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应良
长假将至,我答应女儿,带她去相邻的湖南凤凰自驾游。
就在临行前一天,很久没来的老父亲,突然风尘仆仆地挑着一担土特产,来到我家。他一进门,放下担子,就笑眯眯地递给我女儿一个青布罩着的笼子,打开一瞧,原来是一只八哥。
这只八哥一见我女儿,就像模像样唱起歌来:“黄鸡公儿,尾巴拖,三岁的伢儿会唱歌,不是爷娘教的我,自己聪明舀来的歌……”我一听,这不是我们老家流传久远的儿歌吗?我小时候口笨,妈妈教了好长时间,才教会我。
一想起这些,我连忙问:“爸,你怎么一个人来,妈怎么没来?她在家里还好吧?”
父亲略一停顿,他说:“好!这只八哥是你妈一手调教的,她念叨孙女好长时间了,本来也想一起来的,可是……”父亲说着,从担子里提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一边打开,一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妈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养个东西像养孩子一样精贵,她说这八哥最喜欢吃乌桕籽,怕城里没有,前天,她专门爬到村头的乌桕树上,采了一大袋,这不,下来时,一不留神,就把脚崴了。”
老家村头的那棵百年乌桕树我知道,有六七层楼高。一想到母亲老胳膊老腿儿的爬得这么高,我的火就上来了,没好气地怒斥起来:“胡闹!爬这么高,万一摔下来怎么办?这城里宠物店里什么鸟食买不到?”
父亲讪笑着解释说:“在农村,磕磕碰碰常有的,没多大事儿,过几天就能下地了。”
因为第二天要出门旅游,当晚我们一家人匆匆用了晚餐,十点一过,就都睡下了。
半夜时分,我迷迷糊糊中,仿佛听到母亲一直在叫我的小名,便一下子惊醒过来。
我侧耳一听,客厅里果然传来一声咳嗽声。这声音我太熟悉了,是妈的咳嗽声,她的肺一直不好,我是打小伴随着她的咳嗽声长大的。我一个激灵,翻身而起,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地来到客厅。
客厅里漆黑一片,透过屋外照进来的微光,依稀可以看到空无一人。这时,又一声咳嗽响起,听声音是从阳台上传过来的。
于是,我壮着胆,几步赶了过去。阳台上也是空无一人。但是在墙角的阴影里,两只蓝幽幽的眼睛正滴溜溜地看着我。顿时,我身上的寒毛根根竖起,正要惊恐得大叫。“叭”的一声,客厅里的灯打开了。
我一看,是父亲起来了。我转头又往阳台墙角一瞄,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原来吓我一跳的,是父亲送来的那只八哥。
父亲也四处看了看,有点不确定地说:“咦!我刚才好像听到你妈的声音。”
一听这话,我的心禁不住又“咯噔”一下,我和父亲相互打量了一眼,心里同时升起了一股不祥的感觉。在我们老家有这样一个迷信的说法,老人去世时,魂魄会到儿女亲朋家走一遭。
父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话音颤抖地说:“应该不会!我出门时,你妈除了脚崴了,人还好好的……”
听了父亲的话,我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我妈尽管身体硬朗,但毕竟是七十岁的人,这要是万一……
一想到这些,我便急不可待地转身,扑向沙发旁的座机,抄起电话,就要往老家拨。这时,又一声咳嗽从阳台传过来。我连忙放下电话,顺着声音走去,从阳台墙角提起鸟笼,仔细地端详起来。这只八哥一见我打量着它,竟像人一样,剧烈地咳嗽起来,还叫着我们一家三口的名字,接着叹了口气,喃喃地说:“我念叨他们的名字,有什么用!我想他们,他们不想我,也不回来看看我这老太婆!”
父亲在边上一听,嗔骂着说:“这傻鸟,咋把这个也学会了?”接着,他像做错了事似的看了我一眼,低声说,“你妈现在是人老话多,瞌睡少了,半夜睡不着,就躺在床上黑灯瞎火地自言自语,没完没了地念叨你们,这傻鸟便在一边记了下来。”他说完,打开鸟笼,抓了一把乌桕籽伸进去喂鸟。半晌,他试探性地问,“要不,你们明天跟我一起回家看看你妈?”
我也想去,但是考虑了一下,还是摇着头说:“跟孩子说好的事儿,咋能变呢?春节,我们再回去吧!”
不料,这时八哥一扑腾,就从鸟笼里飞了出来,还没等我们回过神来,在客厅里一个盘旋,就从半开的阳台窗口,冲了出去,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一大早,女儿醒来,脸没洗头没梳,就跑到阳台,准备逗弄她的八哥。当她得知八哥跑了,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又闹。
我和父亲没有办法,只好走出家门,在周围寻找。在大城市钢筋混凝土的森林中,本来就没几只鸟栖息,偶尔看到一只,还没等我们靠近,就落荒而逃,哪里还能找到那只会唱儿歌的八哥。回到家里,女儿见我们两手空空,又不依不饶地哭闹起来。
父亲只好保证,一回家就上山再抓一只,让娘训好,再送来。
女儿听了,这才罢休。吃过早饭后,我们就准备起程了。我开车先把父亲送到汽车站。
快到车站时,父亲挂在腰带上的破手机响了起来,父亲解下一听,就听见母亲在电话里急吼吼地说:“老东西!你送个啥鸟?这傻鸟咋一大早就飞回来了,直往我怀里钻?”
我一听,心里有些惊讶,我大山深处的老家离这里少说也有三四百公里,想不到一夜之间,这傻鸟竟然飞回去了。母亲大概不知道我们一家三口在边上正听着,又接着在电话里唠叨起来:“这傻鸟我只养了半年,它倒晓得回来看我,那只傻鸟我养了他一二十年,翅膀硬了,就不晓得回……”
父亲连忙打断她的话,对着手机吼道:“你这老太婆,一天到晚没事瞎说个啥?”说完,他赶紧挂断了电话。我感觉到父亲气息变粗了,就回头扫了一眼。
父亲沉默了良久,开口责备说:“看什么看?不是我说你,我和你妈都老了,手脚不方便,你有车,老家的公路也通了,你怎么就想不到回家看看我们?”
我知道父亲动怒了,只好一边开着车,一边讪笑地解释说:“我这不是忙,没时间吗?”
父亲没好气地说:“忙什么忙?你以为我不知道,去年过年,你一家子跑到海南去了,这次五一放假,你们又要去什么凤凰,是有点忙!”
听了父亲的话,我心里“咚”的一下。我原以为父母的身体还算硬朗,平时打打电话寄寄钱就行,回去拖家带口的,反给他们添负担,没想到他们对我们是如此的牵挂。
这时,女儿哽着嗓子说:“爸,我不去凤凰了,我要回老家,我想奶奶了!”
我和妻子也都点头称是。
父亲一听,顿时笑逐颜开,连忙又掏出手机,拨了电话回去,高兴地说:“老太婆,你听着,我这只老傻鸟要带着三只小傻鸟飞回来啦,哈哈……”
(题图、插图:刘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