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远
我上周去南京出差,深夜跟一个朋友见面,畅谈至凌晨两点。
他18岁出来闯荡,没念过大学,今年38岁,是一本著名杂志的设计总监。如果这是一个老套的励志故事,我可能再无兴趣听下去。但他说:“我不知道你们这代人是怎么想的,我反感×零后的区分和标签,我跟很多自己的同龄人聊不来。人是靠自我价值相互认同的,而不是靠年龄。其实,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苦闷,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房子、车子这些东西,说真的,只要你不傻不笨,踏实做该做的事,到时间都会有的,不可能没有。别去想它。别去管别人怎么做,相信自己的判断。守得住,慢慢来。”
原新东方老师李笑来在《把时间当作朋友》一书里写道:“我们总是对短期收益期望过高,却对长期收益期望过低。”这里他在指英语,也是在说人生。说来说去,还是急。
有人说,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到那个人身边去。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幸运,这句话不只关乎职业生涯,也关乎生活智慧。人们容易放大眼前的痛苦或成就,而跟年长却开明的前辈交流时,他们一望便知你正经历怎样的阶段,现在绊倒你的不过是一颗螺丝钉;你愁肠百转看不穿的,或许是他们也曾有过的迷茫。
年龄、年龄、年龄,那是一种对时间的焦虑。张爱玲一句“出名要趁早”,不知害了多少人。我反感成功学,因为显而易见,不是每个人通过努力都能成功,但我确信自己是幸运儿中的一个。我思考一切严肃的话题,阅读跟这个世界奥秘有关的书籍,向古往今来浩瀚的文明致敬;我期待人们在出版物上阅读我的文字,在媒体上谈论我的名字;我向往声名、金钱、漂亮姑娘的长发,我反复阅读许知远《那些忧伤的年轻人》,为另一个同样骄傲的灵魂而心潮澎湃。
可我才20岁。
所有的名人都告诉我,一个人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才能做成事情。但是,你问一个刚刚告别机械枯燥的高中生活、对世界和生活的认识刚起步的年轻人,他想要什么?他想要优异的成绩、同学间的声望、漂亮的女朋友,他还想要毕业后找到令人称羡的工作,尽快赚钱、成名、成功。
20岁出头的年纪,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仅不是灾难,反而可能是一件幸事。
但你大概知道自己是谁,对什么事感兴趣吧?如果连这都不知道,就真的是灾难了。
知道对什么事感兴趣,就一点点做起来吧。无论多少声音试图扭转你,说你热爱、着迷的这件事情,没钱途、没前途、没发展、没出息,都请悠悠地对他(她)说:“This is my own life.”
不为什么,因为热爱。
朋友问我:“你以后想做一个出色的记者吗?”我说:“不知道。”他诧异地问:“你不是混传媒圈的吗?”我亦诧异,为什么要在20岁出头的年纪给自己的人生下一个定义呢?定义即枷锁。难道这个年纪,不应该是尽一切可能伸展自己的触角,去触摸不同的、多元的事物,感知并观察身边这个丰富而又蕴藏无限可能性的世界吗?
下了定义,即关上了可能性的大门。你怎么知道日后不会遇到更令自己好奇、亢奋的事情?你才20多岁。你为什么不能去做职业旅行家?为什么不能去做NGO?为什么不能在码了几年文字后,突然迷上摄影?为什么不?
若你回头梳理自己的人生履历,花些心思,会看到一条清晰的轨迹,进而“恍然大悟”:我正是循着这样的路一步步走来的,原来我从一开始就想成为这样的人啊。
若干年后我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名电游玩家,我在个人传记里也可以深情回顾“我从小就立志做一名职业电子游戏玩家”,因为我4岁开始玩电子游戏,至今仍十分喜爱,算得上发烧友。
我一直对“规划”二字怀有戒备,所谓职业规划、人生规划,忽悠者众。
人生是靠感知的,如何规划呢?职业生涯是靠机遇和摸索的,如何设计呢?
如果我四五十岁时有机会受邀到年轻人中去开个讲座,标题一定要叫做“我的人生无规划”;如果我混得灰头土脸,在世俗意义上是个无人问津的卢瑟呢?那我就跟自己的孙子吹吹牛讲讲“无规划之人生”中好玩儿的故事。
当真连自己喜欢做什么、该如何活都不知道吗?想赢怕输罢了。该做些什么、走什么样的路,难道不是循着内心的声音一步步摸索着走出来的吗?走岔了,就退回来;走得急,就缓一些。时不时停下来想一想,望一望,琢磨琢磨,再继续走。
怎么可能不摔跟头呢?怎么可能诸事顺利呢?怎么可能有条一马平川叫做“成功”的路供你走呢?不多摸索几次怎知自己跟什么样的人处得来呢?同理,不多尝试一些怎知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呢?
从事并非自己志趣的职业问题并不大,业余时间发展个人爱好就是了。但我后来才醒悟,比“不能从事自己喜欢做的事”灾难大一百倍的,是压根“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
我曾经很喜欢一个朋友的签名档:“成为更好的人。”
这句不疾不徐却又溢满坚定信念的话,曾无数次给我力量。如今,我却感觉这句话充斥着“更高、更快、更强”的进步论腔调。“成为更好的人”?如果今天坐在太阳下陪母亲聊了一个下午,聊童年、成长、家庭琐事,有没有成为更好的人?如果今天没有读维特根斯坦的传记,没有刷新微博,只是给自己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躺在恋人的臂弯里发呆,算不算荒废生命?
这一代中国年轻人可能面临着某种自我矛盾:一方面,我们是前所未有早衰的一代,“十八岁开始苍老”,二十岁开始怀旧,尽管仍在青春,“你爱谈天我爱笑”的时光竟成了一代人的集体乡愁;另一方面,我们拼命想向前奔跑,想要稳定的生活,想要拥抱住某种确定感,焦虑着想要立即像三四十岁的人那样,车房不缺,事业成功。
你真的享受过年轻吗?为何你一边怀旧一边还在努力奔跑?你真的珍惜可能性吗?为何我看到你宁肯早衰也要拥抱“生活的终结”?
生活更美好的可能性,难道不在于这缓缓经历的一步步、默默感知的一天天,而在于未来的宏大规划?
一步步,一寸寸,一点点,一天天,慢慢来。
我不知道自己最终要去哪儿,还在一边晃悠一边张望,走一步停一下,摸摸这个碰碰那个,试图去感知、观察、理解这个世界。但我确定,我只会走自己想走的林荫道;我确定,我会像哈维尔说的那样,遵从自己的内心,活在真实里。
所有的成长和伟大,“如同中药和老火汤,都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熬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