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玲珑
【序】
“意外烧伤。”
冷淡疏离的声音在寂静的急救室里响起的时候,医师萧禾活生生掐断了手里的棉签,看着眼前浑身是伤鲜血淋淋的男人干笑——凌晨2点,偏僻的小医院,浑身浴血伤痕累累,最严重的伤痕在上臂,血红狰狞的伤口几乎要见到骨头,而且周围还有清晰的烧伤……非常明显的枪伤印记,即使子弹已经被强行挖走了,可周围的烧伤骗不了人——这样的伤势居然对她说是意外烧伤?
这是对一个医生职业道德的侮辱。
“子弹呢?有人开枪射击你?需要报警吗?”
男人皱眉:“只是意外。”
萧禾干笑:“你说的意外是先烧伤还是先用锐器捅了自己几刀后不小心放了一把火,还是意外把自己的手臂当奥尔良烤翅后顺便割了几刀?”
这样的伤势叫做意外烧伤,他全家八辈子都烧伤!
【一】
萧禾,女,现任桐城小镇仁爱医院急诊室唯一的值班外科医师。在见到眼前的这个男人之前,她无比虔诚地相信着桐城是个风景秀丽民风淳朴的美丽乡村小镇,至少在她毕业后在这儿急诊室待的两年内都没有见过这样一眼就看得出是火拼后受伤的人,而这一切,都在今夜颠覆了……
“烤肉架刺进了手臂。”男人淡道。
萧禾默默翻了个白眼,贱道:“你们家都喜欢凌晨三点用尖刀烤肉吃?”
沉默。
凌晨三点的急症室终于恢复了该有的寂静。
萧禾静静看着眼前的病患,在遵循医生的天性先治疗还是遵从公民义务先报警之间徘徊:
那个似乎只会皱眉的男人在病例卡上填写的名字叫晋慕,长得皮肤白嫩,身上却有许多新旧不一的伤口,刀伤鞭伤甚至是弹孔……而现在,他明明已经脸色惨白地躺在治疗台上直喘气,面对她的质问却只淡淡吐了一句“意外烧伤”。
意外他妹啊!
“让你看你就看,哪那么多废话呢你!”
啪,急诊室单薄的大门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跟着这个“意外烧伤”病人来的黄毛小子满脸暴戾地扔了烟头狠狠瞪她:“臭娘儿们,晋哥说是烧伤就是烧伤!你这个破医院还想不想开了?!识相点就快点给老子治!否则有你受的!”
萧禾悄悄望了一眼急症室外,忧伤地发现,从值班护士到执勤的其他科室医师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晋慕带来的人已经把小小一个急症室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五颜六色的头发,奇形怪状的衣衫……还有长短不一的,藏得实在有点缺乏诚意的刀。
……嗯,烤肉就烤肉吧。
这烤肉的仗势实在有些大,晋慕的血几乎已经要把治疗台上的消毒布染透了。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黏在他左臂上的衬衣从伤口上脱离开来,看着还不知道有多少伤口的脊背腰腹,她撇撇嘴道:“喂,衣服不要了,行不?”
“嗯。”很轻的一声,奄奄一息。
萧禾被这可怜兮兮的应声惊得差点儿掉了钳子,这才发现原来那个狠戾的男人其实也不过是强弩之末:他的脸色惨白,虽然没有惨叫出声,可是身上却已经被冷汗濡湿,黑亮柔顺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一双清冷的眼也疼得眯了起来,只露出几点碎光……
医生天性一瞬间击退了防备,她母性情怀爆发,问他:“疼不疼?”
晋慕沉默。
她恶劣地咧嘴笑:“一会儿会更疼。”
晋慕闭眼扭过了头。
“喂……”
萧禾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才轻轻下了第一剪子:“唉,疼就直说嘛。”
处理完毕时已经是黎明。萧禾细细地替晋慕收拾完最后一道伤口,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不得不说,黑社会对疼痛的忍耐力似乎确实比常人要高一些,这满身的伤深浅不一却道道狰狞,他从头到尾都一声不吭,即使是疼痛最惨烈的时候也没有闭上过眼睛……
秉承着理论联系实际的信仰,萧禾虚心请教:“你不疼吗?”
这不科学。
至少和她七年本硕连读的专业知识相违背,不管是人体肌肉构造学还是疼痛分区理论乃至于医用心理学,都充分论证了这个晋慕是一个彻头彻脑的没有痛觉神经的奇葩。
晋慕自然没有回答。这朵奇葩显然并不满足于打破已有记录,就在她发呆的时候,他已经套上脏兮兮的外衣,一脚踢醒了靠在门边打瞌睡的黄毛扬长而去,就如同他来时一样。
这……这就走了?萧禾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急救室忽然反应过来拔腿去追:
“喂——你还需要住院观察——会感染啊喂金属伤容易破伤风啊败血症的啊——”
“晋慕——”
“你好歹换件干净衣裳啊禽兽——”
可怜医者父母心,可惜这世上偏偏有许多不知感恩的木头疙瘩。比如那个直挺挺离去好像完全没有听见的奇葩!
当事者就这么干干脆脆地走了,萧禾在原地纠结了好几个小时犹豫是否要报警,等到同事们都已经陆续上班才发现,其实报警与否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桐城始终是个宁静的小城,黑社会夜探仁爱医院的事件一夜之间家喻户晓,天一亮警察就自发地上门盘问,可是除了晋慕二字,她根本说不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用脚指头都能想到,晋慕当然不可能是他的真名。
“还有别的线索吗?”盘问的警官不死心。
萧禾用力思索,半晌才犹豫道:“他好像不怕疼。”
结果,换来警官一个鄙夷的眼神。
萧禾沧桑回到急救室收拾行装准备下班补觉,却不经意间瞧见阳光投射下的治疗台的缝隙里有银光闪了闪——那是什么?
作为一个专业的求知学者型外科医师,她忍着困意把治疗台拖开一段距离——啪,一件银色的小巧的金属落在了地上。她跪在地上去观望,结果却在看清拿东西的一瞬间浑身僵硬:
那是一柄枪。一柄比电视上看起来要小巧精致许多的银色手枪。就如同那个顶着晋慕名字的黑社会一样,是一个精致美丽的武器。
而他居然把它落在了她的急救室?
现在的黑社会都这么没有专业修养和自我保护意识吗?
她呆呆地看着那把银色的枪,犹豫良久,终于拿起了手机拨了个熟悉的号码:“喂,叶甄……”
一段插曲以无头悬案落幕,桐城很快回复了平静。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作为从事着救死扶伤的崇高职业的萧禾萧医生在历经两年苦逼急救室值班医生后,终于被调到了外科,正式成为一个把照片挂在大厅的外科医生。
庆功宴那日,一起实习的学妹在医院附近KTV包了个场子,抱着她泪流满面:“师姐,恭喜你不用再半夜三更遇到把瓶盖咽下去的大爷;不用面对大呼小叫说得了绝症结果只是青春痘过敏的小妹妹;不用去替失恋吃感冒药结果还后悔了的小哥洗胃了,尼玛他对象居然还是个男的……”
萧禾热泪盈眶地拍学妹肩膀,狠狠灌上一口可乐,百无聊赖地思索:离开急救室进入常规科室,就代表以后不可能和那个黑社会有联系了吧?那种伤要是走正常治疗途径,恐怕警察会比医生早就位。
不见面也好。
KTV房内鬼哭狼嚎,平时在医院白白净净的金边眼镜医生们无耻地抢着麦克风:
“师妹来唱歌啊,恭祝你从此一脚踏上不归途,你不知道外科那老头儿简直是个……”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响起,“卧槽滚!禽兽你别扯老子裤子!”
“你妹你以为谁爱扯你裤子!你把麦克风还我!”
“小宝贝,想要你求我啊……哇哦,你的眼球晶体扩张明显,是不是心跳加速?来,给爷瞧瞧……MUA——”
“啊——”
节操是什么?夜晚的衣冠禽兽医生们从来不会明白,因为他们的节操白天就透支了。
萧禾幽幽看着这群斯文败类,忍无可忍,出了包房透气——当然,如果早知道这个愚蠢的决定会导致之后所有的事情都统统陷入不可挽回的境地的话,她宁可在KTV包房里面看师兄们掉节操到天荒地老也不会选择出去!
早知道。
千金难买早知道。
KTV在位于桐城的世贸大楼最高层,再往上的顶楼是个人的小花园。夜深人静,到顶楼透气的人不多,碧绿的藤蔓把顶楼花园隔离成了无数密闭的小间,她找了个僻静的位置闭上了眼,正昏昏沉沉,忽然觉得身边有异动——
“萧医生。”一个清凉的声音划破寂静。
萧禾顿时浑身僵硬,却发现刚才还稀稀拉拉的顶楼不知道什么原因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个或许叫晋慕的黑社会不良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她的对面,苍白着一张冷淡的脸,正以一种看货物的目光看着她。
深夜十二点,世贸顶楼,冷风嗖嗖地吹,萧禾小心地观望四周,确定绝对不会有路人路过英雄救美,干巴巴地开口:“这位先生你病了吗?”
昏黄的景观灯下,那个纤瘦的身影形单影只,缓缓道:“萧医生不认识我了吗?”
自作孽不可活,萧禾干笑:“我是个外科医生,每天找我看病的病人太多了,缺胳膊的少腿的眼瞎的脑残的,不知道这位先生哪儿残了?”
噗——
不重的一声,却带着浓重的硝烟味儿。萧禾顿时忍不住浑身颤抖——就在她身后,刚才还雪白无瑕的白色围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大块石灰,还有一个冒着烟的窟窿——只要再稍稍偏一点点,就轮到她“烤肉意外”了……
晋慕的手上,赫然是一柄枪。
她顿时泪流:“我记得的,你的东西还在我那儿,我一直好好儿保管!我我我……我回家给你拿去!不……你你你……要不我顺丰快递给你?”
晋慕沉默。
萧禾泪流:“我只是个外科医生……”
谁知晋慕却淡道:“不知道萧医生是否愿意短期内充当我的私人医生?”
私人医生。
萧禾镇定下来,小心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一看就知道称不上健康的黑社会:电视上,那些牛逼的黑社会都是进出一溜儿保镖,受伤一打家庭医生,而眼前这个人居然真会提出这个不科学的邀约?
不,不是邀约,这是很清晰明了的胁迫。
识时务者为俊杰。天大地大不如命大。
作为社会主义光辉下的新时代先进生产力代表知识分子阶级精英,萧禾萧医生凉飕飕地看了他手里的枪一眼,强笑:“不知道晋少爷打算给多少工资?”
景观灯下,晋慕脸上的神情其实并不清晰,却明显地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如果那能被称之为笑的话。
成交。
5分钟后,萧医生走马上任。
来不及敷衍答应然后下楼报警,也来不及回家收拾包裹马上滚回美利坚去接受爹妈嘲讽,阳光下爱与光明的仁爱医院外科医生萧禾被迫投入了黑暗势力怀抱。
她被抢了手机蒙上了眼睛塞进一辆车里,颠簸了两个小时候才被人领下车拆了遮掩的布——
黑夜,圆月,孤零零的别墅,郁郁葱葱一望无际的森林,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野兽呜咽声……
她颤抖地扫了一眼这个诡异空间里唯一的另一个活着的人类,幽幽问:“晋少……你该不会把我带到什么原始森林了吧?”
晋慕一手撑着车门重重喘息,等稍稍恢复了一些力气,忽然把手里的车钥匙往地上一扔——一声枪响后,车钥匙成了一堆烂铁。
萧禾:“……”
晋慕冷飕飕看了她一眼,带头进入了别墅,开门,进入,点亮客厅的灯后重重地栽倒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喂!”
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个黑社会份子根本就是受着很重的伤!萧禾急匆匆跟着进了屋,却没想到屋子里一路已经有一路的血迹延伸到了客厅沙发上。沙发上的病患气息奄奄,却仍然撑起一只手指向客厅一角:“那边……”
萧禾顺着他的指尖望去,目瞪口呆:客厅的角落里堆着的是琳琅满目的药品,国产的进口的,还有许多根本是医用限制禁品……看起来,他是早有计划把所有治硬伤的药都备齐了,然后再从外头抓一个软软的包子医生,绑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奇怪地方,毁了车钥匙让医生逃脱不了,避开所有人耳目疗伤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认命地拆了那一堆用具里的医用钳子和药棉,挑了个适合的消毒液,走到已经躺在沙发上只剩下喘息力气的黑社会分子身旁轻车驾熟地撕开了人家衣服查看伤口,对不同的伤口用不同的方法处理——
整个过程中黑社会份子的眼睛湿漉漉的,清清凉凉,温温润润,依稀透着一丝纯良。
……居然有点可爱。
萧禾默默翻了个白眼按捺住本能的母性,等处理了大半伤口,她忽然记起了一个重要的事,眼泪差点掉下来:
“晋少,”她沧桑道,“我不会做饭……”
连司机都自己忍痛担当,这地方当然不可能有厨师之流,往后这一日三餐可怎么活啊啊啊!
萧禾真的不会做饭,这是天大的实话,可惜晋慕明显高估了她作为一个有担当的知识分子的话语诚恳度。一句“没关系”,她被活生生地推到了厨房这个她向来被身边人驱逐的领域里。
在荒山公寓的厨房内,萧医生进行了深刻的思索与论证:其实吧,做饭吧……大致上是把植物和动物以规律刀割处理成片状或者是块状,然后通过一百摄氏度以上的高温加热破坏其原有细胞链属性,再佐以淀粉类植物经过制油发酵而成的氨基酸调料,或者是氯化钠,制作成适合食物链顶端生物人类味蕾细胞的食物。
理论上应该不难?
至少把那一堆食材完成切片过程对她来说轻而易举,简直就是她的本职工作。她用五分种时间对冰箱里的肉类和不明蔬菜进行了术前处理,哦不,烧前切割,然后放油,下菜——萧医生忽然发现,果然烹饪也是一项好玩的运动!
半小时后,两菜一汤上桌。
晋慕晋少爷高贵地坐在客厅内,她灰头土脸地把劳动成果端到高贵白皙的晋少面前,朝他高贵的手递上筷子,眼巴巴看着他抬起了高贵的筷子,犹豫地伸向餐盘——
“你不吃?”高贵的晋少皱起高贵的眉头。
萧禾谦卑笑:“……我减肥。”
高贵的晋少眉宇间闪过一丝疑惑,夹菜的手略有一丝犹豫,却最终还是夹起了一块不明植物放入口中——刹那间,他原本半眯的眼陡然瞪大——僵了。
萧禾卑微地把另一盘肉推到他面前,谄媚笑:“百分之五十概率不能以偏概全。”
晋慕的神情明显抖了抖,虽然仍然咽了下去,却怎么都不肯再下筷了。
萧禾干笑:“肉类提供的营养可以促进你的伤口愈合,我是你我就尝尝看。”
一阵沉默,最终晋慕冷着脸夹了一块肉。
三秒后,他很丢脸地把它吐了出来。他死死揪着胸口衣衫干呕,所有的高贵之气一扫而空。
萧禾:“……”
这是侮辱,深深的侮辱。
最终的最终,在生死之间徘徊无数次的晋慕冷着脸捂着伤口缓缓走进了厨房。
萧禾紧随其后,谄媚地企图雪耻:“喂,我帮你切菜吧!我刀工很好的!相信我!我是专业的职业的!”
晋慕沉默,满脸防备。
萧禾试图晓以大义:“真的啊,你看你的伤口我切得多么漂亮!人肉纤维复杂神经和静脉分部密集,可比猪肉难处理多了呢。”
孤山别墅,死一样的寂静。
“滚出厨房,以后不许踏进这里。”
片刻之后,是晋慕仿佛从万丈寒冰之下传来的声音。
事实证明,晋慕除了是一个优秀的黑社会分子之外,还是个优秀的厨师。普普通通一碗清汤面,也不知道被他施了什么魔法,面条之劲道汤汁之美味——萧禾吃了个碗底朝天,狗腿地把洗碗的任务揽到了自己身上,边洗边泪流满面:“以后你做饭我洗碗好不好?”
晋慕面无表情,却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喂,不要侧着睡,压倒伤口不好。”
“……嗯。”
“晚上洗漱别沾水。”
“嗯。”
“盖点东西,别着凉。”
“嗯。”
一问一答,萧禾忽然发现,这个黑社会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暴力?只要不涉及到原则性问题,他似乎……很乖的样子?
她悄悄从厨房朝客厅观望,看他无力地缩在沙发上,身上还盖着块毛茸茸的绒毯,忽然很没三观地……萌了。
……好、好乖……
他躺在沙发上,苍白的脸色因为温暖已经红润了一些,却依旧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萧禾并没有见过真正的黑道血拼会是什么样,无法想象这么一个瘦弱小白脸模样的人在枪林弹雨中厮杀的样子,他这副尊荣,与其穿上防弹衣去拼枪子儿,还不如化个妆进军演艺界去骗萝莉吧……
这么瘦弱小白脸的身体,这么多伤。究竟为了什么?
萧禾从没有想过,被挟持的日子会如此悠闲自在。清晨在鸟叫声中起床,等着居家黑道小媳妇晋慕的早餐出炉,用完早餐替晋慕敷上新药,呼吸下新鲜空气就照例试图闯入厨房然后被轰走——如此重复两遍然后替晋慕检查伤口恢复程度,最后回房睡觉,除了接触不到电脑和手机这种现代化产物,这几乎是男耕女织的理想隐居生活。
当然,黑道份子晋慕的日子要比她有涵养得多。他上午会对着一堆账目细细研究直到中午,下午会在客厅组装各种枪械,拆了装,装了拆……甚至有一天他摆开笔墨纸砚,在书房里静静描绘了一幅水墨山水……
于此,萧禾只能用震惊来形容。
没想到如今的黑社会都这么有文化。
萧禾萧医生自小留洋,对中国传统文化了解不多,看着那洋洋洒洒的水墨江山图,她瞪着眼睛差点给他跪下了——
“你真是人生赢家。”她由衷地赞叹。
一个男人,长得美,皮肤白,会看账,拆得了枪械进得了厨房,砍得了人画得了丹青,简直是新世纪黑道杰出文艺青年评选的夺冠人选。
晋慕听罢,懒懒投来个淡淡的目光,算是认同。
到底是脱衣服动刀子的交情,一个月了,他对她的态度日益和善。虽然依旧冷着一张脸,萧禾却明显可以感觉到那种淡淡的友好气场。
时机成熟,萧禾退一步笑眯眯问:“你放我那儿那把枪真不要了?我总觉得它很贵的样子……”
晋慕闻言脸色不变,轻轻“嗯”了一声。
萧禾干笑:“那我能卖了它吗?”
“会被抓。”
“……”
“你收着吧。”晋慕轻道,“送你防身。”
“……”
萧禾泪流满面,趁机献宝:“今晚我帮你切菜报答你好不好?”
晋慕闻言手一抖,好好儿的一张水墨江山给毁了。
萧禾最终没有没有机会切菜,因为黄昏时分,伤患晋慕就换上了外出的衣裳。屋外的车已经准备妥当,正静静地等候在夜色下,而屋子里的晋慕显然已经准备妥当,准备出门。
萧禾在最后一刻拦下了他,咬牙启齿地问他:“大雨天的,晋少打算出去?”
晋慕不答,眉头却皱了起来。
萧禾心中的火苗噌地被点燃了:“晋慕!你为什么学不会自己的身体负责些?!”一个月,他身上的伤势刚刚勉强愈合,别说是火拼了,就连日常作息动作剧烈些都可能扯裂伤口!
“让开。”晋慕冷下了脸色,眼中的狠戾一闪而过。
萧禾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这样的神态,心惊地退了一步,冰凉袭上脊背——虽然这个家伙生来脾气冷淡,却并不是暴力狂,她已经和他和睦相处一个月,她几乎要忘记了自己在这里的身份不过是个被绑票的。
晋慕的神情依旧凛冽得如同第一次在仁爱医院见面时一样,这些日子的和睦相处犹如泡沫幻影一样消散。作为一个医生,萧禾有自己的原则,即使是处在不正常医护关系下,她咬牙张开手挡住门口:“不让!我是医生,你是病人,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拿自己的伤势开玩笑!”
“让开。”
“不让!晋慕,你的伤口不能再恶化了!这里条件简陋,我只能靠药物维持,如果再恶化你会有生命危险!我绝不允许你出去!”
晋慕冷冷看着他,夜色下,他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嘲讽。
萧禾恶狠狠回瞪:“回去躺着!”
晋慕忽然笑了,寂静的夜,孤山别墅上响起他冷淡的声音。他说:“萧禾,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萧禾一愣,双手不知不觉松懈了下来,眼睁睁看着晋慕绕过自己僵硬的身体上了车——屋外,汽车的引擎声惊天动地地响起,又渐渐消失在远处,她在凉风中愣愣看着远处的树影中车灯闪烁直至消失,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心里凉了一片。
他是黑社会,她是医生,她跟着他待在这里本来就不单纯,可是为什么会因为他一句“你以为你是谁”心惊无措?
阻拦他……到底是因为医生的职业道德,还是因为叶甄交代的任务?或者是……
真正的关心。
漫长的五个小时,萧禾没有开灯,在一片寂静中等待。别墅不大,这一个月来,她都几乎和晋慕形影不离,晋慕不爱说话,她却从来没有真正寂寞过。可是这五个小时,她却几乎要被风声雨声逼疯——
他会不会再受伤?伤口会不会被扯裂?他……还会回来吗?
打破这几乎要人疯狂的凌乱是思绪的是深夜屋外的一声汽车鸣笛。
……晋慕?
萧禾几乎是狼狈不堪地冲撞到门口,赫然入目的是一辆黑色的私家车,而驾驶座上的人显然已经无力地趴在了方向盘上。
“晋慕!”
她冲进雨中,所幸晋慕还记得开了车门的锁,她打开车门,才探到他的身体就发现他在发烧。
“晋慕,醒醒!”“喂!黑社会!”“人渣你醒醒!”
摇晃几下不见反应,萧禾咬咬牙跑回了别墅,找了一床棉被再进到车内,把那个明显已经晕菜了的废物黑社会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深深吸了一口气把他拽出车门——
25厘米的身高差,50斤体重差距,所有的力学原理在这一刻得到了极限发挥。萧禾连拖带拽地把那尸体一样的废物拖到客厅内,又使了吃奶的力气把他扛到沙发上,做完这一切,她又哆哆嗦嗦开了灯,从那一大堆药和工具中找了几样便捷的,解了他衣衫检查已经开始渗血的伤口……
伤势算不上重,也没有新伤。这高烧应该不是伤口恶化的症状。
草草替他料理之后,她重重松了一口气,一步踉跄瘫软在地上。她浑身早就湿透了,地毯上还有一摊湿漉漉的水,却直到此时此刻才察觉浑身冷得厉害。脑袋里有无数思绪如万千江水翻涌,到最后都汇集到了最顶端,轰然炸裂——头痛几乎是在这一刹那炸开的。
“禽兽!早晚得败血症!”她恶狠狠诅咒,扫了一眼沙发上万恶的黑社会又认命地去翻找退烧药。
喂了药,她艰难地替他调整了姿势避开伤口,却倏地发现从他衣服里掉出一个小纸包。
寂静的夜。
萧禾注定无眠。因为那禽兽在发烧。她是个西医,学的是洋人那套以冷制热原理,可是面对着这样外伤加高烧的身体,真的去找冰块降温?
他似乎睡得非常不安稳,明明是发烧高温的身体却在不停地颤抖,明明她已经把两个人房间里的被子都压到了他一个人身上,他却没有任何出汗的迹象……到后半夜,他似乎还陷入了梦魇之中,高热的身体蜷缩成了一个虾子,口中还呢喃着些什么——
半睡半醒意识模糊的时候,是人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她小心靠近,问他:“晋慕,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宋容的人?”
晋慕停下呢喃,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
“晋慕,宋容,一个警察,他六年前死了,你认不认识?”
晋慕一言不发,良久才呢喃起来。
她贱贱地抻长脖子去听,好半天才听到一串模模糊糊的“誓死……秘密……忠于……”
……现在干黑道的都这么敬业吗?
萧禾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贴上去摸摸他的额头,却不想被他忽然拽住手腕掐住了脖颈!
“晋……放手……”
他没有睁眼,表情却是狰狞的,豆大的汗珠顷刻间浸染了他整个额头,一滴,两滴,冰凉的汗滴落在她的脸上。
“晋慕……你看清楚……我是……萧……”
萧禾使尽了浑身的力气却依旧挣脱不开,窒息感已经带来一阵又一阵的眩晕,他的手臂像是钢铁一样,高热的身体死死地钳制她所有的动作,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她的手慌乱地摸索,吃力地够到了放在茶几上的药用钳子,对着他使力的手狠狠刺下!
那双手终于松了开来。随之倾倒的还有晋慕的身体。
萧禾被他压在身下一时间也没有力气动弹,却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她重重喘息着,却本能地拉过他的手小心查看伤口——刚才生死关头,不知道没有有刺到大静脉……
“对不起……”忽然,一个嘶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醒了……”
“……”
“萧……萧禾……”他俯身在她身上,虚弱的鼻息就在她耳畔,“我……没力气动……你……帮帮我……”
“……”
“萧……萧禾……”
醒你哥啊!帮你妹啊!萧禾你祖宗!
萧禾咬牙切齿地把身上那废物小心翼翼掀开了,又扯回沙发上,结果一抬眼,就对上他濡湿的眼。
她恶狠狠瞪眼。
晋慕的神情却有些奇特,往日他都是一副冷漠疏离的模样,温温淡淡的,此时此刻却仿佛是阴天散了雾气,虽然依旧冷飕飕,眼眸却清澈澄净了起来——
“……手。”晋大少轻轻开口,略微有些吃力地抬起了刚才被刺上的右手。
萧禾静默片刻,凶狠地拉过了手,用力撒上消毒液!
晋慕却缓缓地笑了。
冷飕飕的眼角依稀沾上了一丝满足的微光。
一切似乎朝着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萧禾并不知道晋慕这一趟离开去办了什么事,可是却清晰地感觉到他态度的变化。离开之前他明明还一脸冷淡地说“你以为你是谁”,回来之后甚至还差点儿要了她小命,可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就忽然……变性了?
他开始温和地看她,淡淡的目光有时会在有阳光的午后跟随她的步伐;会在三餐上温温凉凉地询问是否可口;会在她换药的时候别扭僵硬,明明她都已经看过八百遍他光着身子的模样了,忽然就扭捏了起来……
她不懂,难道是晚熟的黑道青年忽然开窍有性别意识了?
阳光明媚的午后,仁心仁术的萧禾萧医生按下所剩无几的耐性,咬牙问:“你是自己脱还是等我动剪刀?”
晋慕脸色僵硬,最终还是从从喉咙底挤出一个轻轻的“嗯”。
萧禾拽着剪刀愣在当场,呆呆瞧着他那副扭捏小媳妇的模样,终于忍无可忍捂着肚子滚上地毯:“啊哈哈哈——你能不能稍微不那么像新婚小娘子啊晋老大你是黑社会啊黑社会啊黑、社、会、啊哈哈哈——”
“萧禾!”
“是!”
“……不许笑。”
“哈哈哈——”
不管过程如何,晋慕的伤势终于真正地开始好转起来,恢复速度似乎也比之前的一个月快了一些。仁心仁术德高望重的萧医生欣慰无比,却也忍不住开始猜想,当有朝一日晋慕的伤势真正地康复了,一个医生和一个病人,一个平民百姓和一个黑社会,她和他的未来会是结局还是下场?
好在,那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只可惜,老天爷永远吝啬得让人心寒。就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一颗子弹打破了荒山公寓的寂静——枪声几乎是伴随着玻璃破碎的声音响起的,那是萧禾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近死亡,她还来不及反应,只看到晋慕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惊恐,紧随其后的是他惊慌失措的声音——
“萧禾!”
他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地叫她,冷淡的,暴躁的,揶揄的,抓狂的,可这一次却是慌乱无比的。
“萧禾……萧禾!”
如果可以,萧禾想再继续捂着肚子笑话一阵,可是肩膀上传来的剧痛却让她连开口尖叫的力气都没有——昏昏沉沉间,她不知怎的想起了再见晋慕的那个晚上,世贸大楼顶楼上,他噙着一脸冷淡的表情举着枪,也是这样朝她开了一枪,那时他冷淡的眉眼恍恍惚惚地和现下慌乱的眼神联系在了一起,交叉重叠错乱纷杂,最终却都淡去了。
中枪,原来是那么痛的。
下集精彩预告:一场死里逃生的意外,当狭路相逢酝酿出爱情,萧禾决定好好把握晋慕这个“黑社会”,可是他却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