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戬炜
如果我说,王羲之会讲常州话,许多常州人一定会笑起来。如果我斩钉截铁坚定不移死不悔改地说,王羲之肯定会说常州话,那许多常州人会用同情甚至怜悯的眼光看着我,满怀深情地说,介个老佬头是嗲人家格?可怜到着。快点叫他家老嬷来,同他去看医生!
先掉一下书袋,《世说新语·排调》——
刘真长始见王丞相,时盛暑之月,丞相以腹熨弹棋局,曰:“何乃渹?”刘既出,人问王公云何,刘曰:“未见他异,唯闻作吴语耳。”这故事是说,大热天,王总理没有空调,就拿一个围棋盘放在肚子上。一个叫刘真长的名士去见他,王总理居然说,这玩艺放在肚子上蛮渹格。出来后,别人问,哟西,刘的,总理的,和你讲什么了?刘说,除了该死的吴语,啥都没说。
渹,有两个读音:一个是 hōnɡ;一个是qìnɡ。第一个读音形容水势浩大。第二个读音表示凉。
这两个读音现在还在常州话里使用。譬如常州人形容猝不及防的状态时,常说:“哄相一记就来格了。”这里的“哄”,其实是“渹”的第一个读音。譬如常州人形容夏天的井水叫“碧映”,其实应该是“碧渹”。不过在长期的使用过程中,把“庆”的读音讹成了“映”而已。
王羲之与刘名士、王总理是同时代人,且都是做官人。王总理会读吴语,王羲之也应该会说吧?况且按年代算,王总理生在山东,王羲之还是生在常州的呢。
要我去看医生的常州人肯定不服,那我再告诉大家,讲吴语,东晋时在朝廷内,是风气、是时尚、是身份。这个风气弄得皇帝都有点不高兴,因为山东过来的皇帝听包括常州话在内的吴语,一个字,累!事见《世说新语·言语第二》——
桓玄问羊孚:“何以共重吴声?”羊曰:“当以其妖而浮。”
桓皇帝问羊名士,为什么你们这些人都喜欢鸟语(吴声)?羊说,吴声艳丽、吴声飘逸、吴声好听啊。
当然还可以责我,说朝廷重吴语,不等于王羲之说常州话。那好,直接说王家。
《世说新语·轻说》载:“支道林入东,见王子猷兄弟。还。人问:‘见诸王何如?’答曰:‘见一群白颈乌,但闻唤哑哑声。’”
支道林是高僧,学问大得不得了。王羲之开始看不起他,见面一谈,深为折服。支道林从会稽归,有人问他王羲之的几个儿子怎么样,他轻蔑地说,一群白颈根老鸹,就会说几句吴语。
王家在常州生活过,后来到过南京。南京是北方语区,不说吴语。所以,王家子弟说的吴语,应该是常州话。再告诉大家,前面提到的那个说吴语的王总理,名叫王导,是王羲之的亲叔叔。这叔叔是山东过来的,在常州住过!
能说常州话,在当时朝中很牛气。有人问中国画祖顾恺之,为什么不学点洛阳官话?这位常州人说,洛阳话那么难听,让老婢女们去说吧。我堂堂国画大师,只说常州话!事见《世说新语·轻说》。
到了北齐年代,颜之推在《颜氏家训·音辞》中还说:“冠冕君子,南方为优。闾里小人,北方为愈。易服而与之谈,南方士庶数言可辨。隔垣而听其语,北方朝野终日难分。”意思是说,君子、小人,一听口音,便知道大半。说吴语的人,君子占多。说北方话的,小人为众。
看看,看看,地域歧视、语言歧视,那时就开始了。
说了半天王羲之,与“不律直”有什么关系?有!因为王羲之毛笔字写得好,天下第一。还因为“不律直”这三个字,与毛笔有关。因为“不律”就是毛笔。不律直,就是像毛笔一样直,也叫“笔直”。
关于毛笔就是不律、不律就是毛笔,出处在《尔雅》。《尔雅·释器》里说:“不律谓之笔。”
毛笔一物,古代中国称谓多样。“管城子”、“中书君”、“毛颖”、“毛锥子”等,都是毛笔的别称。清代有个叫王筠的山东人,嫌现在的常州老乡段玉裁功力不够,所著《说文解字注》“体裁所拘,未能详备”,立志“鼓辑为专书,与之分道扬镳”,著了一本《说文释例》。书里说毛笔这东西,“楚谓之聿,吴谓之不律,燕谓之弗。”换言之,笔,在楚国叫“聿”,在燕国叫“弗”,在吴国叫“不律”。
为什么把“笔”叫成“不律”呢?诸位试着用常州话把“不律”两个字连起来读一下,是什么音?正是一个“笔”字。多少年口音讹传,最后吴语胜出,“不律——笔”!
常州话里还有一词,叫“笔绷丝直”,用来形容“笔直”。毛笔杆子竹子做,生来并不是笔直的,要到火上去烤一下,绷绷直。丝这东西,用手一拉一绷紧,就直了。所以,笔绷丝直,也是非常形象生动的形容“直”的用语。
郡人常把“不律直”写成“笔立直”。呵呵,笔不立,也是直的,况且毛笔毫软,是立不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