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霞
技校毕业后,我在家乡的小镇开了一家日化店,虽然生意一直不错,但我总想再多学学、多闯闯。
这一年,我毅然去了北京,几经周折,凭借着一点经营日化店的经验和想学习的十足诚意,进了一家规模很大的美容院,成了院里的第十号美容师。
当然,我这样的资质,可进不了高档间,领班丽姐安排我进了普通间,负责给顾客做些简单的面部护理。我渐渐适应了美容院的工作,一切都做得顺风顺水,也就在这时,一个特别的客人光顾了美容院,让我成了本院违规最多的一个美容师。
那一天,美容院来了一个特别讲究的顾客,只见她白衣白裤,白鞋白帽,就连鼻梁上的眼镜、肩膀上的挎包,也都是白色。这位顾客保养得特别好,肤色白嫩细腻,三十岁?五十岁?都像,又都不像,根本看不出年龄,我心里暗暗称她“岁月无痕”。
丽姐见来大户了,赶紧笑脸相迎,说道:“您好,欢迎光临!本院有普通间、高档间、贵宾间;有月卡、季卡、年卡,还有银卡、金卡和钻石卡,现场办卡可以免费送一次护理呢……”
“岁月无痕”听了,沉吟一下,说:“不必那么讲究,我普通间就行。”丽姐一听,脸立马拉了下来。这时,我迎上去,彬彬有礼地说:“您好,我是十号美容师,很荣幸为您服务!”
接下来,我带“岁月无痕”来到普通间。这里有六张美容床,其他五张床上都有顾客,只剩下靠窗的一张床位还空着。我请“岁月无痕”在空床位上躺下,开始护理。洗脸、去角质、敷按摩膏点按穴位,一套程序很快做了下来,就在我做最后的面部安抚时,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冒了出来:“呀,爷地儿要落了!”在我们家乡那儿,都把“太阳”说成“爷地儿”,我脱口接道:“还谋介嘞!”那是说“还没有呢”。
话音刚落,“唰”的一下,同事们都转过头来,看怪物一样盯着我。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心里暗道:“坏啦!”院里有规定,说一句家乡话,罚款五十元。这事听起来稀奇,其实也有原因:我们美容院的大老板是个“海归”,因为从小在国外长大,平时听中文都有点吃力,尤其恼火听到员工们说些他听也听不懂的家乡话,因此严格规定所有员工在上班时只能说英语和标准普通话,违者就得罚钱。唉,可刚才那句熟悉的“爷地儿落了”,把我的乡音“诱发”了出来。
“十号!”一旁的丽姐立马点了我的名,“你干什么吃的?不知道院里的规定吗?”我低下头说:“对不起,我接受处罚,我以后一定会注意的。”
丽姐不依不饶地追问:“刚才那句‘爷地儿什么的鬼话,是谁说的?”
房间里一阵沉默,无人应答。丽姐抬高嗓门:“谁说的?”我大声应道:“我,我说的!”其实我心里清楚,那是我正在护理的“岁月无痕”说的,可让这么个时髦的人当众承认说了这样土得掉渣的家乡话,我怕她难为情。
这当儿,丽姐又嚷道:“违规你还有理啦?你说的?你自问自答,是演电视剧啊?你愿意逞英雄替人背黑锅我管不着,罚款交上来就行!”
“岁月无痕”看着我,意味深长地一笑,没有说什么。
当天,我交了罚款,事就过去了。
没过几天,院里又来了个讲究的顾客:黑衣黑裤,黑鞋黑帽黑墨镜,一进来就点“十号”,还要贵宾间。我这个十号正纳闷儿呢,这顾客缓缓地摘下了墨镜,露出一张白嫩的脸来,原来是上次来的“岁月无痕”!
我诚恳地对她说:“姐,我手法不好,只负责普通间的客人。我可以给您推荐一位贵宾间的美容师,包您满意。”“岁月无痕”微微一笑:“不,就是你了。也许你的手法是简单了些,可我能感觉到—你做得特别用心。”
贵宾间只有一张美容床,还有专用的浴室。等“岁月无痕”冲完澡出来,我很自然地说:“姐,您喜欢手法重一些还是轻一些?要是觉着不得劲儿了,您可以提出来,我改进。”
“岁月无痕”说:“你只管放开了做就行啦!闺女,你原来是干啥的?”
“我呀,原来在老家开了个日化店,现在出来,想学点更先进的东西,学成了,我也做美容院,而且要做我们家乡最大的美容院嘞!”
这个“嘞”,是我们家乡很典型的语气词,我这么一说,“岁月无痕”也说上了:“你挺不容易嘞,年纪轻轻敢想敢拼,想当年我刚来北京时也是带着梦想的嘞……”
就这样,我们一边做,一边聊,直到“岁月无痕”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好一会儿,她睁开眼睛,惬意地说:“真舒服,这是我来北京之后睡得最好的一觉!”突然,她猛地坐起来,严肃地说:“刚才我们说了那么多的家乡话,你不怕罚款?”
我认真地说:“姐,听口音我们是老乡,老乡见了老乡,难道还要扭捏着用普通话交流?那就像两个人明知道对方的真实面目,却都要戴上面具一样。到美容院就是来放松的,顾客至上,只要姐高兴,我甘愿被罚!”
“岁月无痕”的眼圈红了:“闺女,你说得真好,乡音难改啊,生气时,开心时,最能宣泄我情绪的,还是家乡话!为了能说上家乡话,我组织了很多次老乡聚会,可笑的是,在聚会上,老乡们居然都说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他们认为,大家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说土话,实在跌份儿啊……”
“岁月无痕”顿了顿,接着说道:“美容院我也去了不少,可是没有能让我彻底放松下来的,身上的衣服都脱光了,心却还被一层层地包裹着。”
听到这里,我的心头一亮:“姐,假如我向您推荐一个这样的美容院呢?它就叫‘乡音美容院,它没有普通间、高档间这样的高低贵贱之分,而是按地域区分的,有‘冀区、‘晋区、‘蜀区、‘闽区等等,里面的美容师,也都是按地域分派的,是哪里人,就到哪个区服务。美容师们一律都用家乡话和顾客交流……”
“岁月无痕”一下子跳起来:“真有这样的美容院?在哪里?”
我“扑哧”一笑:“姐,我逗您的,这样的美容院,还没诞生呢。不过,真要做成这样的美容院,一定火爆。您想想,北京有多少像我们这样的外来人口啊,谁不想说家乡话?谁不想听乡音呢?”“岁月无痕”听了,不住地点头。
送走“岁月无痕”,丽姐把我叫了过去,不等她开口,我就主动说自己刚才在贵宾间和顾客说家乡话了,我愿意接受罚款。丽姐瞪了我一眼,说:“你这人,咋像个急鸡儿样嘞?”
丽姐的话一出口,我们两个都愣住了,丽姐说的,也是我们那里地道的家乡话啊!我笑着用家乡话说:“丽姐,原来咱们是老乡嘞!”丽姐的脸红了一下,点了点头,后来她干脆用家乡话说,她不是来找我罚款的,而是来培训我如何做背部皮肤保养的。
以前我对丽姐有偏见,与她并不亲近,现在用家乡话一交谈,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不久后的一天,我刚上班,就见一辆红色小轿车停在美容院大门口,紧接着,一个红衣红裤、红鞋红帽,一团火一样的女人走进了大厅。呵呵,是我的老乡“岁月无痕”来啦!我刚要上前打招呼,一旁的丽姐闪出来,毕恭毕敬地喊了声:“院长!”紧接着,丽姐把所有的美容师都召集到大厅,说院长要和大家说几句话。
我疑惑地拉住丽姐,问:“这是怎么回事?”丽姐悄声说:“这是新院长,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院长讲完话后,要我跟她上车。在车上,院长告诉我,她那天到美容院来,其实已经决定盘下我们美容院了,当时,她是来“微服私访”的。
不一会儿,小汽车缓缓停在了一幢新落成的宏伟建筑前,挂的牌子是:“乡音美容院”,我走进去一看,里面竟然是按地域划分的:冀区、晋区、闽区……哇塞,我梦想成真啦!
院长说,她做美容院好些年了,一直在考虑如何做得更有特色,她体验了不同的美容院,请教了很多大师级的人物,可总找不到理想的方案。而自从那天见了我,才知道真正的大师,其实就在底层,就在一线啊……
院长满面春风地对我说:“这家乡音美容院,我就交给你负责了。”
那天,我按捺不住狂跳的心,在北京的大街上,握紧拳头,振臂高呼:“北京!等着看我的梦想绽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