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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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逛淘宝的时候,看到一件非常漂亮的衣服,就忍不住把它买下来,但十次有八次,这件衣服穿在自己身上都并不是特别好看。知道原因是什么吗?就是因为店家的模特长得好!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好吧其实也只能怪自己……)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其实每一件衣服,并不是适合所有人;而每一个人,总有自己适合的那款衣服。就像我们以后的路,各有各的缤纷色彩。只有亲身试穿过,才会懂得。
青春从不会茫然,退怯,它会不顾一切找到它的路,不管那是什么样的路,其实总是正确的,属于自己的路。
【1】猫耳
猫耳是女孩的小名。可她并没有猫一样的耳朵。
这是妈妈取的,妈妈没读什么书,认为名字越接地气,孩子就越皮实。
这个小名很特别,都说孩子会顺着名字长,于是猫耳也长成了特别的女孩。
当她小时,别的小女孩都梳着小辫,穿着鲜艳衣裙,她却顶着妈妈剪的锅盖头,穿着用大人的工作服改造的罩衫、裤子,它们像面粉口袋。小女孩猫耳胖胖的、矮矮的,她穿上它们,活像一只掉进袋子里的小豚鼠。
她不爱说话,不会唱歌跳舞,不会打球踢毽子丢沙包,无论是节目表演,还是集体游戏,她只能当观众;她成绩不太好,字也写得歪歪扭扭,她不招老师喜欢;她不喜欢和其他女孩唧唧喳喳说小八卦,也不喜欢和她们三三两两去上厕所,她没有好朋友。
稍大一些后,她也与其他女孩不同。不喜欢在网络上跟陌生人聊天,也不喜欢粉偶像剧里的男主。她常常一个人待着。看书,做手工,听电台。
她最喜欢的节目叫“声音日记”,主持人叫萧萧,是一个年轻的姐姐,宛如知心好友,陪伴着猫耳从十三岁长到十七岁。
十七岁的她,已是个子高高,清秀纤瘦的女孩。在全市最好的高中读书,成绩优异。她扎马尾,别蓝色发卡,穿自己缝的长裙,她走路又轻又快,像一掠而过的风。
她仍然没有好朋友,也不曾收到男生的情书玫瑰看电影邀请。
她的特别和孤独一如从前。老师每次都在她的期末评语上写:该生学习努力,成绩优异,但性格孤僻不合群。
猫耳妈妈也一如从前,不温柔,常唠叨,大声吼猫耳,只是不再朝她扔衣架汤勺,不再给猫耳缝口袋穿,也不舍得给猫耳买新衣,连给她的零花钱都斤斤计较。
猫耳爸爸还在乡下的矿石厂上班,半月回来一次。他也像块矿石,沉默、坚硬、不懂表达,他对猫耳说的话永远停留在浅表:该吃饭了,早点睡,期末考了多少分。
没有一个人喜欢自己,猫耳是这么认为的。
这个春天,“声音日记”也消失了。
没了它陪伴,猫耳有时失眠,脑袋里会像腐朽的树木在雨后冒出一朵朵蘑菇一样,冒出乱七八糟的怪念头。
【2】暖房
猫耳家在城市边缘,地铁还未开通,开发商还未大肆占地,仍然看得见古旧的老巷子,斑驳的阳台上花草葱茏,柔软的衣裳在风中飘荡。猫耳家那栋楼隔壁有一座大别墅,它太大,租金又贵,所以一直空着。庭院里落叶满地,杂草疯长,花朵们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十七岁的晚春,黄昏,周末。
猫耳回家时发现,庭院变得面目一新,廊檐下亮起绯色灯笼,摆着褐色的藤椅藤桌,门旁一幅阳光暖暖的画,画上写着:暖房。
猫耳好奇地朝里面张望,好像是一家服饰店,几个女孩正在忙碌。她正转身要走,一个声音招呼她:“嗨,姑娘,进来喝杯茶。”
这声音似曾相似。
猫耳接过茶,面前一个姐姐,气质温婉像古典美人。猫耳瞄了几眼那些衣裳,它们都美丽无比,想来价格不菲。茶是花草茶,茶杯上印着“暖房”的logo,还有简介:你可以来这里挑喜欢的衣服、鞋子,也可以来这里喝茶、看书、做手工、晒太阳。简介里还写着“暖房”的网店地址。
她回家上网找“暖房”店铺,衣裳们并没有猫耳想象的贵。店铺介绍说,这里是姑娘们的私人衣橱,每一款衣饰都很特别,它们在等主人。小店链接着一个微博,猫耳顺着看过去,微博的主人叫萧萧,介绍说:曾经的电台主持人,如今的原创服饰设计师,坚持一切美好的事物。
猫耳大悟,一定是“声音日记”的萧萧,怪不得声音那么熟悉!
第二天周日,猫耳晨跑,暖房已开门,萧萧拎着喷壶在浇花,猫耳跑过去:“姐姐,早上好。”
“早上好啊,姑娘,”
“我叫猫耳。”
“猫耳,早上好。”萧萧俏皮地笑。
“你是不是‘声音日记的萧萧?”
“嗯,是我。”
“我喜欢你,许多年了。”猫耳说。
萧萧一定被很多人喜欢着,所以她并不受宠若惊,但她眼里仍闪耀喜悦:“我很荣幸,猫耳。有空就过来玩吧,希望‘暖房能像‘声音日记一样陪伴你。”
此后的周末,猫耳常到“暖房”来,看书、做手工、帮忙理货,但她总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她没买过一件衣服,她还在努力攒钱。
一天,萧萧拿过一件裙子对猫耳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为这件裙子拍一组模特秀,我觉得你跟它很配。”
那是一件裸粉色的波点裙子,清新可爱,柔软美好,猫耳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裙子。
猫耳穿起这条裙子,特别合身,特别好看。萧萧微笑称赞:“你和裙子都太美好。”猫耳从未获得这样的称赞,她绯红了脸,心里美得像花开。
猫耳努力积攒零钱,她要买这裙子。萧萧却将裙子送给了她。她不肯收下,萧萧说:“你受之无愧,猫耳,它是这周的销量冠军,因为你将它展示得太完美啦。”
它的确是销量冠军,好评如潮。事实上,“暖房”的每一件衣服都好评如潮。姑娘们贴出自己的卖家秀,衣服令她们美好,她们对萧萧充满感激。
萧萧的微博也维持着超高人气。
“暖房”的伙计们说,猫耳,你和萧萧长得好像哦,快回去问问你妈,你是捡来的吗,说不定是萧萧失散多年的亲妹子呢。
萧萧搂住猫耳笑:“我好想有个妹子呢,做我妹子吧。”
从此,猫耳喊萧萧姐姐,心里的感情也比过去多了分量。她还想长成像萧萧一样的女子,独立、美好、自由,被很多人喜欢。
当然,猫耳是猫耳她妈生的,萧萧也并没失散的妹子。
【3】摄影师
猫耳陆续拍了几组模特秀,每一次,她秀的衣服都成为销量冠军。
萧萧说:“猫耳,你快变成我的镇店之宝啦,光送衣服当酬劳太寒碜,你正好快放暑假了,假期来做我的御用模特怎么样?我给你发工资。”
猫耳满心欢喜,但她担心妈妈不同意,之前她都是背着妈妈悄悄进行的。但妈妈出乎意料地开通:“那也好,不然你也是窝在家里发霉,就差没长出冬瓜灰了,你也是,怎么不多交几个朋友,老师次次都说你孤僻……”妈妈又要唠叨了,猫耳赶紧闪开。
暑假,“暖房”的摄影师请假回老家大婚,萧萧请了一名兼职摄影师来。猫耳见到他时,他正在庭院里拍碗莲,碗莲被种在大水缸里,正开着花。他的背影高瘦挺拔,像一棵小白杨。
萧萧喊他:“喂,摄影师,模特来啦。”
他回头,阳光映衬下,眉清目秀的一张脸。他跟猫耳打招呼:“嗨,我是骆泽一。”
“嗨……”猫耳仿佛被时光定在原地。她认出了他。
四年过去,骆泽一除了退去青涩变得坚毅,面庞并无太大变化。何况,这世上,再不会有一个像他,有那样的温和含笑的一双眼睛。
猫耳期待他喊出自己的名字,但他显然不认得她,或者说,他已忘了她。她心里黯然,却也不道破。
这是七月的清晨,他们到郊外的草场拍照。阳光还很温柔,草地上还有露珠。猫耳在草地上旋转跳跃,裙摆迎风飞扬。骆泽一举着相机,耐心地捕捉着猫耳的每一个美丽瞬间。
猫耳却一直在想:他能否想到,镜头里这个轻盈的姑娘,就是那年和他一起走在夜晚的街道上的小胖子?当然,猫耳也知道,自己和过去判若两人,过去土肥圆,现在高瘦美。他认不出她来,毫不奇怪。
草场上有奶牛养殖场,它们被圈养着,吃着人工饲料。拍照的间隙,猫耳扯了一大把鲜嫩多汁的青草,隔着栅栏喂奶牛。骆泽一举着相机跟上去。他自言自语:“你喂牛的样子,好像一个人。”
猫耳不接话,她心想他若是提起,她就说出来,可他却打住了。
回来路上,阳光炽烈,骆泽一拍路边风景,猫耳想起了她和骆泽一的相遇。
【4】稻田
那年初秋,猫耳十三岁,刚升入中学,她胖胖的,戴个黑框眼镜像熊猫,她成绩不太好,数学更糟。妈妈不让她学校吃午餐,要她回家吃。那天下午课,她迟到了。
数学老师正在讲课。她瞄了猫耳一眼,冷冷地说:“进来,站到边上去。”
猫耳站在墙边,全班都盯着她,她低头看自己,她没有合适的内衣,她开始发育的胸部在薄衬衣下有微微隆起。她窘迫难当。
忽然,老师停下讲课,鄙夷地看着她:“林茶茶,你站着还不肯好好听课,你不如别来呢!你是不是还自以为成绩很好,顶着那么大个脑袋,里面装的全是脂肪吗……”
老师本不是刻薄的人,但也许恰巧心情不好,猫耳背时撞在风口浪尖上。
可同学们哄笑起来,猫耳的脑袋嗡嗡响,像有一千只蜜蜂在里面乱飞乱撞。
她拔腿跑出教室。她没有坏念头,她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大哭一场。她骑车沿着街道往城外走。城外有大片收割后的稻田,田里累着厚实的草垛。
她倚着一个草垛坐下。草垛柔软,阳光温暖,在这样美丽的天空下哭泣实在不合适。可她的泪水还是无声无息地坠落下来。
泪水被风干,她又发呆,看远方,不知过了多久,远方的天空,一场日落开始上演。一个男孩从稻田那头走来,他背着相机,手里挥舞着一把狗尾草。他走到猫耳旁边坐下:“日落真美呀,我说,小姑娘,你是感动得哭了吗?”
他有一张清爽阳光的脸,嘴角带着逗孩子开心的那种笑。他的善意猫耳感觉得到,她不好意思看他,她看日落,太阳坠入地平线,霞光漫天。
男孩说:“我叫骆泽一,我想请你帮一个小忙。”
“嗯?”
“我的破单车爆胎了,收废品的老爷爷路过,我顺手卖给他了,但现在我没法回去了。我能骑你的车吗?当然我会把你一起载回去。”
暮色款款降临,骆泽一载着猫耳走上回家的路。路旁都是郊区的民房,猫耳看见一头被圈养的小牛,小牛从栅栏里拼命探头,目标是栅栏旁的一丛蒿草。
猫耳替小牛着急。
她不等单车停好就跳了下去,她摔倒在地上,又果断爬起来奔向栅栏,她揪下那丛蒿草,送到小牛的嘴边,拍着它的头,轻声说:“吃吧,吃吧。”
暮色映在她脸上,她鼻梁挺拔,嘴唇樱桃色。骆泽一拍下这张美丽的侧脸,尽管它有些胖。
他们到达环城路口时,单车的后胎爆了,可能因为猫耳太重。猫耳很窘。骆泽一却笑起来:“莫非我就是传说中的单车杀手?逢车必爆胎?”
路口有修车铺,但车胎修好之后,猫耳再也不肯坐上去。她无法承受再次爆胎的打击。
骆泽一推着单车走,猫耳在他身旁走。
他们走在初秋的晚风里,远远近近的街灯温暖闪耀,连成一片河流。
骆泽一告诉猫耳,他上高三,考大学的愿望不太强烈,却也无法逃避。他又问猫耳为什么逃课跑到草垛旁哭,猫耳不答,却问他:“你说,青春究竟该怎么度过?”
“这个问题我也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有了答案,我一定告诉你。”
“你去哪里告诉我呢?”
“我写信给你啊,你把你的姓名地址告诉我。”
猫耳飞快地念了一遍,他点点头说他记住了。
离猫耳家还有一条街,猫耳和骆泽一说再见。骆泽一说:“我很高兴今天遇见你,无论你有什么难过的事,在明天太阳升起来之前,放下它。我也是!”
他在夜色里大步走,猫耳骑着单车慢慢往家驶。她有预感,她的人生从此会变得不一样。
妈妈握着汤勺在家等她。班主任打电话给妈妈了,事件是这样的:猫耳迟到了,数学老师让她站着听课,可她不用心听课,老师便教导她几句,她不但不知错就改,反而顶撞老师还逃课!这行为太恶劣,如果她不好好反省认错,学校将对她进行处分!
猫耳把事件的不同版本讲给妈妈听,她连自己没内衣觉得很窘,自己太胖最怕人嘲笑都说了,她等着汤勺扔过来。
然而,汤勺被妈妈掷到菜板上,妈妈相信自己的女儿。妈妈说:“明天你不用去学校了,我去给你办转学!”
猫耳转学了。这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折。她从此在学校吃午餐,她的身高像春天的韭菜一样往上窜,她瘦了,熊猫镜框也被隐形眼镜代替。她的成绩一路飙升。
只是她仍然孤单,不被喜欢。她也没有收到骆泽一的信。也许他寄到了她以前的学校。或者,他也还没有答案。
但她相信,他会记得她,记得他承诺的事。她觉得,他是喜欢她的。
【5】告别
回到暖房,大家各自忙碌,骆泽一弄照片,萧萧看订单,猫耳背英语。
这天是手工日,有很多姑娘过来做手工,猫耳背完英语也开始加入。其他姑娘都围坐成一圈,说说笑笑。猫耳独自坐在角落,为她的小兔子缝眼睛。
姑娘们知道她是“暖房”的模特,她们也冲着那些模特秀买过衣服,但她们谁也不招呼她过去一起坐。
萧萧过来问猫耳:“怎么不过去跟她们一起?”
“习惯了。”猫耳轻声说。
“我像你这么大时也跟你一样,很孤单,没朋友,觉得大家都不喜欢我。长大后我才知道,不是没人喜欢,只是现在所处的世界太狭小,同类太少,那些同类,或者喜欢你的人,在未来更广阔的世界里。”
猫耳心酸酸的。她也曾讨好同伴委曲求全想要被喜欢,可她发现,那样换来的友谊,让她不快乐,没自信。虽然她不喜欢孤单,但自我和快乐也一样重要。
每隔两三天,“暖房”就有新款诞生,猫耳会穿上它们让骆泽一拍照。有时他们去郊外,有时就在“暖房”拍,屋檐下,庭院里,种满盆花的阳台旁。照片里的猫耳比任何时候都要美。猫耳听说,照片里的样子,其实就是你在那个人眼中的样子。
猫耳也听说,骆泽一刚大学毕业,专业是审计,可他不愿做专业相关的工作,一心只想当摄影师,跟家里闹得有点僵。
别墅楼顶有花园,有一次,骆泽一在楼顶为猫耳拍照,照片拍好,他们坐在绿藤旁。橙黄的太阳款款向高楼背后滑落。
猫耳问骆泽一:“你看过日落吗?”
“看过很多次。”
“你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次?”
“每一次都不一样。”
猫耳笑。是啊,他看过那多落日,也遇见过那么多女孩,他怎么可能记得她?何况,那时的她,那么胖、那么丑。她忽然害怕骆泽一记起来她来。是啊,那么胖那么丑的样子,他忘了最好。这样,留在他心里的,永远只是相机里那些美好的样子。只要他能喜欢她现在的样子,她便欢喜。
猫耳扭头看他,他正看日落。她说:“这是我看过的最好的日落,我会一直记得。”
骆泽一回头:“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大家都喊你猫耳。”
“你也喊我猫耳就好了呀。”猫耳笑嘻嘻地答。
骆泽一喃喃说:“‘暖房的摄影师要回来了,我得走了。”
他就要走了?这么快?猫耳好惊慌,她想抓住他的手。她担心地问:“那你要去哪里呢?”
“一边走一边拍照呗,反正饿不死。相机是我的另一双眼睛,它能帮我发现更多的美好,老爸骂我是疯子,但我倒觉得这样还不坏。”
他语气里有从容自信,猫耳便笑起来:“那我只要祝福你就好。”
“嗯,祝福就好。”
其实还有牵挂,想念,等待。但猫耳不打算说。
她认为离别不会这么快到来,那摄影师还在南方的海水里泡着呢。
【6】节奏
暑假结束,猫耳升高三,她是重点保护对象。
有同学在网上看到了猫耳拍的模特秀。有一组秀,猫耳穿的抹胸短裙,猫耳的锁骨露出来,胸部曲线隐隐若现,修长的腿也闪耀着洁白光泽。同学把照片发在同学群里,大家都看到了猫耳的锁骨和腿。
猫耳自己也看到了,她自知必有一场热闹评论。她不想看,她果断退群。
可她不可能人间蒸发。女生们望着猫耳窃笑,像在说:“猫耳你真不要脸,你自己还不觉得呢。”男生们瞪大眼睛看着猫耳,像在说:“哇噻!猫耳你好性感!”
猫耳并不觉得尴尬,她又没露什么不该露的。班主任也看到了,她找猫耳谈话。她说:“林茶茶同学,你当模特并没有不对,那些照片也没有不妥,但现在是高三,你又是重点生,你不应该分心呀。想想看,如果你因此而影响高考,多么不值得!”
班主任说得也对。但猫耳自己知道是遇到萧萧,是再次遇见骆泽一,是他们让她感到自信,快乐,是那些在“暖房”的日子让她不孤单。
但她不想解释。她也不需要对谁交代,归根结底,她孤单不孤单都是自己承受,她的青春无人能替她度过,骆泽一要离开了,也没人能替她伤心难过。今天萧萧打电话给她,摄影师回来了,骆泽一明天下午会过来和大家道别。
她坐在电脑前,看着骆泽一为她拍的那些照片。她那么美,那么自信,充满力量,她眼神里有火花闪耀。遇见他,她很欢喜,再次遇见她,她便想要在未来很远的路上与他同行。
第二天下午是数学月考,猫耳不能缺席、她以最快的速度写完卷子,以最快的速度骑着单车在十七岁初秋的风里狂奔。就像十三岁那个初秋午后一样。
她赶到“暖房”,骆泽一不在。萧萧说,他刚走。
猫耳转过身。庭院里的秋海棠开得熠熠。天上云朵舒卷悠然,阳光金灿灿。这样的背景不适合伤感。但她的确真真切切地知道,那个人出现之前的孤单不是孤单,那个人出现之后,那种孤单,才是收割之后的稻田,荒芜,辽阔,一望无涯。
“暖房”的专职摄影师也曾为猫耳拍出很美的照片,在骆泽一出现之前。但现在,猫耳想,再也没有人能够比骆泽一把她拍得更好看了。她对萧萧说高三很忙,她不能来做模特了。
萧萧笑:“那好,考完了再来,‘暖房等你。只要你想,随时都欢迎。”
猫耳脸红红的,仿佛被萧萧看穿了心底秘密。
萧萧确实看穿了。她从便笺本撕下一页,写下一行数字递给猫耳:“骆泽一的电话。”她说,“我不鼓励你现在恋爱。但每个人的生命都有不同的节奏,按自己的节奏就好。”
萧萧握住便笺条飞奔而去,粉色裙子掀起一阵风。
【7】林茶茶
猫耳牢牢记住那些数字,然而却并未打过给他。她莫名相信,相逢的人终会再相逢。
她每天上课,复习,做题,考试,周末偶尔到暖房做手工,依然是一个人,坐在人群之外的角落里。
树叶黄了,大雪落下,暖房升起壁炉。萧萧设计了中式元素的花棉衣,新来的模特穿起来就像戏里的青衣。客户们都说太土气,棉衣滞销。萧萧并不焦急,只是和猫耳说:“好奇怪,你并不是我的亲人,密友,然而你懂得我在设计那些衣裳时候的情意。”
猫耳笑:“因为我是你的无敌脑残粉,失散多年的亲妹子。”
“不是。”萧萧摇头,“我们不止长得像,十几岁的青春时光也那么像,都一样优秀却不被接纳,甚至被排斥,就像箭靶中的红心,永远孤独地处在正中央。我看你,便时常想起那时的我,我设计这些衣裳鞋子,是为了更多爱美的姑娘,但也是为了安慰温暖那时的我。”
猫耳拿起一件花棉衣穿在身上,说:“这件棉衣不土气,恰恰相反,它充满童真,像小时候,渴望过年的心情。”萧萧拿起相机拍下猫耳穿花棉衣站在壁炉前微笑的样子。
猫耳的模特秀为滞销的棉衣赢得了好销量。
春天来时,高考逼近,猫耳真的紧张起来,她惦念“暖房”,再忙也抽空过来。
周六午后,“暖房”来了一个男人,他留长发,穿长衬衣,胡子拉碴,眼神忧郁,看上去像个艺术家。男人进门,径直走向萧萧,抱住她,吻了吻她。萧萧并不恼怒,只转身进去拿出一沓钱放到男人手上。男人拿着钱,笑着离去,整个过程没说一句话。
猫耳目瞪口呆。
“他是我的……丈夫……”萧萧说。
猫耳不敢相信:“你结婚了?和他?”
“他是画家,落魄画家,总坚信自己是凡高,总有一天他的价值会被发现。我也不知道他是否会成功。我知道,这是失败的婚姻。我十七岁遇见他,当时我正脆弱无依,他帮了我,给了我依靠。我不怕金钱上的付出,只是我深陷在这泥沼里,不能再爱人,不再有被人爱的可能。”
猫耳心凉,像被突入其来的暴雨淋湿全身。
萧萧这么好,她本该拥有丰美甘甜的爱情,她值得被多么多么好的男人爱。
萧萧反而很平静:“这世上,总有一些黑暗狰狞的事物,让我们痛,让我们哭,让我们心碎,但我们只是为美好的事物而活着。”
然而不总是平静。
男人后来再来,喝醉了酒,打了萧萧,辱骂伙计,还将廊檐下的盆花砸烂,伙计们要报警,萧萧不许:“我不想把自己弄得太难看,他对我有恩,我还念着他的情,如果有一天,他将我的情意消耗殆尽,我的磨难才能真正结束。”
男人拿了钱扬长而去。
这天,萧萧在微博里说:“第一次见他,也是这样的季节,他送我一盆兰花草,他说着诺言,暖心动听。兰花草正抽穗,黄绿色的花朵馨香沁人,美好得让人想哭。如今兰花草早已枯萎,他早已背弃诺言,而我,却仍记得那黄绿色的花朵,那么美好的香气。好想再见一次。”
很多人在微博里评论,劝萧萧想开点,说枯萎就枯萎,背弃就背弃,你狠狠心一咬牙,不也断得干干脆脆?牵牵绊绊对自己有什么好处?还有人说,本以为你是智慧理性的女子,没想到对待感情却也是如此糊涂。
说什么的都有。
猫耳却懂得萧萧,她所恋恋牵挂的,并不是花朵、诺言,而是当时那个自己,那个孤独无依的十七岁女孩。猫耳不清楚十七岁的萧萧遭遇了什么,但她的绝望迷茫,也许像猫耳十三岁的黄昏,坐在草垛旁看着太阳落下去时一样。
猫耳忽然觉得,她不对骆泽一说出自己就是林茶茶,想要他忘记那个丑丑胖胖的女孩,那对十三岁的林茶茶,是不是太残忍?
如果她还能遇见骆泽一,她无论如何要告诉他,我是林茶茶。
【8】兰花草
猫耳不知道是否能再遇见骆泽一,但她能去寻找开黄绿色花朵的兰花草。
她跑了一个又一个花店,都没找到。她想起爸爸。爸爸的矿石厂后面有一座山,山里有兰花草,她小时候,爸爸就挖过兰花草带回家。
爸爸正在矿石场上班,见到猫耳,他十分惊讶:“你来干啥?”
“你见过开黄绿色花朵的兰花草吗?后面山里有吗?”
“好像有,你问这个干啥?”
“我要。”
爸爸的缄默是不会变的,他也不问猫耳为什么需要,但是猫耳急忙忙跑来,满眼期待的样子让他心疼。他只是跟经理请了假,拿起挖矿石的小锄和镰刀:“我带你去。”
兰花草长在山的另一面,背阴的山坡上。爸爸和猫耳要翻过山才能抵达。山不高,但林间小路已被荆棘淹没。爸爸用镰刀劈断荆棘,猫耳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父女俩终于翻过山头,这一面的山坡上,树荫下,兰花草簇簇招摇。花香在林间弥漫。
爸爸找到了开着黄绿色花朵的兰花草。爸爸说:“这是绿蕙兰,不好养活,市场上应该很难见到,我们要把兰花土一起挖回去。”
爸爸小心翼翼地挖起兰花草,用带来的塑料袋装好。父女俩翻越山头回去。他们刚到山头,天空下起细密小雨,他们无法快跑,只能冒雨在林间穿行。
父女俩谁也没说话,没话可说,他们都习惯了。
“猫耳,拿着。”爸爸把兰花草递给猫耳,侧身钻进树林,走向一丛茂盛的荆棘。
他从树林出来时,工作服口袋已鼓鼓囊囊。他打开给猫耳看:“还记得这啥不?”
猫耳伸手掏了一颗扔进嘴里,酸酸甜甜,是刺莓。猫耳的眼睛顿时一热。她小时候,家里拮据,水果是奢侈。一到初夏,爸爸每次回家,他的工作服口袋都装满刺莓。猫耳问是哪里来的,爸爸总骗她说,买的。于是,猫耳为自己家也能买水果吃而感到骄傲。
猫耳一路走,一路用还沾着泥巴的手去爸爸口袋里掏刺苺吃。她能吃到爸爸冒雨从树林采来的野果,她好幸福。
爸爸还要上班,爸爸用袋子将刺苺装送猫耳去坐公交车,爸爸说:“回去赶快洗头换衣裳,莫感冒了。”猫耳一手抱兰花草,一手拎刺苺上了车,车开走了,爸爸还在路边的细雨里目送着。爸爸矮矮的,胖胖的,穿着宽大的工作服,像一只掉进袋子里的大豚鼠。
猫耳笑起来,自己和爸爸好像呀。
【9】归来
城里并没下雨,还有微微阳光。
猫耳来到“暖房”。她找出一个空盆子把兰花草好,整理了叶片,端进去放在萧萧面前,萧萧正在画图,她看见兰花草,惊喜得捂住了脸,然后狠狠地抱住湿润润的猫耳。
她在猫耳耳边笑嘻嘻说:“我也有惊喜给你,跟我来。”
萧萧拉着猫耳来到屋顶,绿藤架旁,骆泽一正在为模特拍一组秀。萧萧说:“摄影师辞职回家当奶爸去了,我把骆泽一请回来了,正式聘用。”
猫耳飞奔下楼,她将刺苺冲洗干净,放在竹篮里沥水,沥得差不多的时候,骆泽一下来了,他也不客气,抓起刺苺就吃,他也没有分别大半年的生疏感,他说:“我已经十多年没吃过刺苺了,用如此美味的野果来招待我,你是在说欢迎回来吗?猫耳。”
“你不是问我真正的名字吗?我叫林茶茶。”
“你好,林茶茶,我一直期待能再次见到你。我很惦记你,十三岁在稻田里流泪的你。”
初夏的风从云上吹来,庭院里栀子花朵朵洁白,刺苺的酸酸甜甜。猫耳和骆泽一并排而坐,像两只懒洋洋的豚鼠。
那个关于青春该如何度过的问题,骆泽一常常思考,但没有答案。
但此刻,那个答案正款款降临在他们的心里:青春从不会茫然,退怯,它会不顾一切找到它的路。不管那是什么样的路,其实总是正确的,属于自己的路。
编辑/飒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