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井君
凌晨梦乡中听到了响亮的鸡鸣,仿佛从童年岁月深处传出来一样。睁开眼睛,头脑清凉凉的,思维中没有一丝杂质,没有一点困意。拉开窗帘,满玻璃都是儿时引起无限遐想的窗凌花,那是大自然用洁白的冰晶偷偷地在夜里精心绘制的一幅幅天然图画。小时候茅屋窗棂上糊满了雪白的窗纸,攒三聚五地贴上几片红红的剪纸窗花,只有靠下方正中间的地方镶了一块一尺见方的玻璃。冬天早晨醒来,把头伸出被窝,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些精美的冰晶画,每天一幅,决不重复,大自然把所有的奇观异景浓缩起来一一呈现。小小的窗凌花吸引了我的目光和心灵,从茅屋里贫寒艰辛的生活境况移开,也暂时遮蔽了外面冷酷的生存环境,给童年的我在被窝里上了一节节美育课。在大山里见到窗凌花,一下子唤醒了埋藏在岁月深处的记忆,一种美好幸福的感觉在心田荡漾开来。凝视着这些如雪如花的图画,遐思翩翩,便欣然题了一首在高原工作时写的小诗:来时雪如花,去时花如雪,来去两无碍,雪落花自开!
不知不觉间,一丝阳光轻轻淡淡地抹在画面上,先是在白色冰晶上染了些浅浅融融的暖黄色,慢慢地画面开始暗淡下去了,接着一切景物渐渐模糊了,变形了,再后来整幅画开始溶动起来,涓细晶莹的水滴无声地往下淌,最后大片的阳光灿烂地照射进来。一声清脆的鸟鸣打断了我的凝视和沉思,原来一只硕大鲜亮的画眉飞到窗前的树枝上,一边啄食枝上的积雪,一边大声地唱起歌来。
推开窗子,好一个天开境界!一幅清新凝丽的深山雪景图呈现眼前。昨晚,黑夜用无形的黑消融了这个世界,今天白雪用有形的白覆盖了这个世界:远处的峰峦,近处的木屋,低处的荒草,高处的树木,平整的菜畦,弯曲的小路,都被大自然那张可以随形变化的白毯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计白当黑,和而不同,白和黑在世界的变幻中同样发挥了独特作用,却取得了不同的效果。黑夜的世界给人以神秘和遐想,白雪的世界给人以美丽和向往。黑夜的世界是现实世界的神化,给人以一种宗教情怀;白雪的世界是现实世界的美化,给人以一种艺术情怀。黑夜叫人深入向前,仿佛只有不断地运动,不断地行走,不断地深入才能确证自我的存在和价值,才能找到人和世界的平衡点。当你在漆黑的夜中静止不动时,孤独和恐惧会从四面袭来,这种强大不可抗拒的力量一直逼驶到你的心灵深处,让你无从反抗。白雪却叫人驻足依恋。恰如欣赏一幅画卷,静止和凝视是最好的选择。你静静伫立的地方就是你欣赏这幅画的最佳位置和最好角度:近处的大胆直白、清新明澈,远处的苍茫含蓄、冷峻深远。眼前雪的世界美丽大方,自由坦荡,被它盖着的那些东西,山石草木,小桥木屋,荒野道路,一个个被抚慰得妥妥当当,仿佛是调皮的孩子被母亲那双温柔的手盖上了被子,听着摇篮曲甜甜地进入梦乡。
清澈阳光很快洒满了银色的大山,橘黄色的小猫出来了,喵喵叫着跑到小溪边去喝水;小覃家的芦花鸡出来了,咯咯叫着在门前的灌木林里穿来穿去;鸟儿出来了,三三两两,五颜六色,在门前的树枝上,跳来跳去,唱起了各种婉转动听的歌儿。那种山里人叫三爪娘的红嘴蓝鹊也三五成群地出来了,它们的尾巴比别处的更长,嘴巴更红,叫声更响亮。刚刚跑到院子里堆雪人的孩子们见了,便停下了手中的铲子,冲着它们唱起了山里的儿歌:“三爪娘,尾巴长,挑担水,嫁姑娘。姑娘、姑娘你莫哭,转过弯弯就是你的屋。”
我一面欣赏着深山雪景,一面开始了向往已久的山中写作。
木炭炉暖暖,山里茶淡淡,野蜂蜜甜甜。抬头眺望窗外,满目皑皑白雪,一片青翠的竹子,一棵老干如铁的野梨树,几株冷杉,再往山上高处看去就是茂密的灌木和参天的大树。思绪像涌入眼帘的群山一样绵绵不绝,像依着山势生长的原始森林一样,一直向上,向上。一切精神以外的存在,不是干扰因素,而是灵感和创造力的催化剂,像清风吹在蓓蕾上,像露珠洒在禾苗上,像云雾萦绕在山峰上,一切都是自在地生长,自由地飘荡,自然地流淌。
写作之余,就带上小覃、小庄到人迹罕至的雪野密林中,去闻见,去感悟,去体验。森林中的雪更深,一脚踩下去便没了小腿,过去打猎采药走的小路,被掩盖得只剩下些模模糊糊的轮廓。勾勾画画的印痕是鸟兽的足迹,有野猪,有黑熊,有麂子,小覃还说有的像豹子。锦鸡像一团火在林间雪地上蔓延,长长的尾巴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乡村戏台上看到的穆桂英,那股威风和英气形似神也似。野兔则突然蹿出,迫不及待地逃出我们的视野。几只叫不上名的小鸟不时跳到面前的枝头上婉转啼鸣,不知是欢迎我们,还是嫌惊扰了它们。一路上,我们一边行走,一边交谈,攀崖越涧,上梁下坡,一转就是几十里,虽然艰辛却意味无穷。山里那些奇闻趣事也随着眼前不断变幻的雪景一一映现:小覃妈上山打柴,捡到了一只被云豹咬了半个屁股的小鹿,一家人吃了好几天;有一年雪特别大,小庄跑了几天山,一共捡了三只冻麂子,自己吃不算,还卖了好几百块钱;黑熊常常跑到小溪边的山崖下扒开蜂箱吃蜂蜜,山里人拿它没办法,赶也赶不走;住在山那边的小姚上山捡柴,让一只野猪追得爬到树上不敢下来,野猪哼哼叫着,得意而去;小覃家养的鸡,今年让老鹰捉去了十几只,最后剩下的那些,被吓得整个夏天都躲在鸡窝里不敢出来;最有意思的是红腹角雉,山里人叫娃娃鸡,又大又漂亮,平时藏在密林里不出来,山里人常常听到它婴儿哭一样的叫声,却很难见到影儿。小覃说,今年秋天有一只六七斤重的,让老鹰追到了邻居老邵家的屋里,被老邵的儿子捉住,拴在后院杜鹃下,一来客人就抱出来拍照。
傍晚回来,身体累得像散了架子,心灵却像清风吹过树林,浅溪流过草地般轻松愉快。和小覃一家围坐在火塘边,吃着永远也吃不够的火锅炖腊肉,喝几杯山里人自己酿的苞谷烧,谈得仍然是大山里的事情,融融乐乐,情思绵绵。
晚饭后便出去散步。顺着小覃家北边的小溪向上走是一片竹林,过了竹林是徐家的小木屋,过了小木屋,寻着潺潺的水声,再往上走就进入了狭窄幽深的山谷和茂密的丛林。这条小路用小溪里的细沙和碎石铺成,不到一里长,随着小溪的走势蜿蜒摇曳,仿佛刚刚学会走路的山里孩童踩出的一道足迹。它就是我思想漫游的林中小路。向上走时,思绪像向上路径一样,一步一步地向秘密幽深的地方延伸,返回时思绪便像向下的路径一样,越来越开阔明朗。溪流声、鸟鸣声,脚步踩在冰雪上的咿呀声,轻轻拂过面庞略带寒意的风声,都成了我思绪波动的伴奏曲。孤独自由的思想者,蜿蜒僻静的小路,幽深美丽的大山,这个世界仿佛只有这三个东西存在着。思想驱动着脚步,脚步踏着小路,小路连着大山,大山映衬着思想。每走一步,那个包含着雪野的心灵世界便也波动了一下,每走一个回合,我的自由精神便和这自然的雪野进行了一次亲密的互动与新奇的交融,素约散淡,自由自然。
走着走着,残照下空山,暮色苍然,周围的一切渐渐成了一个个幽幽的轮廓,再走几个来回,幽幽的轮廓也不见了,只剩下幽幽的气韵,有些神秘,有些逼人,仿佛被暮色隐没了的形体背后,渐渐地萌生出一种强大的不可预知的力量。仰头看天,星星也不见了,雪又若有似无地下了起来,落在脖颈里凉丝丝的。寂静的大山更加沉寂了,仿佛可以听到雪花飘落的声音。小覃讲述的一个个神奇古怪的山里传说不断在脑海中闪现,又仿佛即将在周围上演,有几分新奇,也有几分畏惧。
夜越来越黑,雪越下越大。一阵山风过林般的呼唤远远传来,是小覃不放心来找我回家了。回到小木屋,山里人都已熄灯入睡,小小的村落全部隐没在黑夜之中。我则点亮灯,摊开书卷,沉浸到雪夜读书的另一种精神世界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