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光

2013-04-29 00:44罗玛
东方艺术·大家 2013年5期
关键词:创作生活

罗玛:我知道2012年的5月你在伦敦做了一次个展,我想从这个点开始谈。因为我觉得这个展览的前后,你的作品发生了一些变化,最明显的变化是,你现在开始画一些大尺幅的作品了,而在此之前基本上是偏小的。这个变化是怎么产生的?

孙大量:以前画小画,一方面是因为经济不宽裕,一方面我觉得,这样的表述它也很符合我,是一种很个人的叙述。但过于小的尺幅,它显得作品感不是很完整。

罗玛:我记得这次个展上有一件作品叫《拖绳子的人》,这是你第二件大画吗?

孙大量:应该算是第三件,在这之前我画过两件《黑镜子》,都是尺幅比较大的。关于《拖绳子的人》,我自己感觉它过于解释的时候力量就不是那么强,可能我下面的画还会再含糊一些。因为这个作品我思考得太多了,有的时候会影响表述。

罗玛:你说的“过于解释”是指什么?

孙大量:这件作品,一开始画的是一个男人,我觉得他可能是在描绘我的个人生存体验。其中的三个黑色山头,我感觉像墓一样,又像一种梦境。而那个拖绳子的人,他可以拖出无数种东西,有各种可能性。他也可能是禅宗里面的“参话头”,就是用“拖死尸的人是谁”这个“话头”来让人顿悟。我当时思考得多,所以就担心它产生的力量不是太强。后来我把他改成女人,用帽子遮住了她的脸,这样她可以是任何人。另一方面,我一直生活在岛上,岛上的夜很黑,隔着江远看都市之光,是一种泛着黄色的光,所以我总有一种冲动,就是要从这样的光里面,把各种脏东西都拖出来。其实画本身已经不重要了,重要是画外的力量。有人愿意很直接的表达,我就想隐喻、隐藏。

罗玛:你觉得在创作这件作品的前后,自己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孙大量:可能是心变化了。我以前有点愤世嫉俗,更多看到的是事物的表象,比如说各种社会问题,我就想疯狂的描述它。我不想停留在这样的状态。

罗玛:是什么促使你产生了变化呢?

孙大量:可能是因为我看了很多书。还有就是当你的思想走到极致的时候,可能会往回走一走。也可能是因为弘一法师一并不是因为他做了和尚,他原来也是一个文艺家,我看他的传记,他说“先器识而后文艺”。所以我后来的作品更加的隐秘和隐藏了。比如说《彩蛋》那件,我画了一桶鸡蛋,当然也跟生活有关,但它是五彩的,就像珠宝一样,假如说我在岛上十几年就是为了寻个宝,这个没准儿就是个宝。

罗玛:所谓的“愤世嫉俗”通常是针对当下,针对社会现实发言,而你认为你愤世嫉俗的那个阶段的作品,恰恰都是和社会现实无关的日常景物,比如一面镜子、一个蜂箱、一只盘子什么的,在我看来这恰恰是一种逃离,或者说是背向现实的表达。你自己怎么看?

孙大量:因为那是选择一种片断,一个枝节,就好像电影的中景或者特写,它能够更加的让你贴近,看得更清晰一些。别人也很容易读懂,或者是很容易交流。我现在的作品要探讨的是一种隐藏和一种陌生感。就是说,这个东西我看到它很陌生,我不认识它,但它同时又是很熟悉。就像我们在梦境里做梦,回想起来就非常超现实。我想阐述的就是梦与现实的关系。比如说我画一个苹果或者是香蕉,我就在想:我们第一眼看到的东西是不是真相?它是真实的香蕉吗?我开始怀疑它,就改。改完之后我再给它还原,我再把它变成香蕉。我觉得艺术家要有还原的能量,你既可以创造它,也可以把它打破,也可以把它还原。

罗玛:那你觉得,在这个抹除和还原的过程中你附加了什么?

孙大量:可以说是一种反复。人在精神上都有反复性,反复在“七宗罪”里是一种罪恶,但也可能是一种救赎。比如一个人面对墙不断的讲话,可能是一种不自信的表现,也可能是一种自我治疗,通过不断的反复达到自我救赎。也可能是自己设计一个圈套自己进去—对我而言,因为我基本都是自己一个人独处,所以我自己设计一个东西,自己把自己难住了,自己再找问题,然后再还原它。

罗玛:你通过绘画自我疗伤的意识一直很强,那么伤痛对于你来说指的是什么?

孙大量:每个人的生存经历不一样,对我来说可能和儿时的经历有关吧。我父母当年下乡插队,所以我出生在农村,是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我一出生就大哭,而且老哭,弄得家人挺烦的,有时哥哥姐姐就把我抱到河边吓唬我,“再哭鬼来了”什么的,那时我对河边极度恐惧,可能就留下了很深的伤害感。后来知青回城,我七八岁的时候也跟随父母回到了县城,但一直很不合群。

罗玛:是不是你始终觉得没有得到家庭的关爱?

孙大量:其实关爱的。可能就是一种心理吧。后来就跟别人一样,上学,考大学,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到了南京。

罗玛:我以前也听你聊过,都市化的生活对你来说及其的不适应,困惑你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孙大量:我当时考上了上海戏剧学院,也是很骄傲的。也希望毕业以后能做一些很好的东西,做电影美术,做舞台。但后来我跟一些导演合作,觉得很失望,觉得怎么会这样?因为我在大学里学的是先锋理念,而且成绩非常好。但毕业后我分在一个地方院团,他们又不是很尊重知识分子,你是设计师他们也并不把你当做设计师,当时就觉得没有意思。当然这些我现在可以理解了,因为它毕竟是官方体制,是一种大众的传媒,它不可能满足很自我的探讨。但当时年轻气盛,所以我就自己玩自己的。

罗玛:你真正开始从事艺术创作是什么时候?

孙大量:1997、1998年的样子,刚一毕业就想画点什么。真正开始是我到了江心洲那个岛上,2000年。

罗玛:你在江心洲待了多少年?

孙大量:2000年一直到现在。

罗玛:这种岛上的生活对你的创作有什么样的影响呢?

孙大量:我当时就想,这个岛没准儿是一个虚幻的岛,是我自己设计、想象出来的。跑到这儿来就想创作点什么东西,当时没想怎么着。

罗玛:你绘画的初衷是想避开人群,还是什么?

孙大量:有这方面的因素。最重要的还是想自我完善,自我修正,或者是自我超越吧。

罗玛:这个“想像中的岛”,你觉得它可以跟你的心灵之间产生某种比较神秘的对接?

孙大量:对,是这样的。当时的岛还很原始,不像现在这么繁华。很多人说岛上有蛇,我觉得不可能,后来我亲眼看到蛇,很多。我的恐惧感与生俱来,我希望在岛上能战胜恐惧,包括那种面对人群或者是面对社会的恐惧。

罗玛:但是你选择的这个方式恰恰是相反的呀,你要想在人群里面不恐惧,却又选择了逃避人群。能具体说说你在岛上的状态吗?

孙大量:我觉得在人群中的恐惧主要是自身问题,自身完整了也就没什么恐惧了。我在岛上白天画画晚上看书,大量的阅读,宗教、哲学、诗歌、戏剧,各种各样的。

罗玛:这些书籍里面影响你最深的是哪一本书?

孙大量:这个怎么说,最早就是超越善恶的这些东西,后来我发现了黑格尔。他的那种非常棒的思考,我当时就觉得,哎呀,并不是我一个人是这样的,世界上很多人也跟你有同感的。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真的是一种财富。首先你要战胜孤独。我觉得生活艰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孤独。最后我完全把自己填满,也就从那个状态里出来了。

罗玛:你当时创作的那些意象,比如说一朵云、一个蜂箱,或者是像医用的盘子,你为什么会选择这种东西作为表达?

孙大量:比如说那个打开的蜂箱,我想探讨生命从哪里来。后来我又想,它有东西存在才有蜜蜂来,就好像蛆是从哪里来?只有大粪才产生蛆,慢慢的演变就是这样的。当然还有一些超验的体验,因为人在极度寂静的时候,可能会看到一些东西。这个跟你说你也不相信,没有这种体验你达不到,只有冷暖自知了。

罗玛:你的绘画里对光似乎有一种很特别的

表达?

孙大量:我为什么特别关注光呢?我需要光。因为岛上太黑暗了,一到晚上黑灯瞎火的,只有城市那边泛出来一种微黄的光,我不知道它是地狱之光还是天堂之光,但它跟我的生活有关。而且我确实需要温暖,特别在黑暗的时候,一片黑暗的时候,有那么一点点光,它可能会给我带来一些希望。我画的《黑镜子》,我觉得就是我在岛上十年的体验,如果我没有这个体验,我画不出这张作品。那时候,深夜的时候,或者郁闷压抑的时候,我就出来散步,真的像一个幽魂。我想寻找一种更加温暖人的东西,可能这个东西别人感受不到,但那正是我所经历的。如果说有天堂地狱人间,那就先到地狱,你去过地狱,再回来就完全不一样了,就是这样的。

罗玛:你现在似乎处于一个高度密集的创作状

态,你在这个过程中考虑过技法的问题吗?

孙大量:当然考虑过。我也在尽可能的把作品画好,就是说以我最笨拙的方式,处理得更完善一些。我只能尽力的做好,所以有的时候拼命的创作。我以前的作品看上去有涂鸦感,但其实我是很认真的,都是小心谨慎去描绘的,以至于有时会产生一种平面效果,因为过分的小心了。而且,我想看到一种极度安静的作品状态,就是那种能给你带来死一般的寂静,然后在寂静中给予自己温暖。

罗玛:这种反复的涂抹是不是意味着某种心理能量的叠加?

孙大量:我刚才讲反复是一种罪恶,但是同时也可能是一种自我抑制,自我安慰。有的时候你对自己画的东西不相信,就再来一遍,不相信再来,重复到无数遍。为什么有一些语言,比如像念经要念几十几百几万遍?这可能也是一个抑制自我的过程,通过抑制可能就会带来一些精神的安慰。艺术作品为什么反复?可能就是获得精神安慰。这个东西能安慰我,我就一遍一遍的,直到涂不下去为止,就是涂满意了。其实这是一种最简单的创作方式。当然我也喜欢一些技术或者是什么,但是我有的时候做不到这样。我更多的是描绘一种情感,跟我对应的一种情感,或者是幻想主义的、神秘主义的。

罗玛:你有没有试图通过这种看似超现实的作品去回应现实?

孙大量:当然也有这种因素,比如说我只是找到一个点,这个点使你这么想,你就可以放大,可能就有现实的因素在里面,因为我们毕竟是现实中的人。

罗玛:你怎么处理创作和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呢?

孙大量:我觉得我一直是一个游离的状态,我一会儿生活在现实中,一会儿生活在梦境里,有的时候很糊涂,我不会太生活的,生活得很糟糕。我的个人生活完全就是用作品的方式去探索,希望能找到一种温暖自己或者是温暖别人的东西,就这样。

罗玛:那你最喜欢的艺术家有那些?

孙大量:太多了,像莫兰迪、梵高、戈雅、雷诺阿、塞尚。作家我喜欢的也挺多,像卡夫卡、克尔凯郭尔,还有霍桑,霍桑的作品我特别的喜欢它的短篇小说,其中有一篇《韦克菲尔德》,我觉得太牛了。

罗玛:你现阶段的创作中最想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孙大量:我想解决的当然是作品的完整性,这是我最想解决的。这方面我可能有点欠缺。

罗玛:在创作的题材上有什么倾向性吗?

孙大量:没什么偏向,也没什么刻意。有一件作品,我画了一桶鸡蛋,但原来是想画炸弹的。

罗玛:这个变化是很大的!

孙大量:对,我原来想画一堆黑色的炸弹,这当然是内心超现实的幻想。后来我为什么放弃了?我觉得,哎呀,我发现其实画鸡蛋也挺好的,就画这个吧,就是这样,就画了一桶《彩蛋》。有的时候也是一种无厘头的感觉,就是突然的想画什么,没有设定的。后来我又画了一个“红镜子”,也是一个镜子,你可能没看过,镜子里面有一桶鸡蛋,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因为它是一个红镜子,全是红色的,一桶鸡蛋就在你的视觉中心,你一下子就能看到了,正对着你的视线。这个就是赋予它积极的因素,因为全是红光,红色的环境。我现在特别的喜欢红色,为什么喜欢红色呢?我觉得就是一种欲望的表达,还有一种温暖或者是焦虑、焦灼,这是我想阐述的一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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