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血的爱情

2013-04-29 00:44孙方友
伊犁河 2013年5期
关键词:小亮

孙方友

早年间,罗玉姑跟着父亲坐铺子。这是一爿小店,只一间房,而且是租赁的。门楣很低,但招牌老大,三尺木板,下面垂着一束长短不齐的红布条儿穗子,黑漆白字,上书柳体:杠子面馍铺。

罗玉姑八岁的时候,母亲害病双目失明。盲眼人行走都困难,所以也谈不上操持家务。玉姑八岁便做饭、刷锅、洗碗、烧灶,算是扎下了童子功。父亲叫罗淮,四十出头年岁。他虽是个馍匠,但穷风流,爱钻门子耍俏皮,镇上人都说他是“见了长发走不动”,所以他名声极低。由于名声低,连女儿的婚事亦成了难题——根子不正梢子歪嘛。不过,风流人物大多聪明,而且做活也是肯下力的。罗淮会蒸多种式样的馍馍,并时常花样翻新,招徕顾客。当然,他也有拿手戏,就像演员有“看家戏”一般。他有三种绝手活:一是高桩蒸馍;二是“三寸金莲”;三是“猪娃子馍”。“三寸金莲”的外形就像老太婆的小脚脚儿(所以汴梁人亦称梭子馍),尖尖儿处有一面带黄焦。蒸时锅上抹上芝麻油,看上去亮亮的。“猪娃子馍”乃是罗家祖传,一大块面,盘完压毕,不切不垛,就那么一卷,放在笼屉里。蒸熟了,又长又胖,就像一头卧趴的肥猪仔。卖这种馍多是论秤,顾客随意要,要多少切多少,很便当。由于这种馍销路大,外人也常模仿着做。但模仿归模仿,论馍味儿,大都不抵罗家的。

罗家馍铺的馍馍全是杠子面,所以看着暄白发亮,吃着筋软适口,后味儿发甜。有心人剥开外皮儿,内瓤像是有纹路儿,能像剥竹笋一样层层剥净。其实,压面也简单,寻一根圆木杠,垒一个砖台,砖台上放块方正的青石板,然后在地上铆了大钉(这铁钉是定做的,下边老长,有鼻儿,能穿横棍儿,上方有个活铁环),铁环上系着皮条套儿,把木棍的一头插进去便可。压面的时候,一手掀扛,一手翻面,动作要协调,不然会压着手的。罗淮自幼有功底,所以压面的动作很爽利,先是“吱吱呀呀”的杠子声,接着是“噼啪噼啪”的翻面响,很有节奏。

每当压面声响起的时候,罗玉姑就神经质地醒来,洗脸理发完毕,便匆匆走进铺里,帮父亲干些杂活。

蒸馍匠多用广锅。这种锅口面大,也深,锅虽薄,但耐用。罗玉姑力小,压不得面,但会烧火。那火候掌握得极准,不费柴,又省力。当然,她亦会揉馍。当父亲把面还未压成的时候,她的活路是清锅添水扒灶灰,然后整笼屉泡麻布。等一切都齐了,她要出去一趟。她每天都出去。罗淮以为女儿去茅房,其实不然,罗玉姑出去干什么,她当然也不会给爹爹说。

当罗玉姑出来的时候,东方即将喷明。她跨过十字街,悄悄走近路南一爿店的临街窗口,小声唤道:“嗳,天明啦!”于是,室内窗户下的床上便忽地坐起来一个小伙子来。他先是一伸懒腰,然后用惺松的眼睛向窗外瞅瞅,等瞅准了那张俊俏的脸的轮廓,便贴上去说道:“真是个打鸣鸡!”

“懒虫!不害羞!”

声音越见小了。

因而,这个窗子冬夏不曾糊纸张。

这爿店是个面馆子,专卖面条儿。开始的时候在东街,铺子也极小,后来红火了,才买下镇十字街处的这三间门面房。这门面原是白家酒馆的零售铺,位置很占优势,与“白衣阁”对门。面馆子的房舍很阔,前高后低,“道人帽”式样,出厦带明柱,一拉一溜儿全是铺闼子门。此种门很活便,一旦开张,能全部下掉,室内摆设一览无余,显得开阔、大方、气派。

面馆子的老板娘姓周,由于她的夫君姓雷,所以均喊她雷周氏。雷师傅去世早,撇下雷周氏母子两人过日子。儿子叫小亮,眼下二十刚出头。别看小亮年轻,已掌握了雷府绝技,他擀面条用的是双擀杖。那对儿擀杖是老枣木所制,三尺见长,鸭蛋粗细,经几代相传,已用得溜光滑圆。每天早起,雷小亮围裙一系,便拉开架式,在大案子上露身手。他一下子能擀十几斤面,双杖对头卷,不薄不厚了,再折叠在一起,然后用麻布一搭。来客一声唤,一刀就能下出一碗。

“雷家面”很有名气,原名叫“颍河鲜汤面”。汤鲜,其实是淡羊骨汤,但汤内佐料复杂,有人说是用了什么丁香、桂皮、砂仁等五味药材。到底是否,也无人认真考究过。雷师傅去世后,站锅面的自然是雷周氏。她打扮很干净,一身玄黑。带大襟儿的布衫缀的是“琵琶扣”(此地亦称之为“蝎子扣儿”),很稠,扣子稠,自然显得利索。当然,她锅上的手艺更利索。客人一到,她便一声高吆:“下面!”雷小亮应声下刀,顺手一抖,长长的面条儿便垂了下来,然后轻轻一甩,荡到母亲手里,雷周氏手腕儿一拧,便把面条儿下了锅。因为是高汤爆火,只一会儿,汤沸面起了。她先用长筷子在锅里转了个圈儿,少许,便一挑一拉盛进碗里。上面是鱼刺状,鼓如蚌壳儿,周围是大葱、芫荽、明油、陈醋,黄绿相间,飘飘荡荡,先从图案上给人以引诱。这是一种大众面,镇上文人称其为“下里巴人面”。发展开来,人们便也随叫起来。当然,它很具地方风味,比起“伊府面”来,算得上物美价廉。据传“伊府面”系用鸡蛋和面,亦是手工刀切,但要过油炸,高汤煮,其汤汁乳白,面色微黄,筋软光滑,什锦花色。并要用定做的砂锅,佐以海参、鱿鱼、猴头等名贵物品,故不是草木之人受用的。“下里面”虽少名贵物品,但很注意选料。由于选料讲究,切配精细,火候适当,高沸浇汤,所以有着青菜熟而不老、嫩而不生的优点,自然也味美多样。常言说,“唱戏的腔,厨师的汤”,“鲜汤面”重汤重味儿,自然会赢得名声。据说“鲜汤面”创于乾隆年间。开张时,雷小亮的先人还特请了地方名流前来品尝。镇上著名“书法家”鉴堂先生挥毫题字,三尺白布做的生意幌子上,老先生留下了鸿爪:颍水鲜汤面。

雷周氏每天均在家里睡觉,店里只留下小亮一人守铺子。这后生长得很俊,细高个儿,白净脸,高鼻梁一条线,只是眼窝稍深,但眸子很精,一深一精,颇像个回回。发黄水那一阵,他父亲去打黄水堤,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了。那时光,他才几岁。当时雷周氏正年轻,站街面怕招惹是非,因而停了几年业。后来小亮成人,自觉有扛门户的了,才开张卖面。

雷小亮年轻,爱睡懒觉。要想早晨卖面,必须五更起早下手,每每小亮误了时辰,就要挨上母亲一通训斥。这声音传到馍铺里,罗玉姑听着心疼,所以她见天均要提前喊醒雷小亮。

她喊小亮已有三个年头了。

雷家与罗家乃隔墙近邻,均住在靠河岸的小巷里。雷家三间草房,坐北朝南。罗家两间瓦接檐儿,与雷家房屋山搭屋山,两个小院之间只有一道矮墙。由于小亮与玉姑一天里要跳过无数次,那墙日见光溜了,而且越发低了下去。

小亮和玉姑同岁,都属羊。小时候,每当镇里元宵闹花会,两个娃娃就双双上肘歌,一个化装成许仙,一个化装成白娘子,让大人们驮在肩上,穿街走巷地惹人瞧。

颍河镇每年里均要闹花会。这种民间玩艺儿,多由众人捐款,自动组织。镇南、镇北、镇东、镇西四条街,有狮子、龙灯、高跷、肘歌、旱船、竹马多种,每年过罢正月初二,四街里便打出鸡尾旗,杏黄旗,狗牙子旗,敲响大鼓大钹,吹起螺号唢呐。老会首三五一溜,手持请柬,沿街收款。各家商号、银庄、药铺、酒馆、粮坊、渔行,一直到锔锅掌鞋的小商小贩,都不放过。生意人爱热闹,也不吝啬。雷师傅与罗淮都是花会的捧场者,更是大方。尤其是罗淮,任凭勒肚子,也要比别人多捐出一些。

每年狮子队到了十字街处的“下里面”面铺前,总要“扑福门”。这一带,把狮子视为吉祥之物,能捞到“扑福门”的人家,多是有头面的人物。雷家一不官,二不富,能得此等荣光,真令人眼气。所以,每每望到狮子队伍彩旗飘扬、锣鼓喧天地来了,雷师傅便早早地挂起鞭炮,严阵以待。

此时春节刚过,虽然大街小巷涌淌着人流,但生意却不甚兴隆。面食卖得少,茶水却供不应求。罗淮忙着闹花会,从不出生意。雷师傅要等舞狮“扑福门”,又闲不得,便卖起了大碗茶。这一下,雷周氏便有了空档,均是早早地带着小亮和玉姑去化装。

那时候,玉姑母亲的双目还未失明,她和雷周氏紧跟肘歌队,享受着一种说不出的快慰。每每听到众人赞许时,二人便对视一笑,然后都仰起脸来,意味深长地望着上方的“许仙”和“白娘子”,久久不眨眼皮儿。

肘哥这种玩意儿很好瞧。能工巧匠打成铁桩子,从旁边伸出一根铁蕊子,上面彩糊杭州红鱼或西湖断桥,然后再安上许仙的假脚和白娘子的“三寸金莲”,远看近瞧均像站在了桥头或鱼上。其实,小孩子是站在固定了的铁架上的,由于穿着艳丽的戏服,以假乱真,看着极像。这玩艺儿能迷惑人,所以亦格外吸引人。加以小巧玲珑的东西常常是讨人喜爱的,因而这队伍每到一处,便人山人海。若路过大街,各家商号就拿出点心、鸡蛋、粮果之类馈赠娃娃们。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们自然也上不得肘歌了。好耍的人闲不住,便又换了行当:玉姑坐旱船,小亮划旱船。玉姑十五六岁的光景,已经出挑了,秀耳俊脸,柳眉杏目,腰肢如蜂,肤白如藕,一根粗黑独辫儿拖到衣襟下摆,走走动动,摇摇坠坠,着实迷人。小亮虽属男性,但身材苗条,扎腰一勒,愈显出英俊,如果再加上一顶遮阳草帽,更会显得超群。众人目如秤,能称出他二人的心思,便有意让他们一条船。说来也怪,没用多大劲儿操练,二人就步伐对拍,合作默契。特别是那套“剪股舞”,玩得更为精彩。小亮一声“走呀”,二人便翩翩起舞,锣鼓声中,那船儿飘忽,犹如在水中轻荡,一阵小碎步穿插,掌声、赞声、唏嘘声如流似潮,看样子能压塌一条街。

其实,这条船过去是他们的父母玩的,罗淮与雷周氏就没少赢得掌声。那时候,罗淮正年轻,五尺八的出群个头,上下一条线,膀宽臀乍,健美无比,人送雅号“赛罗成”。他和雷师傅是莫逆之交,因而雷师傅也十分放心让兄弟带走花嫂嫂。雷周氏十八岁过门,也是方圆十几里出挑的村姑。如今浓妆艳抹,浑身飘彩,灯光闪烁之中,更是显得迷人。二人搭档,实在般配。只是这罗淮稍有风流,悄悄对嫂嫂起了爱慕之心。开始之时,只是戏言,雷周氏也未当回事儿,谁知发展开来,罗淮便想动手动脚。有一次闹玩会回家的路上,罗淮趁雷周氏不备,对准她的面颊亲了一口。雷周氏顿时羞红了脸,警告说:“常言说,朋友之妻不可欺。你们弟兄是一个把子上的,亲如同胞,你不该对不起人!”

“兵荒马乱的,不知今儿死明儿活,痛快一会儿少一会儿吧。”罗淮嘻皮笑脸地说。

“不管兵荒还是马乱,做人的规矩不可变!”雷周氏生气了,急急地走了。

罗淮呆呆地望着那远去的丽影,犹如傻了一般。

这罗淮,十八岁结婚。玉姑娘比他大九岁,自从完亲之后,他有两年光景没进洞房,玉姑娘哭了两年(算是给害眼病打下了根)。罗淮心软,得知婆娘每夜哭泣,才悄悄进家。后来玉姑娘害眼病失明,他很懊悔自己的过失,因而他从不惹婆娘生气,只是慢慢养成了偷偷“钻门子”的恶习。

罗淮长相好,很招风流女人们的青睐。他自知自己在女人们心中的份量,所以干起丑事来自信又胆大,像是与他困一觉,就能降给异性终生幸福一般。他怀着此种恩赐心理,攻破了一个又一个的“堡垒”,但他从没为此高兴过,常常为那些“一笑二抱三通过”就能到手的女人而感到乏味。

今日碰到这个棘手的女人,着实使他吃惊。按“钻门子”的那一套,笑亦笑了,“咬”亦“咬”了,可还没抱住,却被她劈头盖脑教训了一通。罗淮从未听到过这种话,他不禁打了冷战,愣了。

大凡世间之物,不易得之者为宝贵,因而他像失了宝贝。

第二年元宵节,雷周氏说什么也不愿上“船”了。几个老会首前来相劝,均不济事。眼瞧失去了乡党们的面子,雷师傅训斥她道:“大伙都要你去,你为何拿大?”雷周氏长叹一口气,秀眉紧蹙,好一时才红着脸说道:“俺……俺已有身孕……”

其实,事过两年,她才生下小亮儿。

雷师傅死后,罗淮没少帮助雷周氏母子。打水、劈柴、修房、垛墙等重大活计,雷周氏不请他就自到了。自那次碰壁之后,雷周氏在罗淮心目中的地位越发重了,可他也自觉越来越“怯”雷周氏,总觉得这“心上人”身上有许多“谜”。所以,他亦像是天天来猜谜似的,在大雾里寻求着什么。雷周氏见罗淮“老实”了,便暗地思量:人,谁没错的时候?他既然改了,我何必呢?于是,她开始对罗淮有了笑脸儿。不料这一下子就麻烦了,再次勾起了罗淮的那股子邪火。他像十分轻易地寻到了“谜底”:哥哥离开了人世,嫂嫂整日守空房会不寂寞?他开始细想雷周氏为什么有了笑脸,是不是哥在的时候不好意思,现在应允了?多少天来,他常为此抱怨嫂嫂,你为何那般顶真呢?你并不是不喜欢我,当初耍旱船时,你那双目里多次流露出那种味儿,你当我瞧不出?可你为何那般地折磨自己呢?若换别人“咬”你一口,你会只说几句就了事?怕是要翻脸骂上一通还不罢休嘞。事过之后,你为何唉声叹气?那一声声长叹,难道光是恨我吗?这种人,对异性心思品得很细,但他又不懂得爱,他仍用平常的“钻门子”的那一套路数去糟蹋那“宝贝”。于是,他想起了嫂嫂的笑靥,又由笑靥想到突起的奶子、雪白的大腿,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以为不与嫂嫂困上一觉乃是平生最大的遗憾,心里腾地冒起的那团火,烧燎着他,折磨着他,他再也不能入睡了。

有一天深夜,他趁瞎眼女人和玉姑都睡着的当儿,翻墙跳进了雷家院儿,悄悄走近窗口,叫道:“……睡没?”

雷周氏显然没睡着,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儿,又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让我过去吧?”

许久没有声音。

突然,室内传出了啜泣声,而且越来越急促。

罗淮莫名其妙,有点儿发毛,忙劝道:“你……你别哭,我……我走……”

听哭声越来令人伤心了。

从此,二人便不好意思言语了。

罗淮虽喊雷周氏为嫂嫂,但他比雷周氏还大一岁,因为雷师傅在把子弟兄中排行大,所以必须喊其婆娘为嫂子。雷师傅在世时,雷罗两家相处得如一家,早饭都是吃罗氏馒头,午饭同享用雷氏“下里面”。玉姑妈双目失明后上不得街,雷周氏便用大碗盛了,让亮儿或玉姑穿街过巷地送去。

眼下,罗淮与雷周氏虽不言语,但罗淮仍帮雷家母子做活计。说来也怪,自从罗淮倾心雷周氏以后,竟再也不愿去干“钻门子”的勾当了。尤其那次午夜里的啜泣声,像精灵一般缭在他的耳畔,使他心碎。他开始忏悔自己的过错了。他是有妇之夫,竟把爱注入了另一个女人身上,而且由她引起自己痛改前非。自己的婆娘以及那引起风流放荡的女性为何不能引起这种反思?可这种知错改错仍犯错的行为,连他自己也讲不出个道道儿来。

其实,玉姑与小亮的事儿是瞒不过罗淮和雷周氏的。罗淮虽然不晓得玉姑每天早起去喊小亮,但他能从女儿的言谈举止中猜出玉姑是喜欢小亮的。他心里亦曾暗自高兴过,认为女儿和小亮应该是一对儿。开初的时候,他极想用此“报复”一回雷周氏,用对待别家女人那样的手段去“折磨折磨”心上人,因为他看得出雷周氏是十分喜爱玉姑的。

万没料到,雷周氏那凄楚的啜泣声是那般强烈地震撼了他的心灵。那天夜里,他一夜未合眼,他害怕那哭声,但又怕它消失了。他悟出那哭声里包含了什么,他直想抱头痛哭一场,为她哭,亦为自己。多少年来,他放荡风流,从未得到过这种令人心酸又令人神往的东西,他像在黑夜里遇到了一盏灯,那灯光虽忽明忽暗,但总觉得心灵得到了慰藉,他那空虚的灵魂散荡在花街柳巷,眼下像找到了归宿。他开始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宝贝”了,整日怀着忏悔的心理,去保护那心目中的女神。他眼下已觉得自己不配了,连女儿嫁小亮也不配了。但若两家真的不成亲戚,他又舍不得。

这种人,一旦醒悟,竟是那般地执拗,真令人费解。

论说,罗淮想的是有道理的。雷周氏不但喜爱玉姑,亦非常地爱罗淮,虽然罗淮过去曾有过“钻门子”的毛病,但她能看出他是个好人。他看不中玉姑妈,但他从不虐待她。婚姻不配是极苦的,自己不就苦了二十几年了吗?

想当初,她和小亮爹成婚,全由父母指定,雷师傅长得短粗黑胖,比她大六岁,和罗淮相比,那便是“程咬金”了。过门的那一天,当丈夫揭开“盖头”那一刻,她惊讶得差点儿哭出来,自己幻想的那个“夫君”怎么也和面前的黑男人对不上。她三天没说一句话,直到见到罗淮,才如梦方醒地“啊”了一声,这后生,才是自己心上常描绘的那个人。

说来也怪,人有了心上的人,哪怕这心上人不属于自己,但只要常见面,苦闷的生活就会有生机。生机在哪里呢?她说不清,只能在朦胧中寻找那么一点儿幸福,用以慰藉自己那苦难的心。她看得出,罗淮不仅模样超群,脑瓜也机灵,干活不惜力,是个血性男子汉,除去他爱风流外,简直寻不出他的缺点。那时候,她一天不见罗淮,心里就显得空荡荡的。因而,她也十分盼望与罗淮同去耍“旱船”,她一年里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元宵节。每逢来临了,她心里又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激动中含着惶惑,往往夜不能眠。过去了,便要忧愁几天,愁过了,她又开始暗暗盼望着下一个元宵节,苦苦地熬过一年。到了,却又不能拿出个十分乐意或欣喜若狂的样子,必须佯装着不想耍的姿态在丈夫面前演戏。每当玩会结束了,她常是想入非非地进入梦乡,梦里与罗淮拜花堂。只是在步入洞房,由罗淮掀开盖头,二人对视一笑时,雷师傅总要突然闯入,手抡面刀大声吼叫:“我要报夺妻之恨!”说着,便胡乱砍来,吓得她惊叫一声,瞪大了眼睛望着黑洞洞的屋顶久久不能入睡。

常言说,女人的心细如发丝。罗淮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雷周氏均能悟出个八九分。可她每每听到外埠妇道因奸情而惹祸或目睹本镇女人风流而丧生的惨状,心里就不寒而栗,似乎自己真的与罗淮干出了见不得人的勾当一般。为此,她在心灵深处给自己打了一道又一道的篱笆,时时控制自己。那天晚上,当罗淮那炙热的嘴唇儿突然触及自己的面颊时,她浑身麻木了,差点儿忘乎所以倒在那心上人的怀抱里。她多么希望罗淮再次发狂,用双臂抱住自己,让自己忘却一切恐怖。可只一瞬间,她马上克制了自己,呵退了罗淮第一次大胆的进攻。从此,她痛苦地失去了一年一度的幸福时刻,再不去与心上人尽情划船荡秋波了。雷师傅离世后,她也常常思忖,若罗淮没有女人,自己会主动向罗淮求婚的。可眼下,她毕竟是有妇之夫,若自己干了不轨之事,怎对得住那双目失明的玉姑母亲呢?为此,她常常夜不能眠。那天夜里罗淮叫门的时候,她不由浑身发热,飘飘忽忽,几次想起身放久盼又久防的心上人进来,但碰到了熟睡的儿子,又由儿子想到了丈夫,想到了一切一切,终于压下了那股邪念。那是极苦的,思起自己的身世,她禁不住落下了凄惶的泪水。

小亮与玉姑相爱,她当然看得出。她也十分明白这是个非常棘手的事情。若小亮与玉姑成了亲,儿女亲家更要常来常往,罗淮是不会失去一点儿进攻时机的(她当然不晓得罗淮已被她真正地“降”住了)。自己的那“篱笆”本来就脆弱,能经得住一次次地进攻吗?若从了他,万一被人看出,这名声是多么难担哟!

二人各有心思,小亮和玉姑的事情就这样给“僵”住了。

小亮十七岁那一年,雷氏“下里面”重新开张。虽然生意不太红火,但母子俩能得到温饱。当然,罗淮和雷周氏的心事,雷小亮和罗玉姑是不知道的,他俩之间也就始终保持着亲密的两小无猜的关系。他俩从未商量过自己的终身大事,像是事情就应该成功一样,根本没有说的必要了。

玉姑妈心里没什么担忧,所以对女儿的婚事想得也简单。有一天,趁玉姑不在,她对罗淮说:“她爹,我喜欢小亮,看他们也对味儿,抽空儿与雷嫂说说,就定了吧?”

“唉!”罗淮叹了一口气,“怕不好说吧!”

“咋?”玉姑妈不服气,“咱闺女样子丑还是咋的?”

“啥都好,就怕人家不愿意。”

“你问了?”

“没有。”

“我就不信!”说着,玉姑妈摸索着进了小亮家。赶巧小亮娘下集回来,她张口就说:“雷嫂,孩子们大了,该说个杠杠儿了。”

没想雷周氏长叹一声,凄惶地说:“唉,还是过一阵再说吧。”

玉姑妈一听果真是有推脱之意,心里一阵气恼,摸过竹马,嘴里念叨着:“攀不上不强求。”头也不回地走了。

雷周氏怅然若失,眼里顿时噙满了泪水。

玉姑妈回到家里,罗淮急忙问根由。瞎婆娘如实地诉说了一遍后,又叹道:“唉,真是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羽呀,没想她这般瞧不起咱们!”

罗淮苦楚地皱着眉头,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双目呆呆地盯着一处,下意识地脱口说道:“是呀,她应该瞧不起呀!”

“你说甚?”玉姑妈忽地站起来,用盲眼盯着罗淮说,“她一人也当不了家,我先问问小亮再说。”午饭时分,她让玉姑叫来小亮,问道:“亮儿,你打算和哪里亲戚呀?”

“哪里也不亲戚。”小亮诚实地说。

“傻孩儿,那也不能打光棍呀!”

“我咋会打光棍儿?我不是有玉姑吗?”小亮说得十分自然,脸不红心不跳,说完了,还看了看玉姑。

玉姑却头一次感到害羞,忙扭身进了里间。

这一下,玉姑妈可乐坏了,“呵呵”地笑了一阵,停了一时,她便对小亮道了真情:“我和你叔都没得说,就是你妈有点儿不乐意。”

“咋?”小亮颇感惊讶地问。

“俺也不知是咋。晌午我去求亲,她还有点儿拿大哩。俺玉姑也不是不金贵,她拿大拿够了,怕是我们也要拿拿哩!”

玉姑一听这话,忙走出里间,呆呆地望着小亮。小亮从未想到母亲会从中打绊,他看了看玉姑,二话没说,扭脸便走了。

雷周氏正在拣粮食,见小亮进屋面色不好,还以为儿子病了呢?她正要问问病情,没想小亮张口就说:“妈,咱先说好,除去玉姑,我谁也不娶!”

听得这种话,雷周氏怔了一下。停了片刻,她方悟出了话的意思,脱口问道:“真的吗?”

“真的!”

“怕人家不愿意哩!”

“眼下就看你一个人了。”

“我……”雷周氏不由一阵心慌,暗赞罗淮这一军“将”得绝(她总以为是罗淮),嘴里却语无伦次地说,“我是怕……”

“你怕甚?”

“不不不,我……我只是说要等一等。”

“这么说,你愿意?”小亮惊喜地瞪大了眼睛,紧盯着母亲的脸问道。

雷周氏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小亮飞也似地跑进罗家,没进门就嚷了起来:“婶儿,婶儿,俺妈愿意!”

赶巧罗淮从集上回来,他听到小亮的叫声,心中早已明白了八九分,不由止了脚步,望着正在发呆的雷周氏,酸、辣、苦、甜一齐涌上心头。

蓦然回首,雷周氏亦发觉了罗淮,她禁不住嗔怪地“亮”他一眼,顿时羞红了脸。

小亮和玉姑已定婚三个年头了。

雷周氏与罗淮已九年不言语。

七月里,颍河涨了潮,洪峰过去后,河水盖河底儿,这时候,正是高粱红了的时候。

日寇投降不久,内战战火又烧遍中原。那年月,天上是飞机,地上有大炮,匪兵如狼,你来我去,路有骨,野挺尸,满目凄凉。跑反的人流东奔西走,终寻不得安生处,无奈,只得在庄稼地里、坟场荒坡间暂栖身。

这一年,玉姑和小亮长满了二十一岁。时赶兵荒马乱,目睹一个个村姑被糟蹋,做父母的寒了心。雷周氏和玉姑妈在野地里商量了儿女们的婚事,当下商定,等到秋后两家送女迎亲,简办了事。雷周氏让玉姑妈请求罗淮,罗淮没说一句话,只是点了点头。两年光景里,他瘦了,面颊凹了进去,眼睛里充满了红丝,老相多了。这些日子,他和雷周氏天天在一起,但不曾透出半点不恭,而是把她当成了真正的嫂嫂。

天亮了。晨曦裹着硝烟落在了大地上,露珠儿变成了黄色的,不远一个炸弹坑,满目疮痍。空投军用物资的丝伞被炸得粉碎,白布片散落一地,像死了人撒下的白纸钱。

从半夜到今早,镇子里没有枪声,天上没有飞机,远处没有炮声,四周静得要死。从高粱地里玉米地里的坟场中,不时传出婴儿的啼哭、老年人的长叹和负伤者的呻吟声。人们开始了蠕动,世界又复活了。

胆大的镇民开始越过寨海子,从炸歪了的寨墙豁口处溜进了镇子。但躲在镇东高粱地里的人们至今未敢动。罗、雷两家都躲在这块地里。这里离镇子近一些,能听到东街的响动。丧家犬的叫声隐隐传来,使人心里揪揪的。人们蜷曲在坟头上,没人说话,显得死气沉沉。

小亮和母亲坐在坟头的一侧,正与玉姑母女背对着。小亮半躺着,默不作声,玉姑给盲母理着头发,雷周氏无事,嚼着一根草棍儿,双目痴呆地盯着一处,久久不转眸。

罗淮心事沉重地躺在坟头的另一侧,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其实,他心里很乱,两家人几天没吃一顿饱饭了。出来时他慌乱中拿的几个馒头,前天也跑丢了,这两日,虽然街坊也匀一些干粮给他们,但主要是吃玉米棒子,若是吃坏了肚子,怎能跑得及?望着面目陡然消瘦的小亮和玉姑,他下了决心,对小亮他们说:“你们先在这里,我回去一趟。”

小亮一听罗淮要回镇,猛地站起紧紧腰带说:“要回我回,总比你跑得快!”一听说罗淮小亮要回,坟场里骚动起来,有人要捎衣物,有人坚持要同他们一起回镇。人们乱了一阵,后来由几个头面人物商定,由小亮带着几个后生从豁口处跳过去,如果情况不妙,要速速转回。

雷周氏和玉姑不放心,看了看罗淮,因为是大伙商定的,罗淮不便说退堂话,便一语双关地说:“不要紧,镇上已回去人了。只是心眼儿要活点儿,万不可粗心大意。”

小亮他们收拾了一番,便消失在青纱帐里。人们像停止了呼吸,直直盯着高粱棵子一动不动了,仍在望着听着。

一顿饭的工夫,突然镇北面枪声大作。人们一阵慌乱,心像提到了嗓眼儿处。罗淮下意识地朝前猛走了几步,又无可奈何地拐了回来,他抓耳挠腮,不知所措,一丝懊悔之意荡在面部,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玉姑贴近雷周氏,悄声宽慰道:“娘,不碍事的。”雷周氏面色发白,紧咬嘴唇,点点头,用以宽慰未过门的儿媳。

这时候,只见高粱棵一阵大荡,随着“哗啦哗啦”的响声,一位后生跑了过来。那后生上气不接下气,见了众人,竟“哇”地哭了。

人们像是预感到已经发生了什么不幸之事,忙扶着他,急切地问根由。那后生止了哭声,哽咽着:“……俺取了东西正要回来,突然又来了军队,小亮他们都被抓走了……”

“抓走干啥?”雷周氏与玉姑几乎是同时发问,连声音都变了调儿。

“不知道。”

雷周氏怔了,脑际顿时出现了丈夫死的惨状。突然,她发疯似地朝镇子里跑去。待人们清醒过来时,她已经过了寨墙。罗淮一拍脑袋,顺手夺过那后生的板斧,紧追了出去。

远处,不时地响起枪声。

镇子里一片混乱。国民党新五军妄图与“两广”部队夹击刘邓大军,他们要从这里渡过颍河,便在小南门搭了浮桥。

雷周氏进镇子的时候,前面的军队正准备渡河。大街小巷里,仍有匪兵在挨户搜索钱财和细软。雷周氏一心想寻到小亮,毫无惧怕,气冲冲跑到码头,被哨兵拦住了去路,枪栓拉得“哗哗”响。

雷周氏像是没听到,径直向前冲。

那哨兵呵斥着端起了枪。

这时候走过来一位瘦军官,他望了望雷周氏,忙止了哨兵,走上前问道:“干什么?”

“你们还我儿子!”

那瘦军官怔了怔,突然笑道:“噢——是这样,你儿子要送我们一程,呶,怕他跑了,关在那个套间里。”说着,瘦军官指了指十字街处的三间门面房。

雷周氏万没想到小亮就关在自家的面铺里。她没顾多想,就急忙朝面铺跑去,铺门已被扛去搭浮桥,室内乱七八糟,锅碗已被砸烂。雷周氏见儿心切,顾不得心疼,急急进了里间,但里间空荡荡的一张床,没有小亮的影儿。她正要去找那瘦子,瘦子已嘻皮笑脸地堵住了套间门。

“你还我儿子!”雷周氏呼叫着。

“嘿嘿,娘儿们,哈哈哈……”

雷周氏已知上当,夺路欲逃,可哪里能逃得脱,被那军官一把抱住,拖到了床上……

正在这时候,罗淮突然出现在门口。他双目喷火,高举板斧,大叫道:“放开她!”

原来罗淮进镇后,到处找不到雷周氏,心急如焚,便冒险上了大街。当瘦军官拦住雷周氏的时候,他趁机躲进了馍铺里。

因为小亮的套间窗户冬夏不曾糊纸张,刚才的一切他看得真,见瘦军官要欺负自己的心上人,不由怒火中烧,掂着板斧闯进了“下里面”面铺里。

瘦军官惊了一下,见只有罗淮一人,便骂道:“你他妈的少管闲事!滚开!”

罗淮吼道:“你再敢动她一下,我就和你拼了!”说着,他又提醒雷周氏说,“还不快逃!”

雷周氏这才醒悟过来,她正要夺门而走,忽见那军官拔出了手枪,她没多想,急闪身护住了心上人,惊叫道:“别开枪!”罗淮一见此景,犹如雄狮发狂,大喊一声,抡起斧头朝那军官砍去。

枪声响了。

一颗子弹透过雷周氏的前胸穿进了罗淮的上腹部,血“突突”直冒。雷周氏颤抖着双手捂住了罗淮的伤口,罗淮也颤抖着双手捂住了雷周氏的伤口,二人深情地互望着,拥抱在一起。

他们就这样在血泊里结束了悲哀。

雷家小院里并排停放着两口白棵棺。

棺木前纸灰飞扬,烟气缭绕,供台上摆放着引魂鸡、长明灯。

可惜,镇里的生意人都没前来吊丧。他们认为罗淮与雷周氏死得不光彩,伤风败俗到了不堪入目的地步。

灵棚里冷冷清清,只有玉姑母女哭天嚎地。

小亮还未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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