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蒂古丽
大梁坡知青年代的爱情
村庄的味道
蒋太湖夫妻俩都是从江苏来大梁坡的,这家人饭菜里如果没有甜味和鱼腥气就觉得日子没法过了。那年月,糖要凭票买,鱼只有雪山水下来的季节才能见到,两样东西都是大梁坡最稀缺的。
蒋太湖管着村里的代销店,没有糖吃,买点糖精不成问题。他家的玉米馒头里、稀饭里、炒菜里,都是一股古怪的糖精味。老婆坐月子,荷包蛋都是用糖精水冲,怕刚出生的孩子吃多了老婆的“糖精奶”坏脑子,蒋太湖只好用米和面去挨家挨户换人家的白糖票、红糖票。
有天早上,村里有人发现代销店的大铁锁被撬了,拿走的东西除了几米白布,就是几斤白糖和红糖。有人叫来了蒋太湖,蒋太湖人还没到店门口,就全身发抖。
没人看见代销店的锁是谁撬的,事情到最后,以换了代销员告终,这件事让村里人都暗地里戳蒋太湖的脊梁骨,蒋家几个读书的孩子在学校里抬不起头来。最受牵连的就是刚刚高中毕业的大女儿蒋珍珠,她本来报名参军连体检都过了,最后资格审查,有人反映她父亲有监守自盗嫌疑,被下放到大梁坡村小学当音乐老师。
本来粗声大气、趾高气扬的蒋太湖,走到哪里都勾着头,一蹶不振的样子,连个声响都没了。不当代销员了,这个最闻不得羊膻味的南方人跟着哈萨克邻居学养羊。蒋家的老少都围着几只绵羊转。蒋珍珠教我们唱完歌,就提起筐子跟着我们去拔草。
我们个个是拔草的老手,筐子很快装满了羊最爱吃的扯拉秧、曲曲菜、野苜蓿,蒋珍珠不认识这些草,天都快黑了,她像个瞎子在地上瞎摸。我帮她拔草,她就教我唱《太湖美》。
蒋珍珠小时候,父母带她回过一次太湖边的老家,她说太湖美景就像仙境,太湖里的鱼虾是天下美味。父母让她报名参军,就是想她能回到南方,将来把父母接回去,可惜一家人的美梦,都被那件倒霉的事情断送了。
每次为了报答我帮她拔草,蒋珍珠都讲一些她看过的书给我听,讲到《林海雪原》里白茹和少剑波的爱情那一段,蒋珍珠的呼吸都急促了,脸红红的。她本来淡眉细目,淡黄的皮肤没一点血色,脸一红,淡淡的眉毛似乎都被映红了。
讲到关键处,她抿住嘴悄不作声了,似乎一个人在回味,我贪心地催她接着讲下去,她推说,人家悄悄写下的,要用嘴讲出来,感觉那些书上的事,就变得跟自己的事一样,很难为情。
蒋珍珠说她喜欢穿军装,我听了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大概看书时,在心里幻想过当个像白茹那样的女兵,找到属于她的少剑波吧。
学校里传言,她跟退伍回来的体育老师李大海关系很特别,大概她把李大海当成了心目中的少剑波。李大海不像少剑波,军训课上,他对学生怒目圆睁的时候,倒像是杨子荣。
冬天,不会生火炉的蒋珍珠,到李大海办公室取火种是常事。我还在李大海办公室撞见过俩人肩膀挨着,背靠着火墙取暖。
夏天不用生炉子了,过去根本不挑水的蒋珍珠,开始跟李大海一起去挑水,俩人专门捡大中午,村里人都吃了饭午睡的时候,一前一后去水库边。到了星期天,有李大海在旁边陪着,蒋珍珠恨不得把家里的衣服、被单全都拿到水库去洗一遍,俩人洗到太阳下山才回来。
蒋家的孩子生来喜欢玩水,哪里有水就往哪里跑,渠沟边、河坝里、井台上、水库旁,洗头、洗衣服、摸鱼。摸上来的多半是村里人都不吃的狗鱼,蒋家却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他家的猫只有在一旁闻腥味的份。只要看到水,蒋珍珠就要唱戏,唱的是她妈妈教她的昆曲。
蒋珍珠和她妈都听不惯秦腔和豫剧,每次台上唱秦腔,她们在下面唱昆曲,台上唱大戏,台下唱小戏,她不懂别人唱的,别人也不懂她唱的,各乐各的,唱高兴了,蒋珍珠还翘起兰花指,拿个手帕当水袖甩,甩得周围的人直冲她们娘俩瞪眼珠子。
在水库边,蒋珍珠必定唱那首《太湖美》,用的是她妈妈教她的方言。唱这首歌的时候,她大概把海子湾水库当成老家的太湖了。
李大海水性好,回回都能在水库里摸到几条鱼给蒋太湖下酒。鱼是最能打动蒋家的,水边也是蒋珍珠最放松的地方。虎头虎脑的北方小伙仅凭这两点,就博得了蒋珍珠的芳心。
那时候海子湾水库里的鱼很少,就是有,也属于公共财产,不能随便去捞。后来,村里土地开始承包了,李大海脑筋一转,要求承包海子湾水库,他觉得这样,就可以把蒋珍珠牢牢拴住了。
蒋太湖一家早受够了羊肉味,为了给羊肉除膻,他们炒菜时在羊肉里放姜、放大料、放醋,还是吃不惯,最后干脆做成糖醋里脊、糖醋羊排,惹得在水煮羊肉里撒一把盐就吃的哈萨克邻居笑话。
李大海刚承包了水库,蒋太湖屁颠儿屁颠儿就把女儿嫁了过来。蒋太湖终于等到了守着水库吃鱼的好日子,重又变得跟开代销店时那样粗声大气、趾高气扬。蒋家开始反过来取笑那些不会吃鱼,只会放羊的哈萨家伙了。
大梁坡的民族人吃不惯鱼,拿钱买鱼更是没听说过的事。鱼都是天生水养的,想吃随便抓,不像牛羊,要喂料割草饮水,要吃一只羊得忙上大半年。蒋太湖家不一样,个个都属猫,吃鱼有瘾,嘴巴里长了眼睛,看得到鱼刺,大梁坡人嘴巴瞎,看不见刺,吃不好还卡嗓子眼,划不来。
南方人真是要靠鱼养。以前面黄皮瘦的蒋珍珠生了孩子后,李大海今天干煸鱼,明天清炖鱼,后天红烧鱼,变着花样做给她吃,出了月子,蒋珍珠养得皮肤白皙透亮,眼睛水汪汪,头发亮闪闪,身材丰腴得像条鱼精。惹得汉族女人羡慕之余,也都买了鱼来烹了吃。
有一阵子,大梁坡的鱼腥味盖过了羊膻味。
春天鱼苗撒下去,到了秋天,水库里鱼多得翻跟头,蒋太湖一捞一大网,他觉得自己简直是把太湖揽在怀里了。
有回下网捞出一条鱼,跟一头小牛那么大,大梁坡人都说,蒋家把海子湾水库里养了几十年的鱼精都捞上来了。好多人去水库看鱼精,几个汉子用绳子绑住鱼,连网带鱼好不容易拉上水库大坝,拉回村子里。那天大梁坡家家都分到了一大块鱼。
哈萨克族、维吾尔族和回族人家不吃大鱼,哈萨克人觉得那是神鱼,又觉得好好的鱼扔了浪费,几个哈萨克女人干脆把鱼剁成块,在我家门口架起火灶熬鱼油。大鱼肥得像大尾巴羊,熬出来的油满锅满桶,女人们用鱼油掺了羊油、碱面子,做成了一堆土肥皂。
为了感谢蒋太湖,妇女们送了一摞土肥皂给蒋家洗衣服、洗尿布用。蒋太湖没见过土肥皂,闻一闻,一股扑鼻的鱼香味,那是蒋太湖一家最迷恋的味道。
蒋太湖问是啥牌子,哈萨克人打趣说叫“太湖牌”,蒋太湖听了这肥皂的制造方法后,说这哈萨克人真是小瞧不得,硬是能把鱼油和羊油混合成肥皂。
那些年,大梁坡人洗衣服、洗被单,用的都是用海子湾水库的鱼和大梁坡的绵羊油自制的“太湖牌”土肥皂。无论汉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还是回族,身上散发的都是一股“太湖牌”土肥皂的鱼羊腥膻气。
蒋太湖这家南方人,终于用海子湾水库里的鱼,改变了一个北方村庄的气味。本来到处飘着羊膻味的大梁坡,从此变成了羊膻味和鱼腥味混合的村庄。
吾尔古丽
学校隔壁盖好了两间新房子,房子背后是瓜田。西瓜快熟的时候,新房子里搬来了四个知青。两个女的皮白肉嫩,貌若天仙。两个男的面黑皮糙,跟村里的维吾尔族、回族小伙子没啥两样,除了比村里的小伙子会谈恋爱。
这些知青没农村偷情的经验,不选苞谷地、高粱地,偏把房子背后的瓜地当成了约会的去处。他们谈恋爱,等于给村里人搞公开展览,闹得大梁坡人封闭的感情世界顿时骚乱了。或许大梁坡青年的爱情启蒙,最早就来自这些知青。
其实这些知青刚开始的爱情公开在瓜地里,也没啥好看的,无非是一对一坐着说话,从中午说到天黑。大梁坡人不明白,男女之间哪有那么多话可谈的。汉族人凑到一旁也听不懂他们谈些什么。男的一会儿摸摸西瓜嘿嘿傻笑,一会儿拉扯瓜秧嘻嘻哈哈,女的羞羞答答,谈的人津津有味,听的人云里雾里。
这才真叫谈恋爱,有文化的人,恋爱的方式都跟大梁坡人不一样,西瓜地里都能谈出恋爱的味道来。他们看我是个小孩子,也不避我,不知道我听得懂维吾尔语。那个疙瘩脸跟吾尔古丽说:“这个公西瓜喜欢这个母西瓜,所以挨得那么近。”吾尔古丽不说话,拿眉眼瞟他。疙瘩脸开心得满脸的青春痘都像点了红墨水。
吾尔古丽高个子、长脸、尖下巴,长得像巴基斯坦电影里的女主角。村里人也确实把她当明星,谁家结婚、孩子满月办宴席、生日跳麦西来普,只要请到吾尔古丽,就算是很有面子,排场很大了。这些知青参加村里的宴席不用随礼,还被主人安排在贵客坐的上座,最好的羊肉、奶皮子最厚的奶茶,都端给他们享用。
在麦西莱来上,吾尔古丽是众人的月亮,她拿起都塔尔唱起情歌,风头压过新娘,村里那些乐手和歌手都只有仰望的份。她百灵鸟的嗓子、天仙的舞姿让大梁坡最能歌善舞的女子黯然失色。每一场麦西来普过后,吾尔古丽的发型和衣着,都引得村里维吾尔姑娘竞相仿效。
每次吾尔古丽弹唱,我挤在人堆最前面,几乎挨着她支着乐器的大腿,盯着她的脸蛋、鼻子、嘴唇和下巴,连每根睫毛的颤动都不放过。很快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吾尔古丽的左眉梢有一个和我一样的疤。我的缺陷居然跟这个美如天仙的女子一样,这一点发现让我高兴不已。吾尔古丽也发现了这一点,跟一旁的维吾尔族大婶悄悄议论:“这个孩子的疤竟然跟我一模一样。听说眉梢有疤,父母有一方活不长的。我父亲在我小时候就过世了。”
吾尔古丽注意到了我,这才是最重要的,当时我还无法为父母会不会早逝这样的事忧愁。我只是为吾尔古丽皱起的眉头而感到了一丝小忧伤。
冬天来临的时候,邻居家的黄毛告诉我,吾尔古丽的小妹妹来了,人家都说她长得像她的姐姐。吾尔古丽的妹妹跟我一般大小,很快我们就成了朋友。是为了对妹妹的朋友表示友好,吾尔古丽给我们打了食堂里做的汤揪片。疙瘩脸端了饭盆来吃饭,吾尔古丽的妹妹使眼色,让我们吃完跟她出去玩。疙瘩脸一只手扶在门框上,我们只好从他的胳肢窝底下钻过门去,我闻到了一股难闻的狐臭味。
吾尔古丽的妹妹说,疙瘩脸对她姐姐有点凶,姐姐有些怕他晚上来。他不喜欢她来给姐姐作伴。
疙瘩脸和吾尔古丽的爱情一直延续到了他们回城。离开大梁坡后吾尔古丽就被抛弃了。疙瘩脸的父亲是个有权势的人,不同意他们在一起。听说回到镇里,吾尔古丽还为他打过胎。看来大梁坡才是他们爱情的福地。
长大后,我在镇里见到过挑水的吾尔古丽,她弓着腰,样子弱不禁风,脸颊上布满了蝴蝶斑。看样子已经嫁了人,带着那枚和我一模一样的疤,不知道她到底嫁给了谁。她一语成谶,我爹爹果然早早离世。也许真的是她眉梢上的疤,注定让我与她有着一段共同的命运。
帕丽达
帕丽达个子不高,人有点胖,眼睛、皮肤和头发黄黄的,看上去性情温和,有着哈萨克姑娘的内敛和乖巧。尤其是她那两条垂到屁股上的金色长辫子,晃得村里稳重含蓄的回族小伙心里发痒。
老苏家的大儿子伊斯马尔就迷上了帕丽达的长辫子。伊斯马尔不愿意干农活,偷偷摸摸干着收皮子的营生。他一心想找个吃商品粮的,对村里的姑娘从不放在眼里。
自从伊斯马尔请帕丽达到家里来做客,村里暗恋他的回族和哈萨克族姑娘都留起长辫子,有的干脆跑到老苏家门口的河边洗头、担水、洗衣服,好找机会亮亮专门给伊斯马尔留的长辫子。伊斯马尔扛着自行车从河边的独木桥上走过,眼睛都不抬,恨得长辫子姑娘们牙痒痒。
伊斯马尔每次接帕里达过独木桥,帕丽达甩着金色的辫子在桥上摇摇晃晃,姑娘们真希望她晃到水里去。结果每次她都晃到对岸,晃到伊斯马尔身边,晃进了老苏家的院子,院子门一打开,老苏家就飘出了辣子炒鸡的味道。
老苏家是村里养鸡最多的人家,伊斯马尔收不到皮子的季节,会到附近的兵团农场卖几只鸡、几篮鸡蛋。自从帕丽达来到村里,老苏家的鸡的命运就改变了。村里的姑娘婆姨都为老苏家那些花公鸡、老母鸡抱不平,说帕丽达是属狐狸的,冲着那些鸡才来老苏家,她再不走,大梁坡的鸡都得被她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伊斯马尔是经常在外面跑的生意人,到底会做事情,他请帕丽达来家里吃鸡,自己从不出现,这次让弟弟去叫,下次又换了他妹妹,帕丽达和吾尔古丽吃了两次鸡,才弄清是同一家人请她。她们也不明白里面的奥秘,以为村里人尊重知识青年,轮番请客招待她们。到了第三回,吾尔古丽看出了苗头,推说头疼不去了。帕丽达也不想去,可伊斯马尔的弟弟说:“我妈把鸡都炒好了,等着你们去吃呢。”帕丽达实诚,只好又去吃了一顿。
一来二去,帕丽达跟老苏家混熟了,人家再请她也没有压力。到后来,每个星期天不用请,帕丽达自己早早就来了,一起帮着收拾鸡,拔毛下锅,吃鸡渐渐地成了习惯,她跟老苏家处得一家人似的。伊斯马尔也放下心来,帕丽达自顾来家里吃鸡,他去外面忙生意。
老苏家的一群孩子过去一年到头也吃不到鸡肉,老苏两口子平时连只鸡蛋都舍不得吃,现在因为帕丽达,都变得大方有口福了。当然,鸡腿鸡翅膀这些最好吃的部位,还是挑给帕丽达吃。看起来伊斯马尔的目的,似乎就是让帕丽达来家里吃鸡,其实伊斯马尔是希望让村里人都觉得,帕丽达吃了老苏家的鸡,最终会嫁到老苏家做媳妇。
村里老少都觉得老苏家最终会赔账,奚落伊斯马尔满身臭皮子味,想娶人家香喷喷的城里姑娘,还不是狗啃星星。村里人算了算,帕丽达在大梁坡两年,老苏家共宰了一百多只鸡。有人干脆叫帕丽达 “黄鼠狼”,一见她往老苏家走,就说她是去给鸡拜年。等鸡都吃光了,“黄鼠狼”还会来?
果然上面政策一下来,几个知青都忙着往城里调,帕丽达是四个知青中走得最早的一个。村里评价她作风好,觉悟高,跟老百姓打成一片,同甘共苦。想想确实是这样,她吃了老苏家的鸡,是老苏家情愿的,两年里,她没跟老苏家任何一个儿子单独在一起过。
每到星期天帕丽达去老苏家,让出女知青宿舍给吾尔古丽跟疙瘩脸约会,村里少不了好事者去听墙根子,结果吾尔古丽的闲话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比起吾尔古丽来,帕丽达没有恋爱,她顶多是跟老苏家的鸡约会,跟鸡肉谈了场恋爱。
送帕丽达走的那天,伊斯马尔推着自行车跟在帕丽达后面,看着帕丽达的两条长辫子在他面前晃啊晃,帕丽达提了一篮鸡蛋,那是她干掉的那些鸡留下来的最后一份“遗产”,提在她手里,看起来像某种证据。
伊斯马尔站在独木桥边,梳得光溜溜的头发被一簇野旋风吹乱了,风吹过来,有一丝淡淡的熟皮子的味道。
伊斯马尔一直愣愣地站着,看帕丽达提着鸡蛋,甩着的两条长辫子,渐渐在风里晃远了。
黑 皮
黑皮这个回族小伙,是大梁坡四个知青中最小、最机灵的一个。黑皮刚来,村里人看他身子骨单薄,帮他搭了个小草棚,让他坐在房背后看西瓜。黑皮不喜欢看西瓜,就喜欢看书,连个稻草人都抵不上,麻雀过来,都敢停在他肩膀上。西瓜被顽童偷去了不少。
还好,黑皮会放电影,会画画,会写大字,村里放电影、画宣传画、写标语这号事他全包了。村里还是觉得养着他白吃饭太吃亏,干脆学校的图画课、大字课都让他去教。
那时候大梁坡上小学初中的都是一帮半大姑娘、半大小伙子,班里的每个姑娘都暗恋上了黑皮。我的同桌樱花,哪怕能让黑皮批评她一顿,说她笨,她都听得甜蜜蜜、乐滋滋的。她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成材。
黑皮最欣赏班上的凤珍,人长得水灵,爱看书,作文写得好。班里他就和凤珍最有共同语言。凤珍心里早把他当作意中人,帮他洗洗衣服,做点毛线活,缝个扣子是家常便饭,黑皮病了,端茶递水,都成了她的专利,全班女生看着都羡慕得流口水。
在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看来,黑皮是大家的,谁都不可能霸占得了。晚上放电影,女人们把放映机和黑皮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她们想尽办法引起黑皮注意,有的大声说笑,笑得东倒西歪,要倒要歪,都扎堆朝着黑皮过来,往他身上挤,断不会倒到别人那里去。黑皮看不出女人们的用心,看有人挤过来,就赶紧护住他的放映机。好几个姑娘的脸整晚上不朝着白墙看,转头直勾勾盯着黑皮看,这些女人一边吃甘蔗、瓜子,一边顺口朝着黑皮这边吐皮,到了散场黑皮脚下就堆起了小坡。
村里的女人跟黑皮只能唱哑剧,没人敢跟黑皮随便搭讪,人家读书人,跟农村妇女有啥好说的。只有凤珍例外,她会时不时地请教黑皮几个放映上的问题,一问一答,俩人谈得蛮投机。村里的女人对凤珍刮目相看,她有本事勾住男知青跟她说话,本事挺大。
村里演戏,凤珍打扮得比唱戏的还俊俏,粉面桃腮,她翘着兰花指吃瓜子的姿势像是戏子的动作,格外风骚,齐眉的刘海下一双丹凤眼亮灼灼的,像是从秦腔戏里走出来的花旦,身上的香粉味隔着半里地都能闻到。男男女女的直追香味过来盯着凤珍看,村里的小男人多多挤得满头大汗,过来跟她搭讪,她眼睛都顾不上瞟他,只顾着在人堆里找黑皮。
直到戏散场,黑皮也没有出现,我看得出凤珍的失望,我也很失望。我敢说全村一半的姑娘都在等黑皮,我也在等黑皮。黑皮不来,戏再好看也是演人家的故事,看得不过瘾,只要黑皮在,围绕着黑皮和凤珍,台下演的就是大梁坡女人的爱情。凤珍其实就是大梁坡女人的恋爱代表,黑皮跟凤珍谈恋爱,就是跟全大梁坡的女人谈恋爱。看着凤珍跟黑皮说话时眉目传情,所有大梁坡的姑娘都觉得自个儿跟黑皮说了话、传了情一样过瘾。
其实最早对黑皮一见钟情的应该是我,只是那时候我才8岁,不知道那就叫一见钟情。那天早上,我看见黑皮在知青房门口刷牙,满嘴冒着洁白的泡沫,他刷牙的动作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优美,我还闻到了一股清香,我立刻爱上了黑皮的白牙齿。后来黑皮来给我们上课,我兴奋得几天睡不好觉,每天一早跑到学校,为的就是偷看黑皮刷牙。我迷上了黑皮干净洁白的牙齿。那时候大梁坡还没有人刷牙,那是我第一次见一个男人刷牙。
看不到黑皮的时候,凤珍会带我跑到知青房背后的瓜地里唱歌,黑皮听到歌声并不出来,只是打开后窗,对着后窗吹口琴,给凤珍伴奏。村里人都觉得黑皮和凤珍在谈恋爱,凤珍也觉得黑皮喜欢她。
那年春节,凤珍托小男人多多去找黑皮,请黑皮到她家去过年。黑皮不肯,说汉族过年,回族人不好去凑热闹。大过年的,凤珍哭得死去活来,关在家里蓬头垢面,成天疯言乱语,家里人都叫了墨黑精瘦的赤脚医生谢老二给她看病。凤珍大概把赤脚医生当成了黑皮,抱住谢老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还逼着谢老二娶她,弄得谢老二的老婆差点服药自杀。
黑皮离开大梁坡以后,小男人多多娶了凤珍,多多说,他从上小学开始就喜欢凤珍,凤珍谈恋爱闹腾够了,这下总算可以跟他死心塌地过日子了。
冰冷的圣顶
我独自躺在冰冷的圣顶,没有人来将我认领。
——题记
列夫住在一座灰色的小阁楼上,楼梯陡峭如嶙峋的乱石。凯琳去楼上找列夫,在楼梯口遇见了列夫忧郁的妻子。他的妻子与凸胸耸肩、身穿曳地长裙的凯琳擦肩而过,脸上结满了阴雨天气般的幽怨。
列夫在楼上露台里侍弄一丛丛花草。见凯琳来,一边顺手除去花间的一些杂草,一边说:瞧这些苦艾,怎么会长到这里来,唉,多么的不幸……列夫发狠地揪下艾叶,掷在地上。
列夫痛心的样子令凯琳心疼不已,她便一手撩起长长的裙裾,一手帮列夫拔去那些杂草。
凯琳看见一些星星般的淡紫色小花闪闪烁烁地开着,近旁几株高大的植物美丽的粉白色花朵已经伤心地枯萎下去。凯琳小心翼翼地蜕下雪白的网纱手套,又怕划破了手指,便在手指上涂上一层奶油样的乳剂,却闻到一股苦艾的气息。
1
凯琳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离幽会的时间已过了两个钟头了。列夫是很守时的。每次幽会他都是那么富有激情,那么不知疲倦。这使凯琳觉得自己每次与列夫在一起,都像是重新投了一次胎。
凯琳心绪烦乱地披上缀着白色花边的刺绣睡袍,起身掀开落地窗帘的一角,从这掀开的一角,她可以看见列夫居住的那座灰色的小阁楼。那是他的另一个世界,一个不为她所了解的世界。她的目光沿着那灰灰的屋脊向小阁楼的顶端攀援。天边一朵朵混浊的云头像是一块块染了色的抹布,显得异常龌龊。天色像患了白内障一样阴翳密布,她的心情也越来越灰暗。
列夫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从窗户里透出来。他时不时地向窗外张望。凯琳无法想象那些黄黄的油渍溅在玻璃上以后,列夫还能看得清什么。天色已近黄昏,风扇的影子投射在墙上。他怀孕的妻子来来去去地在窗户和门之间不停地走动。而且凯琳似乎看到她正用眼睛瞪着她,满脸愠色。凯琳羞愧地避开那假想中的愠怒的目光,赶紧拉下了窗帘。
午后,凯琳看到列夫躺在旋转的风扇下看书,凯琳想象不出在这样一个逼仄的环境里,列夫怎么能够避开妻子的影子想她,在心里与她交谈。
2
丈夫就在这时推门进来了,他关好了门,然后用一根细小的绳子将凯琳绑在床上,她没有挣扎。丈夫绑的动作近乎轻柔,令她心里发酸。那条细小的线绳绕在腕上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有一丝细小的痛,像一圈小小的牙痕,啮咬着她的良心。她无可抗拒地摊开了双手……
半夜,凯琳躺在外屋的小床上,凯琳听见了窗下狗吠的声音。她打开窗户,将带钩的绳索放了下去。列夫很快就蹑手蹑脚地进了外屋。
列夫拥她入怀,绵绵地吻她:“奇怪,你唇上竟有这么重的茸毛。”
“难道这与别的女人不同?”
“女人与女人不同的是她们的屁股。”列夫压低嗓门笑道。
凯琳听见里屋有异常的动静,便走进去,见丈夫正从床上坐起,表情震惊而又愤慨地冷笑:“哈哈,女人与女人最不同的是她们的屁股!”
凯琳惊慌而又哀伤地看着他,丈夫竟出人意料地屈下身子背凯琳去外屋。凯琳顿时又恐惧又难堪,但她还是被丈夫背着来到列夫面前。凯琳在丈夫背上表情哀哀地乞求列夫原谅她。列夫好像中了伤心一箭,极力掩饰住吃惊与慌乱,头发乱蓬蓬的,表情透着绝望的感伤。他玩世不恭地将双脚翘到床前的桌子上,挑战性地用一种异乎寻常的颓丧又倔强的口气,调侃凯琳的丈夫:“我只不过同她随口闲扯,没想到你竟如此较真。”
丈夫犹犹豫豫,半信半疑地放下浑身发抖的凯琳。凯琳见列夫脸色青灰,嘴唇发紫,内疚而又痛心,在心中低呼:我的爱人,我竟让他这样为我受苦,让他在别的男人面前变得如此不堪!
她看见列夫脸上一副决斗者的悲壮。
3
凯琳抛下两个男人跑了出去。外面天色已近黎明。她见无数的人跪地祈祷,青一色全是男人,面对着一幢洁白高大的建筑。建筑物的一间宽大的空房间内,摆满了朝圣者的鞋子,有个高大的男人弯腰捡起一双,回头张望着,又飞快地捡起几双塞进怀里。这场景被迎面而来的凯琳看到:他似乎在行窃。那人凶悍地挡住了凯琳的去路,向她出示一把尖锐的匕首。凯琳无路可逃,等那人意识到凯琳对他并不会构成什么威胁时,那道跌落的寒光已穿透凯琳的脚背。
凯琳拖着流血的脚,艰难地爬上了朝圣堂的顶端。阴沉的天空下,圣顶潮湿而冰冷。凯琳怕自己一不小心掉下去,也想找一个安全的落脚处。她见远处有根钢丝,一头钩住圣顶上的木板,另一头斜拉在地面上。一群男孩在地上唱着圣歌。他们在用优美、高尚的歌声召唤她。凯琳趴在倾斜的圣顶上哭了。因为没有人能够帮助她。
恍惚中,她想起自己好像答应过陪列夫一起去看朝圣,人群中却找不到他。她像一个被遗弃的婴孩,孤立无援地躺在冰冷的圣顶,没有人来将她认领。
4
凯琳在几天过后的一个傍晚与列夫不期而遇,凯琳的脚上裹着厚厚的绷带。凯琳与列夫目光相撞的刹那,她仿佛看见列夫颤栗了一下,又迅速将目光移开,那神态仿佛在掩饰一个恐为人知的秘密。然后他匆匆低下了头,用力地一甩马鞭,马车从凯琳面前疾驶过去。她这才发现了他高大的身子后面,他娇小的妻子挺着坟墓般凸起的腹部,正用诧异的眼神下意识地注视着她,目光像是在看一个巫女,随即怕冷似地把手插进列夫的臂弯。这组慢镜头被凯琳用思绪无限地拉长了,马车的双轮深深地从她的心上辗了过去。
凯琳忆起过去列夫是将她驮在马背上,在寒风怒号的旷野上驰骋,而现在的他已经完全没有那时的绅士风度。凯琳这样想着,嘴角泛出一个苦苦的浅笑。
她回到了房间,拉上了所有的窗帘,躺在床上。她将冰冷的被子拥了又拥,眼睛躲避着所有的光亮,仿佛它们也会来伤害她。
一股苦艾的气息在整幢卧室里慢慢地弥漫开来。
三种爱情
女人甲
盼盼是在宾馆的大厅里遇到英子的。目光相撞的刹那,盼盼看见英子仿佛颤栗了一下,然后她迅速将目光闪开,那神态仿佛在掩饰一个恐为人知的秘密。然后她匆匆地低头走向总台的电话机。一个外表憨实的男子放下电话,迎着英子说了些什么,英子在他说话的间隙下意识地看看坐在大厅门口沙发上的盼盼,然后两人一起走过来。英子朝盼盼笑笑说:“我认识你,你是盼盼。”
“是啊,我住在这里已经好几天了。”
英子看看盼盼,仿佛怕冷似地把手伸进男子的衣裤袋里,说,他叫青松,是青山的弟弟。英子挽着青松的右臂,神情异样地看看青松,有点胆怯,目光试探性地扫过来,想从盼盼脸上看出点什么。
盼盼觉得青松长得很像青山,英子依赖青松的样子像过去依赖青山一样,盼盼忽然觉得英子很可怜。
青山原来是T城青苹果酒吧的老板,样子精明而凶悍,像个冷面杀手,身在灯红酒绿的环境,但不近女色,做人颇义气,因而也就在小圈子里充当起了大哥大的角色,他三教九流结交了一帮酒肉朋友。英子到“青苹果”当了吧姐不久,青山一反常态地坠入情网,夜夜情歌美酒相伴,俩人的关系一发而不可收拾。后来青山把青苹果酒吧留给英子,自己当了出租车司机。
英子本是个颇有胆气的女子,但与青山在一起,她总有几份怯意。尤其是青山醉酒时。有次他喝多了酒,在酒吧对着英子歇斯底里地喊:“你走哇!我睡你也睡够了,你不是要离开我吗?为什么还不消失!你离开我,没有人敢要你,谁要了你,我剐了他。”英子用手捂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脸,穿过一大群围观的人。那时,盼盼就觉得英子是个很可怜的女人。
女人乙
又有一辆车失踪了。英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色苍白,眼睛发红。她几乎是在青松的搀扶下走上那座小阁楼的,那是青山的家。
青山的女人碧漪正在屋子里抽烟,见英子进来,她揩了一把红红的眼睛,递过烟来。显然她已经知道,出事的那辆车正是自己丈夫的。她狠狠地吐出一口烟雾说:“我去了那个婊子那里,她居然说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信青山会好端端地一个人驾车去那个鬼地方。一定是跟那个叫盼盼的去幽会。我早说过不要再沾她,他偏是不听。说不定是那婊子指使人干的。其实那婊子也不想想,青山怎么会对她真心呢?我去那婊子住的地方,看她连顶像样的蚊帐也没有,青山若喜欢她,会让她呆在那种地方,会让她在那里遭千人骑万人压?那个贱婊子还好意思说咱家青山是喜欢她,要她做红颜知己。没见青山给她买车买房,连辆自行车也没给她买过。现在想来,青山心里还是爱这个家。要是他现在回来,我也不计较过去,若他高兴,他和那婊子的事也由了他去,只要他对我好……”
看到英子的脸色一阵比一阵难看,仿佛溺水的人一般喘不过气的样子,碧漪扶了她来到阁楼顶上,摇摇晃晃的楼梯好像飘飘地悬在半空中,让英子感到头晕目眩。楼顶的风吹过来,英子似乎清醒了一点,看到路当中驶过的车,禁不住又打了个寒战。
碧漪似乎明白英子在想什么了,可一转念,眼前闪过青山凶悍的脸,碧漪又糊涂了。
女人丙
早上青山的女人碧漪来的时候,盼盼正在屋里翻着那本精美的画册。那是她和青山初次见面时,青山从路边的书亭里买来送给她的。她是搭车时认识青山的,那天她长发披肩,一身短打扮,淡淡地化了妆。那时青山以为她是一位温柔清纯的女学生。
青山的女人比盼盼想象的还要凶悍。她软硬兼施,大打出手,拧得她胸脯、上身好几处青迹斑斑,还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话骂她,然而过后,盼盼还是对她恨不起来。不知为什么,她还觉得青山的女人很可怜,尤其是走的时候,她居然跪在盼盼面前,苦苦哀求她,说为了她们是女人,请她把青山的去向照实告诉她,只要青山回来,她不计较他们之间继续保持任何关系。碧漪这样一个强悍的女人,对一个勾引她男人的女人做到这一步,使她觉得有点震惊。
碧漪的哀求使她想起了自己,几年前她也是跪在那个不知羞耻的女人面前,求她放了她丈夫,然而负心的丈夫却无比坚定地站在了看起来比她还要老的女人一边,并义无反顾地抛下了她和刚满周岁的女儿和她办了离婚手续。
她不愿意看到丈夫和那位财大气粗的老女人的影子在眼皮底下晃来晃去,把女儿送回了娘家以后,独自到外面混世界去了。
她对所有有家室的男人都用一种恶毒的方法考验他们,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但每每猎物上钩,她心中总有无比的快意。她一会儿扮演清纯少女,一会儿扮演失意女子,花枝招展、眉目传情地诱惑他们,但又从内心鄙视他们。
然而青山却让她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起初她看到青山受不住她的百般诱惑,坠入情网,她心中又轻视又得意。很快她就发现青山对家庭抱着深深的内疚和懊悔,矛盾万分。有好几次出车回来,青山总忘不了带一些女人的小玩意,但却不是给她的。盼盼这才发现青山车上时常放着几条摩尔烟,那时她总纳闷青山是否还有其他女人,因为他和她一样是不吸烟的,直到今天青山的女人吸着那种烟时,盼盼才像是被什么灼了似的,内心疼痛无比。
然而无论碧漪怎么逼她,她始终未吐露一个字。因为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青山已有一个星期没有来找她了。她相信青山永远也不会再来找她了,因为青山发现了她是一个操贱业的女人,而不是她想象中天真纯洁的女学生。眼前这个女人恐怕还不知道,英子才是青山现在的情妇。想到那天在宾馆大厅里,看到英子依偎着青松的样子,她只感到心里一阵阵地发麻,像在烈日炎炎的沙漠里行走了一天,口干舌燥,喉咙肿胀。
一个星期前,青山从这里走时,她哭着,青山没像平常那样劝她。她戴了很久的假面具,这次哭是真心地懊悔了,然而这种眼泪并没有使男人心软。
人去屋空的冷寂中,盼盼拥着热汗浸透后变得湿凉油腻的被子,被子里只剩下占有与被占有的肉体的温度,冰冷的屋子里似乎连一点微温也存留不住。她感觉自己沉没在男人身体里,这是她与这个城市唯一的接触。
她将潮湿的被子蒙在头上,那些还未来得及清洗的秽物,散发出污浊的气味使她窒息。空气变得更加冷寂了。
黑佬和阿黄的爱情
许老太爷把矮凳往朝阳的墙根那面挪了挪,再把干瘪的屁股小心翼翼地送上去,破旧的矮凳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把许老太爷打了一上午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些许睡意全惊散了。
紧接着他就听到了隔壁柳寡妇的叫声,那叫声时而高,时而低,时而细,时而粗,直搅得许老太爷心慌气短。最后的那一声尖叫,很长,多像是黑佬临死前的惨叫声……
黑佬是许老太爷家养的一条公狼狗,可是前几天它死了,一条老狗死了也没啥稀奇的,可让许老太爷死不瞑目的是,黑佬是活活被许老太爷冤枉而死的。
黑佬自从断了奶就到了许家与许老太爷相依为命,十二年来竟无法让一条对自己忠心耿耿的狗善终,许老太爷想想就悔得要呕血。
许老太爷从矮凳上抬起尖削的屁股缓缓站起来,矮凳扭动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在山村寂静的正午,听上去像是谁抽疯似地用铁铲在一口铁锅上猛刮。黑佬被村里的杀狗阿旺带走的那天,发出的就是这种惨不忍闻的尖叫。
那天黑佬满嘴喷血,狗血顺着黑佬差不多已经快要掉光了牙的黑色牙床流出来,随着它不屈的叫声冒着腥红的血泡喷溅得满屋、满墙、满地都是,黑佬吐着腥红的血泡,朝着许老太爷冤屈地声嘶力竭地叫着,努力地试图挣脱铁链……
可那一刻,精明的许老太爷怎么也没弄明白黑佬乞求的目光里究竟包含着什么。他看到这条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狗快不行了,为了让它减少一点痛苦,他就把黑佬交给了村里的光棍杀狗阿旺。
黑佬被杀狗阿旺牵走了以后,许老太爷感到自己筋疲力尽。黑佬有的毛病自己一样也不少:每次半夜里起来时总看到黑佬也在滴滴嗒嗒个不停,牙齿就剩最后的几个还在坚守阵地,光线一暗两眼一抹黑。自己也和黑佬一样快不行了。虽然黑佬才和他生活了十二年,可许老太爷觉得就像已经和它度过了大半辈子。
自从十二年前许老太爷开了现在这家布店,黑佬就跟着他住进了这个家,许老太爷知道黑佬喜欢吃肉,他杀了鸡、鸭,总是给黑佬吃,黑佬自己只吃内脏和骨头,而把最好的肉留给阿黄,许老太爷早就发现黑佬暗恋阿黄。
许老太爷见了阿黄的主人柳寡妇,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说不清楚。每次柳寡妇牵着阿黄来布店选花布,黑佬就摇头摆尾。许老太爷却连看也不敢正眼看她一眼,生怕看到眼里就拔不出去了似的,心里却颤得厉害,手上量花布的尺子也松了很多。
柳寡妇牵着阿黄要走了,黑佬就又叫又嚎,以爪挖地,眼睛瞪着许老太爷,似乎在责怪他没帮它解开铁链,给它自由。许老太爷肚子里也拴了根看不见的铁链子,但他没有力气挣脱。
许老太爷知道黑佬喜欢让他牵着去溜达,好让它叼着鲜肉送给隔壁柳寡妇家的那只小母狗阿黄。黑佬看着阿黄吃它送去的肉显出很娇憨的样子,许老太爷心里就很舒坦,阿黄的样子很像柳寡妇买他店里布料时,看到许老太爷的尺子放得很松的样子。
黑佬还喜欢阿黄吃完肉后,用细长的舌头很感激地舔自己发黑的牙床和黑嘴,因为阿黄平时吃厌了杀狗阿旺家送来的内脏。黑佬用大嘴轻轻地触触阿黄隆起的肚子,那里面怀的是杀狗阿旺家的旺旺的孩子。
阿黄生孩子那天,它嚎叫的声音响得整个村里都听得见,黑佬似乎心烦意乱,不吃不喝,死命地扯着铁链要出去。许老太爷明白老伙计的心思,就牵着它到隔壁柳寡妇家去看生孩子的阿黄,结果被把守在门口的阿黄的丈夫旺旺挡在大门外。
两个情敌当场撕打得难分难解,黑佬咬破了旺旺的前腿,旺旺咬破了黑佬的头,任凭许老太爷和柳寡妇百般劝阻都无济于事,最后还是由杀狗阿旺挥动着明晃晃的屠刀出面,黑佬和旺旺才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走开了。
想到这些,许老太爷心里就觉得难过极了,他没有能力帮最疼爱的黑佬拥有它可怜的爱情,却让它躺进了它的情敌家滚沸的大铁锅里……
杀狗阿旺告诉他那狗他煮了三个时辰还是硬邦邦地不肯烂,真是硬骨头……只有许老太爷心里清楚黑佬冤屈未散,死得不甘啊……可怜的阿黄,围着那只大铁锅整整叫了六个时辰……
黑佬被杀狗阿旺牵走的那天晚上,许老太爷来到黑佬的“卧房”里,许老太爷闻惯了它窝里那股熟悉的味道,黑佬却已在另一个世界里了。看到黑佬留下的一屋血迹,许老太爷心里悲戚万分,许老太爷看看墙上居然粘着一张刺猬的皮,再看黑佬的食盆里,刺猬的内脏不见了……
许老太爷在一刹那间明白了黑佬是在与一只刺猬的搏斗中,把自己弄得满嘴喷血的,那些刺猬肉不用说是留给月子里的阿黄吃的……
柳寡妇有一阵子没来布店买花布了,前些日子她带着阿黄嫁给了杀狗阿旺。从旁边的院子里总是传来旺旺和阿黄的欢叫声。
许老太爷最听不得的是柳寡妇的欢叫声一日比一日清晰,里面搀杂着柳寡妇脆生生的娇笑……许老太爷叹着气想:现在黑佬终于解脱了,不用像自己那样,日夜听着那欢叫声坐立不安。
在一个深夜,许老太爷被一声声娇笑惊醒。那声音越来越清楚,似乎穿透了墙壁钻进他的屋里,满屋子在飞。他用一根木椽把店门朝里顶住,把一卷卷花布打开,倒上煤油,挂起来。做好了这一切,许老太爷就坐在挂满花布的小店中央,用煤油灯点燃了那一匹匹花布。
他想烧掉那一丛丛像小火苗一样在屋里蔓延开来的笑声。
许老太爷的世界先是一片光明,然后就只剩下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