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
阅览室很安静,时间都被厚重的天鹅绒长帘挡住了。男孩小跑着来到“H”排书架前,整套中央公论社的《世界历史》果然还在原处。他松了一口气,取下最后一册,把一张写了一行字的字条夹入书中,之后将书拿在手里,靠着架子,双眼紧盯着大门,皮鞋在地砖上发出“咯吱咯吱”坚硬、干燥的声音。
这个世界上,总有人不相信一见钟情,而它的确是存在的。第一次遇见阳子是在什么场合,男孩已经忘了。大抵是在某教授的一次演讲上,偶尔和阳子的目光相遇,立即像突然听到清晨走动的时针般,天之将明的喜悦伴随着“滴滴答答”声,好像要渗入血液中一样。谁都会做梦,而这正是只有在梦中才看得见的少女。
直到上个星期在阅览室又碰见,男孩才发现阳子竟然也喜欢看中央公论社的《世界历史》,速度是每天一册。由于书只有一套,不可避免地要被早来的人抢先,因此,男孩成了阅览室来得最早的学生,只为将阳子要看的那册书占下来,待阳子到时再瞄准时机放回原处。这样,尽管阳子来得并不早,却仍能读到自己想读的书。
今天阳子该读最后一册了。男孩做出一个决定:在一张白纸上写下“我想认识你,我会在图书馆门口等你”,夹入书中。为了让阳子对自己有个起码的了解,他决定亲手把书交给她。
不久,阳子果然出现在阅览室门口,并朝男孩的位置走来。本打算等阳子找不到书后再突然像蘑菇般冒出来,可一见她,男孩马上将书交给了她,低头似乎说了一句“你的书”,便冲出了阅览室。
之后的时间对男孩来说犹如掉入了黑洞一般,全无止境可言。幸而等到上午的闭馆时间,阳子终于在门口出现了,可是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请等一等!”男孩下意识地冲上去。阳子回头,像被突然从梦中拽醒。
“打扰了!”男孩说,“可是,你……看到那张字条了吗?”
阳子微微低首,似乎在谨慎地选词:“嗯,收到了。不过,你不了解我,我同样也不了解你。所以,我想,没有交往的必要。”话毕,略带歉意地低了低头,转身继续走着。
男孩快步上前,说:“我不很聪明,想了解某些事物,得花时间才行。不过只要有时间,我就可以好好地了解你,我可以比谁都了解你。我不会放弃的。”
阳子微微一笑,又低了低头,一言不发地走到前头去。
“盲目地追寻无外乎是等死。”室友木月对男孩摇了摇头。冬天的空气透过公寓的窗隙钻入,仿佛在四周打转。
“我说,你这段时间,着了魔似的抄那女孩的课表,与她一同上课,给她做弯成幸运符号的甜甜圈也好,抄Beatles的歌词也好,人家都无动于衷。”木月将摆在桌上的双手烤火似的翻动着。
男孩突然把嘴唇贴在薄薄的酒杯边上,默默点头,突然说:“但那是内心的一种愿望……似乎告诉我……去做吧。我只是听从内心的愿望罢了。”他抬了抬头,又说:“只是内心还有这种愿望,就要不停地去追寻,这本身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结果倒在其次。”
两人就此打住,不再言语。
过了不久,男孩随手拿起一本书,依然去上阳子系里的课。
课程名字很长且枯燥,大家基本都在打瞌睡。男孩却有些兴奋,因为这次挑的位置好,恰巧坐在阳子身后,而她尚未发觉。阳子正因无聊而与同屋的女孩低声絮语。
“我这牙痛病,不知何时会好呢!”阳子似乎轻轻地叹息着。
“听说,除夕当天,如果有人从远处步行5个小时到你身旁,对你说声‘牙齿收下了,一切都会解决呢!”女伴说。
“是吗?”
“《牙齿仙女物语》上写的,看你相不相信!”两人的声音渐渐地小了起来。
除夕到了,学校早已放了假,路上店铺门口摆着一棵两米多高的门松,荞麦面条的香味从四面八方飘入肺腑,穿着各色和服的姑娘们拿着吉祥扇,渐渐汇入人流。
男孩却一脸愁容,他原本是想在除夕当天先乘车到不远处的臼井站,再沿铁路线走回,连同可能发生的小意外算在内的话,来到阳子每年听钟的神社恰巧是5小时。或许对一个人好就是这样吧,甚至连奇谈怪论也会相信。可是,火车站根本买不到途经臼井站的票,如果改乘其他火车,将会与牙齿仙女所说的5小时的规定大相径庭。
几乎是在绝望之中,男孩想出了一条妙计。
除夕的傍晚,一些人惊奇地发现有个男孩围着神社旁的体育场不停地绕圈走着,偶尔辅以几步小跑,似乎漫无目的,神情却极为严肃。迎春的焰火在他头顶上空不断升腾,看起来像一幅中世纪油画。
男孩想:“牙齿仙女只是规定要走5个小时而已,并不要求怎么走,所以,只要在一个地方反复地走够5个小时,按要求出现在被祝福的人身边,应该没问题吧?”
男孩继续走着,还差半个小时,男孩有些焦急地朝神社里大钟旁的古槐走去。当然也是早打听好的,按惯例,阳子会在那里等待新年的钟声。
神社里香烟缭绕,人声鼎沸,大家都在等待着午夜时分的108下钟声。据说,这是因为佛经里有“闻钟声,烦恼清”之句。人们认为每敲一下,就会去掉一种烦恼,敲108下,意味着清除所有的烦恼。
阳子身着蓝底白鹤的和服出现在人群中,如清晨时针般清晰,男孩冲上去,刚张口要喊那句话时,突然记起什么,忙抬腕看表。
还差半分钟呢!
阳子诧异地看着他。
男孩还是没开口,紧张地看表,又突然抬起头朝阳子用力地喊:“牙齿收下了!”
询问的表情在阳子的脸上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被突然收了回去,显然,牙齿仙女的传说被她记起了。她望着男孩,细长的双眼像宝石般闪闪发光。
大概是被知道了……男孩有些沮丧,好像突然被人发现藏在心里的秘密,不过继而又高兴地望着阳子,恢复了平常的语调:“你的牙齿还疼吗?如果不疼了,为了慰劳我,也许能答应和我交往吧?”男孩只是想通过这句话消除尴尬,不料阳子却开了口。
她仍是一字一句地说:“不,如果神社的钟响109下,我就答应你!”
男孩犹如突然跌落谷底。自古以来除夕之夜神社就只敲108下钟。可能真是徒劳吧。不过,能与喜欢的女孩一同听新年钟声,也属幸运。
此时,钟声敲响了。四周悄然无声,两人站在槐树下,脸被闪烁不定的烛光照着。
在第108下钟声敲响时,两人都不禁闭上了双眼。钟声的余音过去了,男孩正要睁眼,突然又一声钟声响起了。人群中躁动着些许诧异,随即就被更喧哗的相互祝福声盖过去了。
第109响钟声?男孩睁开眼,阳子平静地站在他面前。
兴许是感动了神灵吧?一定是这样的!男孩揉了揉眼睛,视野里,逐渐由模糊到清晰的女孩对他微微一笑。
虽然以学生身份结婚在当时的日本并不多见,但男孩和阳子在相识的第二年就结为夫妇了。听从内心美好的愿望而进行的不懈追寻,成为男孩日后许多著名作品的主题。无论是《挪威的森林》的寂寥抑或《舞舞舞》的跳动,无论是《且听风吟》的平实还是《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宁静,主人公都在人生之路上不断求索,追寻后失落复又追寻,是个即使失望到底也要追寻的家伙,始终执著于纯洁质朴的美与人性。
每个午夜梦回,他都会感谢那上天赐予的第109响钟声。
其实,在那个古老的除夕之夜,从奶奶口中,阳子得知为了给附近新降生的婴儿祈福,神社会在第108响钟声后再敲一响。因此,一定会有第109响钟声,这是阳子事先就知道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