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女子姓柳,字晴月。
按照我们柳氏的族谱,我当属笙字辈,之所以取了个有违祖训的名字是有原因的。据说我出生那天,万里浮云,皓日当空,本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大晴天,却平白出现了一弯明月,实乃奇观,站在我家府上的观星台上看得最为清晰,下人来向爹爹报喜时,他望着这番奇象忧愁道:“日月同时出现,应是大吉之兆,只是这月是缺月,缺口又正对太阳,是大祸之象。”
爹爹是八荒有名的司天师,他从没算错任何天灾人祸,包括这一次。
我的出生,带来了圩州城长达七年之久的旱灾,靠着邻城颇费工夫的东水西引,才不至灭城之灾,只是缺水造成的物价膨胀,仍然让很多人不堪重负。
我很小的时候,爹爹为我题了一幅字:无愧于心。这幅字被我裱在内室中央,日见夜见,很多年后,爹爹病逝,我远赴临冬城,这幅字在途中辗转不见,我差人找了许久都一无所获,方才明白,它和爹爹和哥哥一样,都不会再回到我身边。每件东西,都有它消失的那一天。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而在彼时,爹爹题这个字是有原因的,不知从何时起,从何人嘴里,开始口口相传,说我是天煞孤星投生,旱灾是上天对我的惩罚,连带害了整个圩州城的人。诚然四海八荒在当天出生了许多婴孩,但偏偏在圩州城内就我一个。
所以,在圩州城,我是和妖怪属于一个级别的。
为了我的安全,爹爹从不让我出门,我小时候不懂事,曾偷偷跑去看庙会,结果被人认出,差点被烧死。
我吓得大病一场,好了之后便不爱说话,哥哥为了逗我开心,叫翠儿给我绾了个双髻,又用暗红色的花粉从我的左眼一直抹到耳后,将我扮作他的小书童,瞒着爹爹将我带去书院。
烈日当空,我同哥哥一前一后地走在石板路上,迎面有穿着和哥哥一样服饰的人扎堆讥笑:“柳笙川,你这个新书童,脸上怎的生了一朵大喇叭花。”
哥哥仿佛没有听到,昂着头高傲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我也昂着头做出哥哥那副模样高傲地跟在他身后,只是力度没有把握好,扭到了脖子。
哥哥在书院的人缘并不太好,除了老夫子,基本没人愿意同他说话。我觉得这跟我脱不了干系,可哥哥告诉我,那些人完全是出于嫉妒。
哥哥是圩州城有名的才子,连知府大人都说他是旷古奇才。
我在心中默默地想,原来人太聪明不见得好。
照书院的规定,书童是不可以进学堂的,哥哥怕我无聊,给我买了包关东糖。我蹲在角落的屋檐下,吮着关东糖,扭到的脖子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弧度,就看见了他。
他站在一株干枯的杏花树下,穿着白得泛黄的长褂,嘴唇龟裂,眼睛亮晶晶地将我望着。
我被他看得脸红,想把脸埋在水缸里消暑,却又无处可逃。
后来我才知道,他看的是我挂在腰间的水袋。
他朝我走过来,眼角上挑,与生俱来的高傲贵气:“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柳……柳晴月。”
他从腰间摸出块乳白色的石头,像赐给我一件稀世珍宝:“这是上好的羊脂玉,我用它,换你的水袋。”
我忙不迭地将水袋取下递给他,他接过,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举止优雅地走了。
那年,我七岁,他十岁。他用一块在我家鱼塘里随处可见的“羊脂玉”换了我一袋水。
那一天黄昏,我见到有生以来第一场微雨。
2.
圩州城久违的雨让大部分人都很开心,而那小部分不开心的除了邻城驻扎在这里的调水官员,还有我爹爹。
哥哥抹在我脸上的花粉洗不掉,我的脸被搓破皮它依然鲜艳地存在着,不知是害怕,还是疼,我揪着衣角大哭,最后引来了爹爹。
爹爹盯着我的脸看了会儿,转身狠狠地打了哥哥一巴掌,哥哥踉跄跌倒,额头磕在桌角,流了许多血。那是爹爹第一次打哥哥,下人们都蒙住了,我咬着唇不敢哭出声。
我以为爹爹是气哥哥偷偷将我带出去这件事,没想到爹爹开口的却是:“柳笙川,你是在哪儿拿的东西弄在晴月脸上?”
“丹室、角落,那个青色的盒子。”哥哥的眼里噙着泪,却没流下来,骄傲地昂着头,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也觉得哥哥并没有错,他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小妹妹开心。
而那时我和哥哥并不知道,那个青色盒子里装的,不是花粉,而是西荒之地凶兽朱蜈的尸粉,有异香,也有奇毒,我顶着这张抹了尸粉的脸在太阳下暴晒了几个时辰,它们早已入骨,再也去不掉。
哥哥很是自责,决定弃文从医,去日落之城同无面者学医,希望能找出祛除我脸上尸粉的法子,哥哥走的那天,我不肯,扯着他的衣角哭,我说:“哥哥,你看,这朵喇叭花多美啊,我很喜欢。”
哥哥看着我,拍拍我的头,没有说什么,背着巨大的包裹上了马车。
我站在驿站边一直哭,直到爹爹来牵我的手,我狠狠挣脱开来,哭着闹:“我不要哥哥走,你为什么要让哥哥走?!”
爹爹沉默了许久,伤心地看着载着哥哥的马车消失的地方,黄沙弥漫,像是一场黄色的大雾,吞噬着一切。
“一切皆是命中注定。”爹爹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哥哥。
哥哥走后,我约莫是伤心过度,加上淋了雨,感染了风寒。风寒本没什么,只是碰上我体内已入骨的尸毒,就严重了,吃了许多药,可这病,断断续续,过了好些年,总不见好。
然后有一日,爹爹将他领到了我面前。距离那场雨,已经过去了三年,他还是穿着初见时那件长袍,只是白已由黄变灰,脸上昭然若揭的傲气也只剩下不合年龄的冷漠。
爹爹对我说,这是他的徒弟,楚恭,以后就在家里住下,同我做伴。
他礼貌地对我作了一揖。
他没有认出我,也许是从没有记得过。
他住的园子就在我隔壁,当天夜里,我趁翠儿睡下,偷偷跑到他那里,为了掩人耳目,我没有穿鞋,拎着裙摆,小心翼翼地绕到屋后,打算翻窗,刚迈过去一只脚,就被一个寒冷锋利的东西贴住了脖子。
“是你?”看清是我后,他收回匕首,退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摊开手心,朝他献宝似的笑:“你不记得我了吗?”月光照在那块乳白色的石头上,泛着淡淡的光泽。
他不答,面无表情地将我扛到肩上往我的园子里走,我冰冷的脚落在他胸口,暖暖的。
他的身手比我好,没有弄出一点声响,将我安安全全地送到床上,转身便要走,我拽住他的袖子,说:“你不叫楚恭吧?”
他的身形微微一顿,抽出袖子,大步消失在夜色里。
我握着那块石头,做了一个好梦。
3.
所谓做伴,就是一同读书学艺,我对读书没有多大兴趣,常常在学堂上睡着,让老夫子很受伤,以为自己讲学很枯燥。为了不让老夫子从此对教书育人这条路绝望,爹爹让我不用再去学堂。
于是,我自学会了一门课,等待。
从学堂到柳家堡的路上有一座亭子,每日,我便在那儿等楚恭,同他一起回去。大多数时候是我在说,翠儿和柳冲附和,楚恭一言不发,就像空气,诚然在他眼中,我们三个大抵才是空气。
楚恭不爱说话,也很少正眼看我,我有些难过地想,又有谁愿意盯着一张长着大喇叭花的难看的脸瞧呢。
翠儿私下同我说,这个楚恭实在是很无礼,我是柳家的大小姐,我若站着,他就不能坐着,我若往东,他就不能往西,我同他讲话,他就不能不说话。
柳冲的觉悟要高些,虽然也没高到哪儿去,他说我一定是思兄心切,将楚恭当成了大公子。
他哪里懂,哥哥只有一个,楚恭也只有一个,谁都无法代替谁。
中秋的时候,爹爹在堡里设百家宴,来来往往许多人,我坐在爹爹之下,等了许久,也没看见楚恭。趁着放烟花时的混乱,我混在人群中溜了出去,从怀中掏出知鹤,跟在它后面,走过假山、水潭、小径,最后在堡内的月忘泉边看见了楚恭。
他背对着我,玄白色的背影用力地僵着,似乎在极力忍住蹿出来的哭声。
我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是该转身走掉,还是上前安慰。挣扎了许久,直到他处理好眼泪转过身来,清亮的大眼看到我时,蓦然睁大。
我吓到他了。
我一把抓下还在我面前扑棱着翅膀的纸鹤,微微咳了下:“今晚月色不错啊,哈哈,哈哈。”
“那是什么?”他问。
“知鹤。”我朝他伸出手,没了法力的知鹤和普通纸鹤没有两样。
“我知道师父是司天师,自然会法术,可你……”他拈起纸鹤,翻了两下,好奇地将我望着。
这是他头一次同我说这么多话,让我受宠若惊,我来了兴致,和他夸夸其谈:“我们柳家是古安达族人的后代,每一代都育有一男一女,女的天生就承了血脉里强大的灵力,而男的则需要修行几十年,方才能领悟其中三成,但仅仅是三层那也是很不得了的了。”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你会变东西吗?这样的。”他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比画着,“大约是这个形状,白色的,像桃树那样,然后这里……”
那个晚上,我和他坐在月忘泉边,用法术变出一簇他口中的白璃花,虽然形似神不似,他仍旧满足。他告诉我,白璃花只有在他的家乡可以看到,每到花季,城郊绵延数十里,全是白雾漫漫。
他的眼角亮晶晶的,嘴角带着优雅的笑与骄傲,一如当年杏花树下的他。最后他说:“师父不愿教我法术,你可不可以教我,不要让他知道。”
他看着我,眼角眉梢都是笑,让我不禁脸红,我想也许是今日月光太过美丽,而在这样的月光下,我的脸似乎也不那么难看了。
我点了点头,说:“好。”
大抵是从那时开始,我再不能拒绝他的任何请求。从前我年纪尚小,不明白为什么对他说不了“不”,后来长大了,才渐渐地晓得那些是什么。
我的爱情来得悄悄,很早,也很轻。我只是个小女子,没有心怀国家的豪情,也没有拯救苍生的觉悟,我只想让我爱的人开心。
我将柳家世代的秘密告诉他,却没同他说,有得必有失,柳家的女儿拥有与生俱来的法术,但都命薄,且无后。活得最长的那位先人,也仅仅只到了三十岁。
你看,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的公平,给你的,总要从别的地方拿走。
4.
有时候我特别不能理解爹爹,他既是把楚恭带来同我做伴,却又不喜欢我们太亲近。有次被他瞧见我和楚恭蹲在墙角说笑,眉头皱成一座小山,阴郁的脸色吓得我和楚恭闭了嘴,以为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隔日,我在花园里见到楚恭,像往常一样招呼他,他本来是要往我这边走的,可突然旋了身,加快脚步往相反的地方去。
这样的情况还出现在之后的各种场合,我虽然不像哥哥那样聪明,可我也懂得他是在避开我。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翠儿也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柳冲告诉我,昨夜他瞧见楚恭进了爹爹的书房,许久才出来。联想到昨儿爹爹看见我们时的表情,我突然就明白了。
我去跟爹爹大闹,架上的古玩被我砸了个遍,我说你把哥哥赶走了,现在也要赶走楚恭,为什么要这样。
爹爹一边同我道歉,一边忙着叫下人扫走一地的碎片,生怕我把自己弄伤。
我十五岁的时候,远在临冬城的皇上驾崩,丧钟从临冬城一直敲到圩州城,为表国丧,身为平民的我们也要食素三月。
吃了一个多月后,我看谁都是一棵大白菜。再过几日就是我十六岁的生辰,我听说爹爹给我准备了个全素宴,这让我很是忧愁,我跟楚恭抱怨:“别人家都是表面意思意思下,该吃肉该喝酒的还是一样儿。”
楚恭从腰间掏出点碎银子,仔细数了数后说:“这些大概能买个烤鸡腿,等你生辰的时候,我偷偷去买来给你吃。”
我说:“好的好的。”
那时我们都没想到,这样的相处,竟没能等到我生辰的那天。
柳家里来了许多人,我躲在屏风后头,看见爹爹和楚恭跪在一人面前,那人拿着一张纸朗声读着,我断断续续听得不清,什么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什么初空为太子,即日回朝。
楚恭恭敬地接过那张纸,回身对爹爹磕了个头,我突然就想到哥哥离开那天,我挣开翠儿的手,侍卫毫无防备,被我冲了进去。
我边喊着“楚恭”边想上去牵他的手,却被爹爹拉住。
我问他:“楚恭,楚恭你是不是要走了?”
他点点头,说:“我不叫楚恭,我叫慕容初空。”
每个楚国子民都知道,慕容是楚国的国姓。我终于明白他身上那抹与生俱来的高贵是从何而来。
沉默了会儿,他转过头对爹爹说:“这些年初空幸得师父照拂,才不至被奸人所害,日后师父若有任何请求,初空定当竭尽所能,万死不辞。”
“为师只要你做一件事,”爹爹看着他的眼,一字一句地道,“我要你,有朝一日,君临天下时,娶晴月为妻。”
5.
爹爹同初空说的那句话,让我懵懵懂懂羞涩了许久。
我问已婚嫁的远房表姐,身为妻子,要做些什么?
表姐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在闺房里伺候好夫君就行了,然后给他生个大胖娃娃,其他的都有下人呢。
表姐还给我带来她私藏的小话本,她说我娘死得早,这种事总不能让我爹教我吧。
可是我还想为他做下人做的事,我要为他梳发、绾髻、穿衣、做饭,他写字,我就给他磨墨,他练武,我就给他拿剑。
我已经准备好了要做他的好娘子,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嫁给他。
初空虽然是太子,但当今圣上,他的叔父,仅仅才三十岁。也许,成为他的娘子只是一场空欢喜,但这并不影响我对往后的憧憬。人活着总该要有些期待。
我总爱同人打听临冬城的事,那几年天下不太平,各地征战不断,楚国边境的子民更是被骚扰得民不聊生,听说初空主动请缨,凭着三千之师大败五万敌军,风光回朝,被祈帝封为护国公,成为楚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抚远大将军。
翠儿说:“未来姑爷真是威风,小姐你看上的果然是人中之龙。”
我笑笑,在佛像前虔诚叩首,求菩萨佑他平安,我的初空,我的抚远大将军,我宁愿他只是个半腹墨水的书生,我只想要他平安。
时间如流水,转眼过去了六年,初空偶尔会给爹爹写信,却从未提到过我。同我一般年纪的姐妹们差不多都成亲了。诚然我和初空的婚约只有仅仅几个人知道,外人都说柳家堡的大小姐因模样丑陋,至今还待字闺中,那时候柳家堡的墙头经常有无聊的纨绔子弟偷窥,纷纷想看一看传说中的丑女到底有多丑。
柳冲当年跟着初空去了临冬城,混了个校尉,还置办了座大宅子,几次要接他爹爹柳总管去临冬城享福都被柳总管拒绝,柳总管说他跟了爹爹半辈子,没有他伺候左右,爹爹会不习惯。
爹爹感念柳总管这份恩情,在柳冲成婚时,特地让我带着他准备的大礼同柳总管一起去临冬城小住几天。
我鲜少出门,主要是怕影响市容。翠儿给我做了一顶帽子,四周围着长长的纱,戴上去的时候刚好遮住半张脸。
我本想借着这个机会去找初空,但柳冲告诉我,祈帝南巡,宫中事务暂由初空执掌,他这几个月都住在宫里,我去皇宫看过,不过是在宫外,青灰色的宫墙将所有的距离都变得遥远。
我同柳冲的小娘子去集市里逛,临冬城就是不一般,卖的东西和人一样多,我们在一家首饰铺停下,女人都爱首饰,偌大的店内挤满了人,移动都困难。
我被挤着不能动弹,突然听见老板说:“这是特地按爷您的要求定做的,诺,这个月字刻得极为巧妙。”
“有劳了。”熟悉的声音。
我望过去,就看见初空,他已经不是彼时十九岁的少年,可我还是认得他。他穿着玄白色的长衫,仔细打量着手中的白玉簪,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一片柔和。
我叫他:“初空。”
他没有听见,掏出一锭金子放在老板的手心,同身边的随侍一起走出去,等我挤出人群时,已经看不见他了。
我想着老板方才说的话,他说白玉簪上刻了个月字,难道,这是初空特地为我定做的?
原先我以为这一段情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可现下看来,原来,初空他心里是有我的,就像翠儿说的,我和他相处了那么多年,怎么也会处出感情的。
我和小娘子捧着买的首饰回到校尉府里,柳冲和柳总管的脸色难看得可怕,柳总管说:“大小姐,刚收到圩州的信,老爷……不行了。”
我的手一抖,首饰盒掉在地上,偏偏买给爹爹的玉如意摔成了两半。
我愣愣地望着,心乱如麻。
6.
我们赶回圩州时,爹爹已经病得意识不清了,不大认人。
他看到我的时候,牵着我的手笑得慈祥:“月儿,你有乖乖等我吗?”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我很小的时候,爹爹总是外出,我想跟着出去,却被他制止,他将我抱在石桌上,说:“月儿,你在这儿等爹爹回来。”回来后,他总是会给我带些好吃好玩的,然后牵着我的手,宠溺地问,“月儿,你有乖乖等我吗?”
可那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了。
我不明白,走的时候爹爹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成了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大夫也束手无措。昏迷中的爹爹有时候会叫我和娘的名字,但更多的时候,是叫柳笙川,我的哥哥,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安在否?
然后有一天,爹爹突然清醒了过来,看到我红肿的双眼,他摸摸我的头:“凡人皆有一死,柳家存在了这么久,泄露了那么多天机,命书里也该抹去了,初空是个欠不了别人的人,我死后,他定会接你去临冬城,你跟他走吧,往后一切,皆由命。”
他望向窗外灰沉的天色,悠悠叹道:“反正,去与不去都是伤心。”
爹爹说完这些话后又睡了下去,这一睡,就再没醒过来。
如爹爹所料,刚料理完爹爹的后事,初空就亲自来圩州接我,我本想让柳总管跟我一起走,可他不愿,他说若他离开,就没有人为爹爹清扫墓前的灰尘了。
初空将我安在将军府,自己很少在府中,将军府的气氛也怪怪的,这或许和那时朝野上下的传闻有关。
听说祈帝在亟州斩了个相府,那位相府历经两朝,前身是先皇身边的心腹,有先皇御赐的免死金牌,不免恃宠而骄,贪赃枉法,惹得民怨四起,祈帝不顾他有先皇免死金牌在手,硬是斩了他,他在刑场大骂祈帝弑兄谋位,这样的话一传十十传百,就传到了临冬城执掌政事的初空耳中。祈帝回朝后,他本该移交朝政,却迟迟不还号令十万禁军的虎符,一时间,朝堂上下,波涛暗涌。
就在人心惶惶的时候,这件事突然由初空归还虎符,归回本宗,由太子变成王爷而告终。
那年冬至,初空同我回圩州给爹爹扫墓,顺便在柳家堡住了几个月,皇帝大婚的消息传来时,雪刚刚停,难得出了大太阳。
我说:“这可真是瑞兆。”
初空别过脸看我,脸色冰冷得可怕,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半夜的时候,我被一阵喧闹吵醒,披了小袄出去时,看见一群侍卫正在找什么,我去问,领头的那个说,将军从下午就不见了踪迹,到现在也没找到。
他们走后,我掏出知鹤,像多年前那样,跟在它后头,走了许久,最后在藏书阁里找到了他。他靠在角落,身边散落着几个酒坛,一旁的蜡烛早就燃完。
我将灯笼提近些,看见他紧闭着的眼,醉容里尽是悲苦。
是什么让你这样伤心?
我伸出手轻触他的脸,冰凉的指尖惊醒了他,他睁开醉意迷蒙的眼,紧紧地抱住我,温热的唇贴在我的颈间,柔声轻唤:“月儿,月儿……”
灯笼被他推到一边,晃了两晃,便灭了下去。我躺在他身下,紧紧抓着他的肩膀,闭上了眼。
醒来时,天已微亮,我就着光亮捡起一地的衣物,刚穿戴完毕,忽然瞧见酒坛边有一个打开的红木盒,我记性好,认出里面躺着的白玉簪是我之前在首饰铺里瞥过一眼的那支。
他怎么一直没有拿给我?
我轻笑着走过去,拾起来,白玉簪雕得果然轻巧,只是……上面的月字刻错了。
我狐疑地皱起眉,盒里还有一卷收起的画,我将它打开,上面画的是一位穿着华服的绝色女子,旁边写着,安德公主,珑玥。
我昨日也曾看过这个名字,在祈帝昭告天下的婚帖上。
一瞬间,我恍然大悟,原来,是玥,不是月。原来我们之间,从未靠近过。
明明没有风,我却冷得发抖,我捂着心口,好像一瞬老去。
7.
爹爹说得没错,初空是个欠不了别人的人。他没有等到君临天下的那日,就娶了我,我终于一偿所愿,成为他的娘子。即使我明白,这只是他的补偿,但我又能怎样呢,我没有家了,没有爹爹,没有哥哥,我只有他。
回临冬城以后,我住进了将军府最偏僻的园子,初空时常差人送些名贵的东西给我,自己却很少来看我,我和他一样,都忘不了当日他醒过来,我握着白玉簪,映在他眼底的那副模样。
我已经做好准备,静静过完这无爱的一生。
直到两年后的除夕,初空没有参加宫中的家宴,反而来陪我,我为他斟酒夹菜,尽一个好娘子的本分。
酒过三巡,他突然问我:“我听说柳家有自己的守护神兽?”
我点点头,爹爹同我讲过,那是每个秘术家族的传统,说好听点是守护神兽,难听点就是镇压的凶兽。
“那柳家的这只在哪儿?”他又问。
我迟疑了会儿,道:“就在楚国北地山麓,殿下问这做什么?”
他伸手将我的手握在掌心:“我想请你召唤出它,北境不时有冰原狼群侵扰,那些畜生凶猛不怕人,我们损兵无数,现下唯有靠你。”
我说过,我从来拒绝不了他的任何请求,包括这次。
仪式很简单,不过是半碗注入我毕生灵力的血。
我没有告诉他这代价,做完这一切后我就昏死过去,我以为我会死,这样也好,总算死前也能为他做一件事。
倒真死了的好。
我醒来时,已身在皇宫,身边的人称呼我为晴夫人,我搞不清状况,翠儿告诉我,这是皇上给我的封号,我昏迷的那几个月里,北地的雪山出现了雪妖,祈帝率人去剿时,不幸遇难,现在的国号是景,初空是当今圣上。
我的身子不住地发抖,柳家的守护兽,正是一只雪兽,初空不是说是让它对付冰原狼吗?
他骗了我,我做了刽子手。我望着自己的双手,满是鲜血。我扯着头发大声哭泣,吓坏了众人,叫来了初空。
“月儿。”
他冲过来抱住我,却被我狠狠咬住手,我尝到一片血腥。
他忍住痛,屏退下人,紧紧抱着我,附在我的耳边轻声道:“对不起对不起,你想要什么,我都会补偿给你,我会立我们的孩子为太子,我什么都会给你。”
我没了力气,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突然就笑了,我说:“我想要的,你永远都给不了我。”
我的夫君,他能给我所想得到的一切,独独给不了我爱,我最想要的爱。
我突然明白了爹爹生前的那句话,去与不去都是伤心。
我若不去,怕是一生都要思念着这样一个人,不得安生。
我去了,一样到死都是伤心的,注定的伤心。
可这两种结局,哪一个才更让我安慰?
我不知道。
8.
爹爹常告诉我,善恶终有报。我做了这样一件大恶之事,自然会有报应。
自那以后,我就一直病在床上,反反复复,日渐严重,指尖的温度一天比一天凉,我的身子本就弱,我亦知道,我大约是活不久了。
可奇怪的是,我脸上那尸粉却随着生命的流逝,越来越淡,到最后消失不见。
那天来的时候,我让翠儿给我细细装扮,初空送给我的首饰衣物我全打赏给了下人,穿上当初来临冬城时服丧期的那套。
我望着镜中的女子,苍白空洞,我真的老了。
翠儿问:“小姐,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朝她笑笑:“我们回家。”
翠儿泣不成声:“好,小姐,我们回家。”
回圩州的一路,初空带着一众士兵紧紧地跟在我身后十尺范围,却又不敢靠近,当他在皇宫门口拦住我时,我告诉他,若他靠近,我便一剑将自己刺死在他面前,他不敢,但这无关乎爱,他不能再欠我更多。
到圩州时,我已经坐不了轿子了,翠儿找了个软榻,我躺在上面,让人抬着走,我没有回柳家堡,而是去了那个学堂。
我的哥哥曾在这里读书。
我在这里写下了我自己的命数。
软榻被放在杏树下,学堂里有稚嫩的读书声传来,我的眼睛渐渐要睁不开,我望向几步之外的初空,他看见我的眼神,朝我走来,与生俱来的高傲贵气。
他握住我的手,说:“月儿。”
我说:“我叫柳晴月。”
我说:“你不是我要什么你都给我吗,我要一纸休书,我死后,将我烧成灰,不要立碑,不要祭拜,就埋在这棵杏花树之下,我喜欢这里,喜欢这些声音,喜欢这些香味。”
“晴月,”他脸色苍白,薄唇微微颤动,“我欠你的终是此生难偿,只有来生再还。”
我笑笑:“来生,嗬,若有来生,我只望生生世世不相识,我不要遇见你,反正……你也不会喜欢我,我又何苦再伤心一世。”
他怔住:“对不起。”
我不要对不起,我只要一句我爱你。
不知何时起了风,风中夹杂的微雨让我感觉很舒适,眼皮也渐渐下沉,我困了,怕是要睡很久。
他大约是不记得了,这里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我将一直带在身边的乳白色石头放在他的手心,他眼神恍惚,眼角湿润,而后成灾。
你也会为我落眼泪?
你可曾对我有过一刻的动心?
在你心里对我只有愧疚吗?
这些,都再也问不出口了。
漫天袭来的黑暗中,我看见好多年前,那个春季,他站在杏树下,白衣飘飘,身后的杏花纷纷飘扬,落在他的肩头。
那是我有生之年,见过最美的一场杏花微雨。
这一生,我到底是不懂得恨他。
编辑推荐:妖的稿子,不用有很新的情节设定,光凭感情就完胜了。字字句句都虐到心里,刚看两章就被女主的身世虐哭了,再悲惨的命运,也有她最后的倔强,越是这样,越让人难过。结局像《步步惊心》的若兰与八爷的那一段,只要一纸休书足矣,再虐一发……真真儿是个好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