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计数器

陈靖

故事发生在这个世纪初，龚立伟在一个偏远乡镇挂职副乡长的时候。那是在旧历年底，按照惯例，乡领导要到村屯走访、慰问贫困群众。说白了，就是到帮扶对象家，送些大米、白面、豆油，放下一二百块钱，再说上几句拜年、祝福、鼓励的话，很简单。因为已经搞了几个年头了，过程和做法都已程式化，所以领导同意龚立伟单独去慰问。

龚立伟帮扶的对象是个四口之家，年迈的阿婆、岁数不大的夫妻俩和一个五六岁模样、眼里盛满恐惧的小姑娘。阿婆从不言语，夫妻俩老实木讷，除了不停地说“谢谢领导”，就只剩下了笑，因而一切都变得更为简单。

离开的时候，夫妻俩送了出来，直到龚立伟要上车，男人才鼓足勇气开了口：“领导，俺、俺想要件东西。”这可真是天大的意外，龚立伟一愣，还没等说话，女人抢过话头：“领导，他没说明白，俺们不是想再要啥，俺们的意思是领导送来的那些东西，包括那些钱，俺们都不要了，能不能求领导帮俺们换件东西，换个能计数的东西。”

原来，夫妻俩准备年后离家外出打工，孩子只能留在家里，由年迈耳背的老母亲照看。可是孩子却不同意，一心想跟着父母。他们再三劝说，男人甚至还动手打了孩子两巴掌，才让她安静下来，可孩子很快就问他们啥时候能回来，是不是像隔壁小月的爸妈一样，一走三年没回来一趟。

男人告诉她很快，等她数到十万个数，爸爸妈妈就回来了。小姑娘眼睛一亮，说她一定天天都数，还求父母帮她找个能计数的东西，就在这时，龚立伟他们到了。夫妻俩知道龚立伟是从大城市来的、念过大书的人，人又和气，所以就壮着胆子提出了这个要求。

龚立伟笑了笑：“很简单，一只计数器就成了。我很快给你们送来。”

女人咬咬嘴唇：“领导，那啥，俺、俺们想要个坏的就成。”

龚立伟一愣：“为什么？好的也不值几个钱，我送你们。”

女人的脸涨红了，说：“领导，俺们不是那意思。说实话，俺们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能不能挣到钱不说，要去的地方又太远，来回一大笔费用，扔在路上不划算。可孩子可怜，她爸就编了那个十万个数的谎，因为她现在连十个数都数不全。谁知道她当真了，俺们怕她有一天真数到了闹腾，所以就想弄个坏的，让她永远也数不到十万，不知道领导能不能帮俺们？”

看着夫妻俩那期盼而又痛苦无奈的表情，龚立伟鼻子一酸：“放心吧，三天之内，我一定亲自送来！”

两天后，龚立伟把一只崭新的电子计数器和一大包电池送到了小姑娘的手中，并手把手地教她，只要用手轻轻按一下计数器上的按钮，显示屏上就会出现“0”，再按下去，就会“1、2、3”地显示，并且有自动存储功能，即使头一天关机了，第二天打开来仍会自动显示前一天累计的数字，再按，数字会自动累加。

孩子很聪明，很快就学会了，兴奋得又叫又跳。看着孩子欢快的身影，龚立伟心里五味杂陈，想到自己在计数器上做的手脚，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过了春节，乡里的事情多了起来，龚立伟渐渐地就把这件事给忘了。第二年年底，正好赶上他外出，慰问的事儿由别人代办，所以直到第三年年底，龚立伟才再次来到那个小村，见到了那个阿婆和小姑娘。

“你骗俺！”小姑娘用满是愤恨的话迎接了龚立伟，“你给俺的计数器是假的，只能计到49999，再加一个就又成‘0了，还得从头开始，永远都到不了十万！”

龚立伟一愣，虽然知道这一幕迟早要发生，但他还是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尴尬地解释说：“这是电子产品，高科技，不会错的，肯定是你太想爸爸妈妈，记错了！”

小姑娘把计数器拍到龚立伟面前，上面赫然显示着49999，随后，她又打开角落里的一只大箱子：“这是50001个，你看好了，1、2、3……”

龚立伟走过去，是满满一箱野菜根一样的东西，不由问道：“这是什么呀？”

“是婆婆丁根，村里有个老话，说婆婆丁根泡水喝能治咳嗽。孩她妈气管不太好，她就总去挖，说既能计数，等她妈回来了又能治病。”阿婆回了一句，扭头看着窗外昏沉沉的天，摇摇头，“娃呀！”

龚立伟拦住小姑娘，连连说：“不用数了，叔叔相信你。你爸爸妈妈今年会回来的，要是他们不回来，叔叔送你去见他们！”

小姑娘一扭头，狠狠地看着龚立伟，满脸都是泪水：“你是个大骗子，出去！”

阿婆急忙阻拦，其他人也过来劝阻，可小姑娘像疯了一样，拼命把龚立伟推出门，又使足了力气，把他带去的米、面、油统统扔了出来，包括那二百块钱。龚立伟使劲儿敲着门：“孩子，你听叔叔说，咱们现在就走，叔叔带你去找你爸妈！”

“三年前用数骗俺，现在想用啥骗俺？你以为俺还会相信你们这些大人吗？”说着，门一开，一个黑影“嗖”的一下射了出来，正是那只计数器，狠狠地撞在墙上，砸了个七零八落。

龚立伟慢慢弯下腰，一点点捡起残片。可是身后，那扇门却永远地关死了，他再也没有叫开。

第二天，龚立伟离开了乡镇……

现在，龚立伟已经是一个大公司的老总，有三千多员工，都是农民工。龚立伟为他们每个人都做了安排，让夫妻住在一块儿，孩子也和他们生活在一起。那个小姑娘，已经成了龚立伟的助手，每天和他一起打拼，为事业、为农民工，也为所有人更好的生活。因为龚立伟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对于每个人，特别是普通老百姓来说，日子就是实实在在的每一天，再庞大、再美好的数字，也不能代替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