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子酱
1、莲花
高一那年,桂萌白的同桌姜简仁以一种惊世骇俗的方式红遍全校。
因为省实验的校史上,前后五十年,都没一个人像姜简仁那样,刚在全校新生大会领取新生奖学金,转眼就跌进返修中的厕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化粪池。
新生奖学金专为入校成绩优秀的新生设立,而姜简仁又很不幸是男生里最好看的那个。
他意气风发地在台上接过奖金,台下已有数百男生羡慕忌妒恨得牙痒痒。
所以,当他晃晃悠悠地走下台,一个踉跄跌进路边的化粪池溅起一片也惊倒众人的同时,也让其余男生瞬间心理平衡。
据悉,姜简仁是这样解释自己当时的行为的:我貌似,打瞌睡了。
理由虽然简洁有力,但他从此走下了省实验新生代偶像的神坛。
没有哪个女生会对一个从化粪池爬出来的男生产生任何想法了,哪怕他貌赛潘安。
除了桂萌白,她是姜简仁从高一开始的同桌,其间从未变过,从一而终,感天动地。
当姜简仁憋红了脸爬上岸,狼狈的样子引起众人哄笑。
唯有人海之后的桂萌白羞红了脸,心怦怦然。
化粪池里爬出来的姜简仁粉面含春,气喘吁吁,在她眼里幻化成了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大概是那一刻起,姜简仁成了她的心上人。
2、念念在心
开学后课程紧张,众人很快遗忘姜简仁的丢人事迹,只有桂萌白还念念在心。
住读生不能带电脑,她就伺机溜去校外网吧。
时值教务处狠抓“逃学上网玩游戏不良分子”的风口浪尖,桂萌白不惜顶风作案,只为搜索“人为什么会突然睡着”的答案。
好不容易有次大发现,脸快贴上显示器的桂萌白被按上肩膀上的手吓得一抖,回头望见教导主任深邃的鼻孔。
还是姜简仁把她领回来的。
“她连元素周期表都记得稀里糊涂,你指望她有玩dota的智商?”
姜简仁平静地在教导处为桂萌白辩护,角落里的女生羞愧地瞟了他一眼:挺直的脖颈到脊梁,线条流畅又性感,多像戈壁滩上的小白杨!
美色当前,她丝毫没计较他羞辱式的辩护词。
回去后,他问她跑出去上网干什么。
她这才想起那条吓坏了她的新闻,说有一种尚未发现治愈办法的疾病,临床表现就是突发性入睡。
她不禁哽咽: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心地又善良,为什么要他患上不治之症呢?真的是天妒英才?
姜简仁被女生的忽晴忽雨弄得一头雾水。
此后,每次面对姜简仁,桂萌白总流露出一种他将命不久矣的哀色,看得他憋屈又疑惑。
“你能不用这种目光看我吗?在它的照射下,我会觉得自己是一具等待告别仪式的遗体。”
历史课上,姜简仁低声警告她。
“话说……你有想过……”她绞尽脑汁搜索合适的措词,“去看看医生吗?”
姜简仁皱眉,凤眼怒转:“我没病没灾,一身抗体,看什么医生?倒是你,去整形科咨询下吧。”
“啊?”桂萌白又惊又怒:他讽刺自己长得不好?
“如果大脑能整容,兴许能挽救一下你的智商。”男生一本正经地说。
原来不是说她不好看,桂白萌松了口气。
谁料,姜公子突兀入眠的事接二连三发生。
第二次是在开水房,她眼瞅着站在自己前面的高个男生一个踉跄就酥软下来,再一看——已然安眠于墙角。
第三次是在数学课上,深得宠爱的姜简仁正在黑板上写解题步骤,毫无预兆地砰的一声撞上黑板,滑落下来——蹭了一脸粉笔灰。
第四次最是惊心动魄——对桂萌白而言。那是最令人欲哭无泪的体育课,相亲三十余次都失败的体育老师丧心病狂地让全班在烈日下跑圈,桂萌白因生理期而逃过此劫。
她本坐在树荫下得意地晃着腿,却突然看到姜简仁埋头向她跑过来,好像把她当成了终点线。
她刚站起身,就见姜简仁头也没抬就迎面砸了下来。
她闪退一步扶住了他——“个子高就是沉!”
被突如其来的艳福冲撞的桂萌白,突然意识到周遭正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学校操场。还在苦命跑圈的同学们经过,集体不满地啧啧。
“现在女生实在太不矜持,班风不古!”——忧国忧民的班长李懿非。
“居然当众扑倒良家妇男,饥渴难耐!”——觊觎姜简仁多时的班花江聪聪。
桂萌白手撑着已睡得不省人事的姜简仁,心中好生委屈:明明是他自己扑上来的啊。
3、窒息
作为住读生,桂萌白每周末才能回家。
打开家门,迎面看到墙上爸爸的笑脸,她吐了吐舌头。
这时候,爷爷应该正在院子里折腾他的花花草草。
“爷爷,你说人为什么会大白天突然睡着?”她冲进院子,把老爷子吓了一跳。
老爷子年事虽高却精神抖擞,自诩养生达人,桂萌白便向他咨询。
他转过头,眯起眼:“兴许,是害了便秘。”
便秘?桂萌白很诧异,但深信不疑,开心起来:“这就好办了!”
小学时深受便秘困扰的桂萌白对此很有一套心得。
一想到自己能为心爱的少年解决一个大难题,她心中涌起的成就感不亚于登顶珠穆朗玛。
“姜同学,要吃香蕉吗?”
午休刚醒,睡眼蒙眬的姜简仁就看到面前晃着黄澄澄的香蕉。
“谢谢。”他头一次这么顺从,接过了香蕉。
“喝酸奶吗?益生菌的。”下午第二节课刚下,女生又递来一盒酸奶。
他有些疑惑,但还是接过,嘴巴正涩呢。
“虽然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姜简仁吃人也不嘴软,“但是这次月考我是不会给你抄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的。”
桂萌白傻笑着监督他喝完了酸奶。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
在香蕉和酸奶连续轰炸他的一周时间里,他跑厕所的频率达到历史新高,几乎成了,人干。
每次他惨白着脸从厕所里回来,桂萌白都会笑眯眯地迎上来:“如何,可还畅通?”
“岂止畅通……”
“那就好。”桂萌白舒了口气,“要是不管用,还有个办法,倒立,也对便秘有好处的。”
这话被路过的大嘴巴听到,瞬间不胫而走。
“咦,哦哦哦,桂萌白真贤惠,姜简仁便秘都挂在心头。”
洁身自爱的美少年瞬间脸通红,像夏日街头的香辣小龙虾。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便秘了!”他羞愤道,处女座的他居然和“便秘”联系到一起,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我不是用眼睛看的啊……”桂萌白小声反驳,不明白少年突发的愤怒。
姜简仁拍案而起,怒火中烧的少年不顾少女宛如被弹弓击中的小鸟般的楚楚可怜,一口气搬起课桌,向教室最后的角落里艰难前行。
从第三排到后墙黑板的靠门边,他足足用了三分钟,才把桌椅全部挪位。
三分钟,一百八十秒,这其中的每一秒对桂白萌来说,都像是背诵一次《离骚》那样漫长。
看热闹的眼神此起彼伏,像黑夜海上发着光的水母,桂萌白浸泡在这油腻腻的眼神里,心脏紧缩,几近窒息。
4、又诡秘又浪漫
老师选择性无视了姜简仁换座位的事。
只是苦了桂萌白,她除了腹诽姜简仁视她的好心为驴肝肺,唯有不时回望后门角落,含情脉脉。
转眼到高二下学期,为了让准高三学生享受“临死前的狂欢”,学校破天荒地组织了一次外出活动——参观市水族馆。
这消息让大家很是振奋,除了桂萌白。水族馆之类的场所,她一向敬而远之。
班主任开始统计不去的人,她举手前,习惯性地扭头看了眼姜简仁。
这一眼简直要了她命。
姜简仁前座的班花江聪聪,此时半个人都靠在他桌上,两人正讨论得热火朝天。
桂萌白忌妒得眼都绿了:曾几何时,这是她才拥有的福利!
一想到江聪聪会在水族馆对姜简仁装乖卖俏,她就急得白眼翻飞。
半举的手被班主任捕捉到,问她到底怎样,桂萌白心一横牙一咬:“我去!”然后闭上眼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水族馆没什么好怕的,别怕,啊——
大姨妈却在当天欣然造访。这一天于她最是疼痛煎熬。刚坐上校车,她就脸色惨白缩在位子上,看看不远处的姜简仁,聊以缓解疼痛。哎,何以解忧,唯有美男!
一踏入水族馆,她的心就揪了起来。姜简仁居然凑过来盯着她的脸,问:“你今天擦了粉?白得跟吸血鬼一样。”
她懒得解释,四周的水墙里游动着品种繁多的海洋生物,她克制着不让自己去看它们,也努力压抑着心底不断涌上来的反感和恐惧——
“同学们,接下来我们即将欣赏,上周刚竣工的梦幻水母馆!”导游的声音在队伍最前列响起。
一听到“水母”二字,桂萌白的脸色越发惨白,周身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双手抓住裙摆,忍耐着不要颤抖,不要被大家发现自己的怪异——
“你今天怎么了?冷?这里空调不是很强啊!”姜简仁的声音又飘了过来。
她头一次觉得姜简仁好碍眼,干吗今天对她这么嘘寒问暖,她压根没心情感动啊!
“别管我……没什么……”她低声回答。
“那赶紧跟上啊!水母哎!我还没见过!”姜简仁一反常态的期待与兴奋,简直像是换了一张脸部屏保一样。他破天荒地拉起桂萌白,她挣都挣不开,只能眼睁睁地被拉进水母馆。
水母馆的整体规模比之前各种馆都大得多,四周墙壁到高悬的天花板全部是玻璃墙,墙底的LCD灯发出幽幽的蓝荧光,映衬着那成百上千的透明水母,又诡秘又浪漫。
“太帅了,连天花板上都是!”姜简仁感叹道,“就像海底漫步一样!”
海底……漫步……是吗?
少女的尊严何其重要,桂萌白誓死不在心爱的少年面前出丑,可从她走进水母馆的一刻起就感到由衷的压抑、恶心,仿佛四周的玻璃墙正向她挤压过来。水母不断变大,直到和她一般大小,透明而剧毒的触角轻佻地撩拨……
眼前一片藏蓝,人群消失了,姜简仁也看不见了,她被水母的触角缠住,不断收缩的触角挤压出她胸腔里残存的氧气……
5、只有缄默
姜简仁左手扛着椅子,右手拉桌子,吃力地从后门向桂白萌的坐标进军,像一头正在开垦的耕牛。
后座的李懿非慵懒地倚着桌子,边翘兰花指边嘲弄:“少年夫妻老来伴,我就算准了你姜简仁在生桂萌白的气,她一出事儿你还是会饿虎扑食似的赶回来。”刻薄样儿,活像一个刚脱身戏班子嫁入豪门的姨太太。
桂萌白被李姨太的话羞低了头,杵在座位上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真是进退两难。
直等到姜简仁气喘吁吁地在她身边坐下,抖着领口喘气。她才怯生生地说:“你……到底是回来啦。”多像规劝浪子的小媳妇。
姜简仁斜她一眼,真是不解风情。
“我是怕传出更可怕的谣言。那天你晕倒,好多人问我是不是我把你气晕的。造谣没点技术含量!”姜简仁说。
可他心里明明有隐秘的担心:桂萌白可是他心中百折不挠的英雄女性,居然在众目睽睽下晕倒,简直是不让人省心!
“那天,谢谢你。”她声音细微,红了脸。
姜简仁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桌面,刻板地说:“不必……你也帮过我的。”
那天她在水母馆晕倒,送她去医务室的人正是姜简仁。
她醒来时已是傍晚。姜简仁四仰八叉地睡在椅子上。桂萌白觉得很不好意思。
床头柜上搁着姜简仁的书包,里面突然传来手机铃声。桂萌白担心有事,就拿过书包循声翻找。手机没找到,却从夹层里翻出一个药瓶。
正巧,姜简仁被持续不断的铃声吵醒了,一睁眼,就看到一脸错愕的桂萌白,以及散落在床单上的药片。
桂萌白声音颤抖:“所以说,突然睡着,不是因为便秘?”
“谁要你乱翻我东西了!”他想夺过女生手中的药瓶,却被她灵活躲过。
“为什么要吃安眠药?会出人命的!”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要你管!”姜简仁放弃争夺,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原来他并没有得什么不治之症,只是因为乱用安眠药造成睡眠紊乱。
“如果能好好睡觉,就用不着这玩意了吧?”桂萌白握紧药瓶,视死如归。
少年没作声。从高一开始就被失眠困扰,他何尝不想睡个好觉?可不管是运动还是睡觉前喝牛奶,都无济于事。
“大概是心病。”桂萌白一副过来人的口气,“也许去看看心理辅导老师,会好一点?”
“我才不要,我又没有心理问题!”姜简仁果断回绝。
少女表情忧伤起来,少年软下口气:“你就别操心我了,考虑下你自己,好端端地就晕倒。你这亲戚还真是凶险。”
不是的,不光是因为大姨妈。桂萌白双手握紧被单,咬着下唇不知如何开口。
不知道如何开口诉说自己心底对海洋、对水母的那种恐惧,他不会理解的,谁也不会。
她只有缄默。
6、不偏不倚
却没想到,姜简仁对梦幻水母馆念念不忘。
这件事直接表现在,他在三次周记、一次月考的作文里都以水母为题材。
在桂萌白眼里,简直是不可理喻。
更过分的是,一个周末,姜简仁突然对桂萌白说:“周末你有时间吗?”
那是必然有啊,没有时间也要制造时间出来!桂萌白心中狂点头,但嘴上还是矜持:“什么事啊?”
“想去水族馆,一起去?”
“不是前不久才去过的吗?”她问。
“是啊,可是还是想再看看呢,你懂不?”姜简仁眨眨眼,睫毛修长一颤一颤。
怎么不懂!谁都会有特别热衷的东西,就像桂萌白热衷接近姜简仁一样。姜简仁平时一副对万事万物都不关心的样子,他能对什么东西产生兴趣,她觉得简直是神奇。
当然要舍命陪君子。
谁知,他还真的拉上桂萌白直奔梦幻水母馆。
待在水母馆里的每一分钟,她的内心都在发出恐惧的尖叫。可是姜简仁近乎痴迷地看着飘荡在半空中的生物,她不想扫他的兴。
为了转移注意力,让自己不至于颤抖得太厉害,她故意没话找话:“喂,你干吗要叫我来啊?”
“啊?”男生观察着一只水母,好像没听她讲话,随口答道,“有你跟着,我安心啊。”
有你跟着,我安心。这什么话啊,当她是鹦鹉,他高兴地时候就揣着上街遛一遛吗?
突然,啪嗒一声,整个水母馆黑了下来。
只剩下四周水母墙底部的LCD,还发着幽幽的蓝光,仿佛永远不会熄灭。
“停电了?”黑暗里,姜简仁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桂萌白突然叫道:“不好,水母馆的门是电动的,那岂不是——”
两人顺着水母墙微弱的蓝光摸索到门边,果然,大门紧闭,纹丝不动。
“所以现在……”桂萌白忐忑地说,“要被关在这里了吗?”
“等着工作人员来找我们吧。”姜简仁居然不慌不忙,好像在度假的口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为了保存体力,两人盘腿坐在了地板上。
若不是姜简仁在身边分散着桂萌白的注意力,她简直要让上次在水母馆的悲剧重新上演。
此时此刻,她心里怕得要死。四周蓝幽幽一片,水母事不关己地自顾自地游荡着。她觉得自己置身深海之下,紧紧缩成一团,她抱住双腿,将下巴贴在膝盖上。
害怕,好害怕。感觉整个人都被抛弃了……
过了好久,她才意识到身边的少年似乎很长时间没作声了。
“姜简仁,你干吗不说话!”她顺着感觉喊,应声而落的,是少年柔软的发。
突然倾过来的脑袋,不偏不倚地黏在她肩膀上。
掏出手机,已是晚上十点半。
唉?!怎么——怎么一直被失眠折磨的姜简仁,睡着了?!
7、不卖萌会死
路过校门口小草书店,桂萌白被店门口一个纸板上手写的广告吸引住了。
“本店有水母出售哟!”
现在的广告都是走不卖萌会死的路线呢。
跑进去一看,一个半米高的密封柱状水缸摆在收银台上,底部的LCD灯将水染成淡蓝色,几只指甲大的小水母没羞没躁地游来游去。
“25块一只,附赠饲料和喂养方法哦!”
桂萌白咬牙,财大气粗地掏出一张红票:“来4只!”。
4只透明的小蘑菇被装进一个等比例缩小的柱状水缸里,底部安了小型LCD灯座,看上去就是水母馆微缩版。
还没到下午上学时间,桂萌白却迫不及待地捧着水母奔去了男生宿舍。
“麻烦叫下610的姜简仁!”
驻守门关的宿管阿姨面色不善地打量她一番,姜简仁三个字让她的眼神变得很不友善,恨不得要把桂萌白生吞活剥。
桂萌白也毫不客气地返看回去:来找下男生而已,至于这么三贞九烈地盯着我吗?
连宿管大妈都对他充满了占有欲,不亏是她暗恋的人!桂萌白心里又忧伤又自豪。
“现在是午休时间!”宿管大妈斩钉截铁地一挥手,示意送客。
桂萌白捧着塑料杯,低头与大妈僵持了数十分钟,才不甘心地转身离开。
8、录下来做手机铃声
“你这又是哪国民间偏方?”
只是等过午休,她却觉得漫长得像是自己又进化了一轮。
下午第一堂课上,姜简仁皱眉,观察着面前透明的小水母。
“送你的啊。”桂白萌一笑,果然好萌,“晚上睡不着,就看看它们,有催眠效果哦!”
“你中午大闹男生宿舍,就是为了给我这个?”他挑眉,问道。
大闹?她有这么高调吗!
桂萌白点点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据说日本有些人,就是靠水母来舒缓失眠。”
“是吗?”
姜简仁将水母杯举到与目光平视的半空,360度观察起来,好像在看一件珍惜的出土文物。
他走到窗边,双手将水母举至眼前,似乎要借着朝日的光芒把与水混为一色的水母看个真切。
他观察水母的样子认真极了,从额头到鼻梁再到下巴,流畅的线条被晨曦染成了金色。
镶着金边的少年,看得桂萌白快把眼珠子喷出来了。
凝视这透明的生物足足三分钟,姜简仁迸出:“怎么吃?”
少女恼羞成怒:“给你看的,谁要你吃了!”
少年没接话,转过头看着满面红霞的少女,轻启朱唇,露出一个震古烁今的灿烂微笑:“谢了,桂萌白。”
谢了,桂萌白。
同桌两年以来,这是他对她说过的最温柔的一句话了,简直是她“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恨不得求他再说一遍,她好录下来做手机铃声。
“又不是多贵……”她兴奋得快要爆炸,“回去赶紧试试,效果好,再谢我也不迟。”
“管那么多,下午数学课的随堂测验,最后三道大题你就包我身上吧!”
9、蒸蒸日上
之所以看到水母就想到他,是因为那次两人在水母馆关了整整一夜。
虽然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工作人员解救出来,但桃色新闻已经飞得全校都是。
“听说你跟姜简仁在外面过了一夜?”甫一回班,就迎来李懿非的好奇。
“我们是被迫的!”她哭笑不得,回答得更让人想入非非。
“我可是担心你。”李懿非语重心长地说,“姜简仁老妈可厉害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姜还是老的辣。她要是知道儿子闹早恋,肯定会第一时间解决掉那女生。”
桂萌白猛地打了个冷战,好像已被姜妈钉上了十字架。
李懿非很满意地欣赏着桂萌白害怕的表情。
可是,她还不至于去想姜老妈待不待见她的事。有件事深深刻在她心里:姜简仁在水母馆睡了个好觉。
这才是最重要的事。对于她来说。
她再度顶风去校外网吧百度“失眠+水母”的相关信息。
还真被她找到,有新闻说观察水母对缓解失眠有帮助。
所以,当她意外看到小草书店居然有零售水母的业务,果断拍下钞票。
第二天早上,桂萌白起了个大早溜到操场上去背英语,学渣偶尔做出努力的样子,很有道德优越感。
在跑道边的树荫下,她煞有介事地捂着耳朵大声拼着单词。
跑道再看得远一点,就被晨曦笼罩着,看不清去路。而一个身影从晨曦的光晕里一点点显现,晨跑的少年正向她不断靠近。
哦,怎么会是姜简仁呢。他这种万年不动的宅男,居然还会早上爬出来运动!
“早上好啊,桂萌白!”跑过她身边时,少年精准地向她打了个招呼,并附赠一个让她能量满分的笑容。
早自习上,她趁所有人都在声嘶力竭地读课文时,小声问他:“你买错药了?安眠药买成了兴奋剂?”
“哎呀,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少年活力四射地看着她,好像在看一只草履虫。
“昨天晚上睡得很早,今天起来就觉得浑身是劲儿。”他作势扯袖子,似乎要给她展示肱二头肌。
她惊喜地几乎要语无伦次。没想到,没想到真会这么有效。
每天早上,她都怀揣着能在操场偶遇晨跑的姜简仁的憧憬,早早跑到跑道边背英语。
她和他之间的关系,似乎正随着他失眠的缓解而蒸蒸日上。
10、是因为你
却没想到那天早晨,操场上会碰不到他。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晨跑都不能坚持的男人如何能让人托付终身哟!”她失望地嘀咕着。
谁曾想,直到早自习的铃声响起,教室门口的晨光里,也没有走出他美好的身影。
中午放学,下午放学,他没有来。
她身旁的位子,就这样空了一整天。
两年来的周一到周五,她习惯了胳膊一动就碰到他的胳膊,可现在再怎么手舞足蹈也不会被另一支胳膊不耐烦地挡回来。
反而有些寂寞呢。
“桂萌白,你怎么还在啊?”放学后,李懿非发问。莫名其妙,说得她像姜简仁的跟班似的,他下一秒要去仗剑天涯,她这一秒就会买票打包。
“什么意思?”她没听懂。
“姜简仁离校出走,你还能安心坐在这里上课。”李懿非神情悲愤,“你们女人就是薄凉……”
“啊?他出走了?”桂萌白捕捉到重点。
完全没有征兆好吗?他居然不跟她打个招呼就溜了,这才是真正的薄情!
“我以为你会知道他的下落……这家伙,居然连你都没告诉吗?”李懿非显然不信她的话,“你是不想泄露他的行踪吧?”
桂萌白哭笑不得。
她心里很不好受,本以为自己够了解姜简仁,没想到他会闹离校出走的幼稚把戏,可见自己并没有想象中了解他……
“但我们整个寝室都知道,他出走是因为你!”
李懿非这话把桂萌白吓得魂飞魄散。
“你们之前闹出桃色新闻,要不是他拼命压下来,他老妈都恨不得买凶杀你了。后来你大大咧咧地给他送水母,再次被她老妈列入一级戒备名单。”
“他天天晚上看着你送的水母入睡,痴情至此,可歌可泣。他妈多次劝说无效,昨晚两人大吵一架,他妈怒砸水母。今天他人就没了。不是因为你,还能是为了什么?!”
桂萌白吃力地把破碎的信息拼凑起来,才还原了真相的地图。
“难道——难道那个宿管阿姨是他妈妈!”她惊叫,怪不得她对姜简仁严防死守。
“别说你,我跟他睡了两年多,也才知道啊!”李懿非哀叹道,“他也真是能忍,死活不许他老妈暴露这个秘密。”
“不能因为妈妈做宿管,就觉得没面子啊!”她毫不留情地批评心爱的少年,“多得是周边的保姆再就业。”
“才不是呢!他妈妈之前可是上市公司的高管,一年十几万!这不是为了他高考吗,从他高一进校就辞职来盯着他。也亏姜简仁心胸宽广,换我是绝对忍不了的!”
“都怪他老妈这次说你说得太过分,还当着全寝室人的面砸了你们的定情信物。”李懿非看了她一眼,解释道,“不仅污蔑了你们纯洁的情谊,又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这人自尊心太强,出走也是情理之中!”
11、滴水之恩
桂萌白果然在水母馆找到了姜简仁。
少年面目苍白地站在一面水母墙前,脸几乎要贴在玻璃上,呆滞的目光反射在玻璃上。
桂萌白走上前去,轻轻地说:“你知道吗?我从小是和爷爷一起长大的。”
少年转过头看到她,丝毫没露出惊讶的神色,好像她一直都在他旁边站着一样。
姜简仁点点头,他哪敢不知道那位老人家,那些害他狂拉肚子的偏方就是她爷爷教唆的。
“我从没跟你说过我爸爸吧,其实他才不笨呢,他读书可厉害了,是生物学博士。”
“爸爸的科研小组是研究水母的。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水母看上去呆萌,其实是种很阴险狠毒的生物。”
“那时候我多少岁,五岁还是六岁吧。我们一家人在海滩边度假,正在大海里游泳的爸爸,脸色突然变了。”
“等他被救上来,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一只箱水母咬了他,短短几分钟就要了他命。”
“我爸爸是研究水母的博士,却死于水母。是不是很可笑呢?后来,我就患上了一种叫深海恐惧症的心理疾病。每当我看到大海或者水母,哪怕是在电视里,眼前都会出现很真实的幻觉,感觉到自己置身于深不见底的海,胸腔受到几千米深海压强的压迫。我会看到跟我一样大的水母,面目狰狞地在我面前晃荡。”
“那,那天在水母馆……”少年恍然大悟,想起二人“水母馆之夜”,失声道,“那水母馆停电的那晚,你岂不是……”
少年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眼底流露出又悔又心疼的神色。
“是啊,一整夜,四面八方都是蓝幽幽的水母……”她笑了,出奇的温柔。
“……对不起……如果你因此留下任何心理阴影,我一定负责到底。”
男生攥紧了膝盖上的拳头,咬牙道。
“不必了啊。我其实要谢谢你。”
桂萌白看向他,眼神格外认真。
“一开始,我的确是害怕得要死,童年的那些噩梦,还有爸爸临死前不断挣扎抽搐的痛苦表情,不断在我眼前轮番变化上演,可是,可是你……”
少女的声音渐渐小下去,直至无声,把一旁心急火燎的少年逼得快抓狂。
接下来的话,要怎么说出口才好呢?
姜简仁你知道吗?当你的肩膀靠过来,我顿时觉得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你在我身边。
那样安稳的酣睡,对你来说一定是难得的奢侈吧。
所以我警告自己,不能害怕,不能尖叫,更不能软弱倒下。
我喜欢的少年,长期受到失眠折磨的少年此时此刻就靠在我肩膀上,我怎能惊扰他,拼尽全力也要守护好他的美梦。
就抱着一定要守护好姜简仁的念头。桂萌白强行撑过了漫漫长夜。
“恐惧在我们心里,你不去面对他,它永远都横在那里。”
“姜简仁,是你让我变得勇敢,给我克服梦魔的动力。所以,我也不想看到你倒下,就当是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好了。”
“什么滴水之恩,你直接说你喜欢我,不就好了。”少年小声嘟囔。
12、天地光明
“你不知道我妈,她为我牺牲了多少。如果不是因为她辞了工作,爸爸也不会和她离婚。她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家庭,只是因为我中考考砸,所以她不放心要来盯着我。我真的好害怕,我好担心考不出让她满意的高考成绩,担心她再一次追到我大学去……简直……简直不敢想象……”
返校的公交车上,姜简仁坐在临窗的位子上,不断地向女生碎碎念。
他似乎很累很累了,说着说着,脑袋就开始转来转去。
坐在他身旁的女生,屏住了呼吸,心里不停喊着:靠过来靠过来,快点靠我肩上来。
让她失望了,少年晕头转向地靠上了窗玻璃。
不多时,他发出均匀缓慢的呼吸声。
姜简仁,你会梦见,水母吗?
少女鼓足勇气,在座位下轻轻握住了身旁少年的手。
一瞬间万籁俱寂,天地光明。仿佛一切迷途之人都找到了正确的出口。
姜简仁没有躲闪,指尖传来的温暖瞬间直抵心脏。
似乎在告诉他,她一直会在。
桂萌白要把他曾赐予她的勇气原原本本地还给他。
所以我亲爱的少年啊,你不要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