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的智慧（下）

编者按：2012年，《读者·校园版》介绍过严凌君老师和他的“青春读书课”。在应试教育的背景下，他是一位充满理想主义的语文教师，在努力地还原语文教育的初衷。今年开始，《读者·校园版》增设“讲堂”栏目，请严凌君老师开讲他的“青春读书课”，希望更多人能与我们共享“青春读书课”的魅力，也希望通过这个栏目，能找到更多有想法、有个性的老师。让志同道合者相互交流，为语文教育多保留一些生机。

女人的罗网

署名“伐致呵利”的古印度梵文诗集《三百咏》，在印度的地位相当于中国的《唐诗三百首》。诗集中诗句言简意赅，风格独特。古印度人，除了喜欢宗教，还特别多愁善感。

笑容、情感、娇羞、伶俐，

转过脸，半投来斜射的目光，

语言，带妒意的争辩，游戏，

合起来，便使女人成为罗网。

回想以前看过的印度电影，故事老套，但里面的歌舞都很优美，女孩子能歌善舞，婀娜多姿。印度的女孩子比较活泼，这一活泼，各种媚态就出来了，男孩子就受不了了，所以有了这首诗。

诗人写得特别柔软。他对女性的评价很有趣，跟我们中国古代有点相似。我们中国古代一般把女人叫做“红颜祸水”。印度人没有从亡国的这个角度来说事，只说日常生活中的女人，太美了，她们这个美都是很有技巧的。这么美，完全是用那些很可爱的东西组成的：笑容、多情、娇羞、伶俐。你看这些都是很美好的东西吧。转过脸，斜射的目光，放电；说话，假装吃醋的样子，然后来些小玩意儿、小把戏。这些东西就构成了女人的样子。而对于男人来说，这就是一个温柔的陷阱、一张罗网，没有人不中招。他说到的这些细节很有意思，你同不同意那是你的事。

欲望永远年轻

脸上现皱纹，

头上白发生，

四肢软无力，

欲望却年轻。

这个世上的人，大部分都有这样的悲剧：就是不服老。许多人越活到后来越矛盾，一个老人的心里，还保留着青少年时代的梦想，你的四肢已经没有力气了，你的欲望却仍虎虎生威。当初的那些梦想没有变成现实，你感觉自己虚度了人生。当然，如果你还有能力，凭借衰老的身躯，实现一番丰功伟绩，这当然很好。比如印度的国父圣雄甘地，他是在晚年完成印度独立大业。但是，大部分人到了晚年只能够望洋兴叹。

衰老如牝虎伫立狰狞，

疾病如仇敌袭击此身，

年华泄去如水出漏瓶，

依然行无益，奇哉世人。

衰老像一只母老虎，在你的身旁狰狞站立。疾病就像仇敌一样袭击自己，这个比喻很妙，疾病对你一点儿都不客气。你的年华就好像从漏水的龙头流走，人都活成这个样子了，居然还不做一件好事，就这么过了一辈子。奇哉！人一辈子都做坏事也是不容易的。

像鲜花一束，

高人有两条路：

或在众人之顶，

或凋谢于森林。

在人类社会中，总有一些人异于常人，是所谓的高人。高人的生命有两种形态：像一束鲜花一样，要么被众人举在头上，要么默默凋谢在森林里。人要么就功成名就，要么就做一个隐士，默默无闻。这有些儒道合一的意思。

人间的七苦

昼间苍白的月轮，青春已逝的荡妇，

空无莲花的池塘，出语不文的美貌，

唯财是好的主子，永遭穷困的善人，

混入王廷的恶棍：这是我心中的七苦。

人世间的苦很多，这位诗人也特别多情，他列举了七件令他痛苦的事：首先是白天苍白的月亮。月亮只有在晚上才能显示出它的妩媚，到了白天它已经是多余的东西了。青春已失的荡妇。一个多情的女人，可惜已经人老珠黄，中国古人常说：“美人迟暮，英雄末路。”这是人间悲哀的事情。空无莲花的池塘。这个很符合中国人的审美。池塘里没有莲花，这池塘就没有生机。长得漂亮的人，说话却满嘴粗口，这太让人失望了。因为语言是最好的美容品。写字也一样，现在的学生们写的字，一个个都向蚂蚁那个方向走了，一个比一个小。字写得越小，就说明你越内向，你没有一种开放的心态来面对这个世界，你就会只关注自己鼻子底下那点东西，而自私会造就一代人的堕落。从你们说话写字的这些小事情就要开始引起注意，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说话写字这些最基本的素质都要注意，它们是你身份的延伸。唯财是好的主子。当主人的吝啬，会逼迫下人造反。老百姓多数善良，却永远穷困，这很令人伤感。混入王庭的恶棍，这在中国叫佞臣。这些是“人间的七苦”。这些诗句都是开放式的，你完全可以在旁边写上你认可的人生解读。

在人间看见天堂

哈亚姆（约1040年——1123年）是一位全才，生前人们知道他是哲学家、数学家和天文学家，死后50年，人们才发现他还是一位大诗人。19世纪，著名作家菲茨杰拉德把他的诗歌《柔巴依集》译成英文，哈亚姆从此获得世界声誉。“柔巴依”（也译为鲁拜）是一种波斯诗体，每首4句，类似中国的绝句。

在枝干粗大的树下，一卷诗抄，

一大杯葡萄美酒，加一个面包——

你也在我身旁，在荒野中歌唱——

啊，在荒野中，这天堂已够美好！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他说了一个内心有所追求的人最质朴的愿望：在一棵树下，环境优美；你手里拿着一卷诗，说明你心中有诗意，你对生活没有绝望。更好的是旁边有一大杯葡萄美酒，喝着葡萄酒，吃着面包，读着诗篇，最妙的是，旁边还有一个你。你呢，不在旁边撒娇，也没在旁边赌气，而是在我旁边歌唱。这样一个小小的世界，即便在荒野中，这荒野也变成了人间的天堂。这里说的其实就是一个人内心的追求。你最终感到幸福的基本要素，可能就是这么一些东西。有恬静的生活环境，有酒，有面包，能够让你生存下来，并过着相对富裕的生活。然后，手里有诗，旁边有你心爱的人，这不就是一个人所追求的所有东西吗？

青草与樱唇

在你风采照人的短短时刻里，

去把摇曳的柏树枝搂在怀里；

趁大地母亲还没有把你抱回——

让你溶化在她最后的怀抱里。

一个人要趁着年轻的时候，好好生活。在你风采照人的时刻，要好好生活。趁大地母亲没有把你抱回去，生于尘土，归于尘土。

我俩枕着绿草覆盖的河唇，

复苏的青草柔美如茵——

轻轻地枕吧，有谁知道

它在哪位美人的唇边萌生！

这首诗的想象力非常奇妙，诗人太多情了。两个恋人躺在河边的草地上谈情说爱，一个对另一个说，轻一点，不要乱踩草地。不是要你爱护环境，而是说，这片青草下，说不定就曾经埋着一个美人，青草就是从这个美人的嘴唇边萌生的。这样的想象力是惊人的，这话多悲凉又多深刻、多动人啊！而你，现在躺在青草上面的美人啊，多年以后，也许也将化为芳草。这不仅是对大自然的温情，也是对生命轮回的一种深情依恋。

泥人儿说话

因为，我想起自己曾经在路旁站立，

看一个陶工使劲地捣着湿泥；

那些泥用早已失传的语言低叫：

“轻些，兄弟！请轻些，兄弟，求求你！”

这首诗同样充满柔情。一个泥工在那里做一个泥罐。诗人说，我真真切切地听见那个陶工手里的那团泥巴在说话：“轻些，兄弟，轻些吧，求求你。”当你把泥巴捏成陶罐的时候，这个泥巴在说：“轻一点。”这个也是人和自然之间的一种非暴力关系，一种失传的关系。人对自然常常用一种占有的心态，诗人提醒我们，要有一种平等的、古老的、通灵的心态。

你呀，你用污泥浊土把人塑造，

你设伊甸园时也没把蛇忘掉；

你虽用种种罪过把人脸抹黑，

你给人宽容，你从人得到宽饶。

这是人与上帝的谈判，几乎是发给上帝的一篇檄文：你好不容易给人类造了一个伊甸园，却又备了一条蛇在里面诱惑人，你这不是戏弄人吗？你为什么不把人造得完美一点呢？既然如此，人类的许多罪过都是你造成的。所以你必须给人宽容，因为你造了不完美的人，你必须宽容他们的错误。然后呢，人也会原谅你创造的不完美。这样跟上帝说话，看起来不太恭敬，实际上是为人争取生存的空间。人类是不完美的，在这个地球上犯下了种种过错，但是还要给人类生存下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