紫檀木。
少年依旧搂着她:“谁说……要让你魂散了?”他闭上眼,将自己体内的某种东西取出,嵌入树身中。
琅羽门内,洪连将一截千年紫檀木交予掌门。
在接过的瞬间,掌门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竟然……”跟着便笑了,“灵兽使者,也逃不开情之一字。”
洪连坚定道:“我要她重生。”
“你可知,仙人一旦灵犀心动,即使重生,也将遭受天罚。”
“那你就取走她的灵犀心。”他毫不在乎,“我只要她活着。”
掌门微微一笑,以一种云淡风轻的口吻说:“事成之后,这枚锁魂钉归我所有。”
洪连点头,最后一次轻抚着她。此次一别,大抵,再也无法相见了吧。
他向掌门一挥手,大踏步离开了。就在他转身的瞬间,紫檀木上,竟开出一朵洁白的花。
结
所谓锁魂钉,是能将魂魄封住,不让其散去的宝物。他将此物嵌入落檀的树身,便是为了留住她的魂魄。而锁魂钉是长在灵兽脊骨上的刺,失去这根刺,他将无法生存,唯有回到白灵山洞穴沉眠,直到——
直到哪一天,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