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我上小学时,爸爸从外地回家,带回几本《少年文艺》给我。书中有很多幅漫画,讲的是一个光头爸爸和他的儿子之间的趣事。我读得津津有味,笑得直不起腰来,有时甚至忘了吃饭和睡觉。
漫画中,光头爸爸穿着黑色的小背心,挺着大肚子,身后总是跟着一个一头乱发的小不点,他永远都是六七岁的模样。一对幽默可爱的父子,一份浓浓的骨肉亲情。我多么希望自己的爸爸也能和漫画中的爸爸一样幽默、开朗,每天陪我一起嬉戏玩耍。可是,我爸爸常年在外地工作,一年在家的时间不过几周。
照亮我童年的一缕金色阳光,便是来自卜劳恩的漫画《父与子》。有一次,光头爸爸带着儿子去书店买书,那本书实在是太吸引人了,儿子读得津津有味,爸爸也低着头、背着手,跟在儿子身后看书,痴迷极了。回家后,爸爸觉得口渴了,拿起一包烟叶倒进茶壶里,他端起茶壶去倒茶,结果却将茶倒进了自己的帽子里。他和儿子进浴室准备洗澡,浴缸里的水放满了,爸爸捧着书,没脱衣服就坐进了放满水的大浴缸里。爸爸依旧捧着书,读得忘了脱衣服,忘了洗澡,儿子也依着爸爸,靠着浴缸低头继续看书……真是令人忍俊不禁的一对父子啊!
又有一次,儿子不小心将墨汁倒在地毯上。爸爸生气极了,出门去找树枝,准备狠狠揍这个臭小子一顿。可是,当爸爸找到树枝回到家时,看见臭小子正用墨汁在地毯上作画,画了两只小猴子,生动极了,活灵活现。爸爸没想到儿子画得这么好,于是忍不住拿起树枝,和儿子一起趴在地毯上画起来。只有童心未泯的爸爸才懂得孩子的心啊!
儿子到书房向爸爸要几本书,爸爸给他一本《鲁滨孙漂流记》,他摆摆手,对爸爸说:“我要歌德的书。”爸爸心中窃喜,儿子喜欢看歌德的书是一件好事情啊!一会儿,爸爸推开房门去院子里找儿子,见他正将歌德的书叠起来当垫脚石,忙着摘树上的果子呢!爸爸忽然明白儿子为什么要歌德的书了,原来那本书最厚,垫在脚底下正好能摘到树上的果子,爸爸惊讶得连烟斗都掉在了地上……
假期的第一天早晨,爸爸看着酣睡中的儿子,不忍心叫醒他。于是和朋友将儿子的小床搬上汽车,一直开到郊外的原野里。直到儿子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看到太阳公公露出了笑脸,溪流潺潺地唱着歌,马儿在草地上吃着草,母鸡妈妈带着小鸡在散步,兔子竖着一对耳朵在听小鸟唱歌……儿子摸摸大脑袋说:“我是在做梦吗?这是在哪里啊?”爸爸看着儿子傻乎乎的憨样儿,躲在树丛后面偷偷乐了。
马上要过圣诞节了,父子俩准备去森林里砍一棵小树做圣诞树。爸爸忙着砍树,儿子忙着给兔子、野猪、梅花鹿喂食。爸爸砍倒了一棵小树,扛起小树牵着儿子回家。一回头,动物们也一起跟来了。于是,它们成了圣诞节的贵客,儿子搂着小兔子,野猪坐上了椅子,小鸟就站在桌子上吃东西——它够不着啊!圣诞树上亮着缤纷的彩灯,圣诞节的夜晚多热闹啊!动物从来都是孩子们的朋友,世间所有的生灵都是你我的近邻,因为我们都是大地的孩子。如今,远离泥土和动物的孩子们,是多么孤单啊!
后来,我也做了母亲,有了一个大眼睛的小男孩。我给6岁小男孩的生日礼物,就是卜劳恩的《父与子》。我要让他明白,曾有这样一位父亲,幽默、温情、童心未泯,他用一支画笔,泼洒出浓浓的爱意,还有正直不屈的灵魂。
成年后的我,第一次知道举世皆知的卜劳恩是他的笔名,他的原名叫埃里西·奥塞尔,1903年出生于德国,他自1934年起在《柏林画报》上连载他的《父与子》。1944年,他被纳粹党逮捕入狱。当时,纳粹统治下的德国成了恐怖的人间地狱。卜劳恩因憎恨法西斯,常常以他的漫画讽刺法西斯的罪行。在监狱中他写下最后的书信,他写给爱子:“当我的声音因死亡而沉寂时,我的歌声仍在你活泼的心中唱着。”写给妻子:“我为德国而画……还望你将他(克里斯蒂安)抚养成人,带着幸福的微笑,我去了。”他给亲人写好最后的书信后,在狱中自杀,那一年,卜劳恩41岁。当我知道卜劳恩一生的命运时,我泪眼迷离。
我为卜劳恩的那个一头乱发的小不点难过,为年幼的他永远失去一位温情而才华横溢的慈父难过。因为,再没有人陪他嬉戏玩耍,再没有人以一支才华横溢的笔,画下他的成长故事,画下欢笑,画下爱,画下天伦之乐时点点滴滴的幸福。卜劳恩的《父与子》就是一首歌,近一个世纪以来,唱响在有爱的孩子心中。
卜劳恩一直都活着,活在我心里。他永远是书中的模样,大肚子,穿着黑色的小背心,光光的脑袋,手里拿着一只烟斗。他身后跟着许多孩子,白皮肤、黄皮肤、黑皮肤的孩子,他们跟着他,成长的路上就有了笑声、爱和温暖。因为,战争和杀戮都不能与他的温情和爱抗衡。
卜劳恩的爱是月光,近一个世纪以来,它依然盈盈地照着,照着千万家庭,照着天下父亲和稚子的心灵,照着心中有爱的人。
爱,永远没有国界。任光阴老去,唯有爱不老。卜劳恩和他的稚子不老,《父与子》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