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字少一点

冯启放

这是发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的一个故事。

一天，一位叫坂田寿光的日本商人来到南京夫子庙旁的“楚天”字画装裱店。店主唐师傅热情地招呼他入座，沏完茶后微笑着问：“先生是来装裱字画的？”

坂田点点头，小心翼翼取出一幅用宣纸书写的字幅来，十分得意地炫耀道：“我来装裱的不是一般的书法，而是你们清朝康熙皇帝的真迹，大大的值钱！”

听此一说，唐师傅心中“咯噔”一下，暗想：康熙的手迹可是国宝，怎么会被这小日本弄到手了？他满腹狐疑缓缓展开宣纸，只见上面直书着“花港观鱼”四个雄浑有力、饱满遒劲的大字。花港观鱼公园是杭州西湖十景之一。这四个字是康熙三十八年皇帝玄烨驾临西湖照例题字用石建碑立于鱼池畔。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时隔二百多年，康熙的手迹怎么会留存下来呢？

坂田见唐师傅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就颇为神秘地解释说，他是从民间花高价收购来的。卖字幅的人祖上是康熙年间杭州一位有名的石匠。当年康熙题字后，杭州府下令由他将康熙皇帝的手迹用石碑刻下。石碑刻成后，康熙手迹被他私藏并流传下来。

坂田将宣纸交给唐师傅时，郑重其事地交待：“唐师傅，这幅康熙的真迹价值连城，你一定要妥善保管，精心装裱啊！”

唐师傅凝神静气仔细观赏一番后，撇撇嘴，摇着头轻蔑地笑道：“你说是康熙的真迹，我看不像。”说着指着“鱼”字问道：“请问先生，我们的汉字鱼字下面应该是几点？”

坂田通晓汉字，眼睛一眨巴，肯定地回答：“鱼字下面是四点。”

“对了。你看看，这里只有三点，明明少写了一点。这显然是个错字。”唐师傅意味深长地反问，“康熙会写错字？”

坂田似乎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赶紧定睛一看，果然“鱼”字下面只写了三点水。顿时脸色发白，头晕目眩，似不相信地喃喃自语道：“这么说，不、不是……真迹？”

“不是，这是幅赝品，毫无收藏价值！”唐师傅恳切地说。

坂田垂头丧气．忿然长叹一口气，拿起字幅沮丧而去。

三天后，坂田心存侥幸，又拿着这幅字到一爿叫“荣光斋”的字画店去出售，妄图蒙混过老板的眼睛，卖一笔巨款。店里的宋老板一听是康熙手迹，喜出望外，忙问要价多少？坂田狮子大开口，开出一个天价。宋老板点点头，意思是物有所值，于是展开宣纸来鉴赏，没想到只看一眼，就推开宣纸淡淡一笑：“这是赝品，一文不值！”

坂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并不争辩，只是佯装不解地问：“你凭什么说这是赝品？”

朱老板同样也是指着宣纸上的那个“鱼”字毫不含糊地说：“康熙饱读诗书，精通文字，难道连简单的鱼字也会写错？赝品！绝对是赝品！”

坂田耷拉下脑袋，完全失望了。装裱店的唐师傅说这幅字是赝品，字画店的宋老板也说这幅字是赝品，同时他也深信不疑康熙不会写错字。坂田这会儿死了心，认定这不过是一幅仿康熙手迹拙劣的书法作品，根本就不是中国的国宝。他觉得发财的梦想破灭了，脸臊成了猪肝色，连声骂道：“八格牙鲁（混蛋）！八格牙鲁！”

宋老板却在一旁冷嘲热讽：“临摹的人也太没文化品位了，连鱼字也会写错。差劲！太差劲啊！”

坂田勉强挤出—丝笑容，问：“我把这幅字当—般的书法作品换几个钱，行吗？”

宋老板摇头叹道：“康熙的真迹是国宝，一字值万金，但这幅字只是一张废纸，废纸一张！”

坂田听着，心中更是十分恼怒，一阵骂骂咧咧后，气呼呼将这幅字揉搓成一团，狠狠扔在地上……

第二年春天，坂田来到杭州西湖游玩。他信步来到花港观鱼公园，当经过景名石碑前时，只见碑上康熙题写的“花港观鱼”四个大字赫然入目。蓦然，他忆起去年冬天发生的那幅字的事，不由怦然心动，驻足细心观看，真是奇怪了，这个“鱼”字底部康熙怎么少写了一点？只有三点水。莫非是康熙的一时疏忽，还是另有深意……正当他不知其中原由愣怔发呆时，身旁一位似是本地的老者正在向外地游人介绍：这块碑上所刻的“花港观鱼”四字为清康熙皇帝手迹。康熙笃信佛教，向来有“佛爷”、“善人”之称。他十分崇尚“好生之德”，然而在汉字里，三点水为水，四点水为火。鱼性喜水怕火，鱼逢水而生，遇火而死。康熙不忍见到鱼儿遭火涂炭，便将“鱼”字底部的四点有意写成三点，意在让鱼永远欢快地生活在水里，以示皇恩浩荡，泽被万物之意……听着老者的介绍，坂田顿时气得脸色铁青，一口一句“中国人八格牙鲁”地骂人。他诅咒汉字的高深莫测，更怀疑自己两次被中国人戏弄了。说不定，自己扔掉的那幅三点水鱼字的字幅有可能是康熙的真迹。想到此，后背不由沁出了冷汗。

坂田半刻也不敢耽误，赶紧返回南京，气急败坏来到“荣光斋”字画店，急问当时是否收有那张宣纸，他要取回。宋老板一脸惊讶，遗憾地告诉他，那张被坂田扔了的废纸当时就被店伙计打扫卫生时烧掉了……坂田捶胸顿足，肠子都悔青了。

其实，那幅字并非是坂田收购来的，而是他弟弟在日军侵占南京时，从一户人家中抢夺而来。那幅字也不是赝品，确实是康熙的真迹。真迹被日军抢走后，字幅的主人心急如焚，担心国宝流失海外。他估摸日本人有可能会将此字幅或拿去装裱，或拿去鉴别，或拿去出售，于是同南京所有装裱、字画店打了招呼，要设法以真乱假，共同保住国宝。

那幅被坂田扔掉的康熙真迹，当时就被宋老板捡起，交唐师傅精心装裱后，完璧归赵还给了主人。

选自《故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