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2013-04-29 20:25吴松
文苑·感悟 2013年5期
关键词:尚书寝室

吴松

十年的人世浮沉,让许多往事都已化成云烟。但却始终有一朵花儿,在我的方寸灵台间光彩照人,春夏秋冬,常开不败。

——题记

初三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里,老班老爱吧嗒吧嗒唾沫飞溅地给我们讲那未知的美好高中,一个月就开了五次动员会。他老人家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像要就义,下面的同学昏昏欲睡就像去网吧上了通宵第二天回来后一样。但是老班的话还是悄悄打动了涉世未深的我,我就像恋爱中的女孩儿一样傻傻地相信了那些诸如“阳光总在风雨后”之类的花言巧语。直到考上国家级重点高中我才发现,原来高中不过是一个比初中更大的牢笼而已。从河南到湖南,难上加难。

整个惨痛的高中史在这里不再追悼,基本上和中国近代史走的是同一条路子。故事从我和夏月的认识开始说起。高三那年我脑袋发热转校去了另一所离家较近的省中读书,作为新同学,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生活委员那里登记个人信息,顺便再交十元钱的班费。当我在姓名栏上写下“尚书”两个字时,对面那妮子扑哧一声笑得差点把腰给扭了,接着捂着肚子跟溺水似的一个劲儿地招手求救,几分钟后,才风平浪静,一脸难产的表情望着我:“我说你爸是官迷吧?咋给你取这么个上进的名字呢?”“尚文崇学,翰墨诗书。”我正要理直气壮地回答,刚一抬头,眼神便撞见眼前这个梨窝浅笑的女孩儿,心里咣当一大锣,我一下子变得口吃了,面红耳赤地低下头来。她却笑得更大声了,这种笑声在后来每次历史课讲到唐朝三省六部制里的尚书省时,就会从教室的某个角落里突然冒出来,但那的确是一种很好听的声音。

这个女孩儿就是夏月。她旁边那个位子是个艺体生的,他早在高三前就去成都集训了,所以我便毫无悬念地鸠占鹊巢,成了她的同桌。

也许就像胖子说的“近水楼台先得‘月”,我虽然到这个班才几个月,但是已经迅速地打入敌人内部取得信任,并成长为了夏月无话不谈的“闺密”。随着俺俩渐渐熟稔,夏月对我的称呼也由“尚书”突然摇身一变成了“杀猪”,整天在教室里“杀猪”长“杀猪”短的,声音还拉得特长,跟唱《青藏高原》似的。每次夏月在离我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像刘三姐唱山歌一样喊我的名字,同学们的脑袋瓜儿都不约而同地望向我时,我就特别有一种买瓶502给她漱口的冲动。

夏月不是那种看一眼就让人手忙脚乱到处找纸擦鼻血的绝色女子,但她长得很古典,要是她哪天被外星人劫持去做实验,用时光机送回汉代,一准儿是个“美人如花隔云端”的尤物。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偶然瞥见夏月修长的手指轻轻掠起被风扰乱了的鬓角,那一低头婉转,让我沉思了良久。胖子说我怀春了,我说:“去!哥很淡定。”可是当天晚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于是就翻上上铺钻进胖子的被窝,隔了许久才开口:“我说……难道我真的怀春了?”看着胖子一脸惊恐的表情,我又翻回下铺钻回了自己的被窝,望着天花板,脑子里全是夏月跑来跑去。胖子是最懂我的哥们儿,他说对了,我是爱上夏月了。

某某说:“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胖子也怂恿我:“为了下一代,赶紧谈恋爱!”于是在那一个吃饱喝足、背完三十首情诗、看完一本《爱情心理小札》、做完第八套广播体操的夜晚,我坐在床沿上一边泡脚一边兴致勃勃地写情书。我一来就开门见山地说“我爱你”,然后高屋建瓴地用了一连串的排比证明“我如何爱你”,中间旁征博引了大量古往今来的爱情名言,结尾又写了句“我爱你”来照应开头。末了在末尾又画了两颗心一支箭,由于画工不佳,看上去就像一根烤羊肉串。大作完成,我捧着它像在产房外等了半天的父亲捧着刚出生的儿子一样热泪交织,端详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放下来,把那盆早已泡得冰冷的洗脚水倒掉,然后灭灯上床睡觉。

第二天我离开寝室时,同寝室的哥们儿都给我加油打气,可到教室后我一坐在座位上浑身上下就抖个不停,我敢保证小时候奶奶筛糠时就是盗版了我这个动作。夏月以为我是感冒了,下午还给我买了盒康泰克,弄得我既不好意思,又温暖感动。那封信被我藏在最里层衣服的口袋里,揣了一天,拿出来时跟我常给夏月买的烤红薯一样还直冒热气。晚自习放学铃打响那一刻,我眼一闭心一横,将信交到夏月手上,然后跟做贼似的拔腿就跑。我第一个冲回寝室,坐在床上呼呼喘气,我想运动会上我要是能有这速度拿个金牌绝不成问题。接下来的时间就是等待的煎熬,短短的几个小时里我仿佛感到了一个世纪的漫长。午夜十二点,夏月终于发来了信息,这时寝室里一个人也没睡,全都瞪大了眼睛陪我一起等消息,这样壮观的场面在我们寝室我只在双色球开奖时见到过。当我的手机响起信息提示音的那一刻,寝室里一下子像过年一样,胖子他们几个跟提前商量好了似的一起起哄:“喜糖!喜糖!”此刻我是这帮疯子中最冷静的,我伸出一只手到半空示意他们停下来,然后像法医一样谨慎地打开那条短信,静穆地把一字一句看完,然后的然后,一切明了,心如死灰。胖子很不合时宜地上来问喜糖的事,我拿眼把他一横:“再提这些别怪我拿袜子勒你!”于是胖子他们纷纷心领神会作鸟兽散,各自上床睡觉。我在冰凉的黑夜里枯坐了很久很久,不知道眼泪是几时流下来的,手机里赫然是那几个刺目的字:“我们还是做好朋友吧。”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过来的,每天在教室里除了睡觉就是走神,脑袋里全是烟雾缭绕。夏月看到我行尸走肉的样子心里很着急,她也试图和我谈过几次,但都无疾而终。后来选位子我刻意选了个离她很远的座位,再后来我将自己投入到疯狂的学习中去,在高三的最后那段时光里,我什么都不想,天天让屁股和板凳培养感情。皇天不负,最终我考上了一所自己还算满意的大学。

从分开坐,到高考,再到毕业晚会,我都没有和夏月说过一句话,似乎我们都在刻意逃避。不见便不至于相恋,不知便不至于相思。还是《庄子·大宗师》里的那句话一语道破人间机缘:“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我皆人间的两条鱼儿,既然有缘无分,何不两两相忘,彼此回归到属于自己的江河湖海中去。

大学四年弹指一挥间,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只记得那四年里每天雷同的三点一线,我像台读书的机器一样完成自己的例行公事,不知道下了几次雪,小叶榕落了几次叶,夹竹桃发了几次芽……毕业后我去了一个广告公司的创意部工作,过了几年有点积蓄后我从那里辞了职,和朋友合伙开了个小餐厅。

那一天,我在天桥上遇到了阔别十年的她,十年了,已经整整十年了,十年来我第一次和她说话。她和一个帅气的男生在一起,应该是她的老公吧。我和她寒暄了几句,互留了电话号码,便匆匆离开了。她完全没有了当年的学生气,但给我的感觉依然和十年前一样。只是十年太过漫长,当年的那段故事应该早已被岁月深深地掩埋了吧,她也应该早已忘了我写给她的情书了吧。回来的路上我把头埋得很低,眉下泛潮,其实十年来我没有一刻忘记过她,没有一刻忘记过那些青春里的日子。

是哪个狗屁诗人说的“人生就像吃甘蔗,越到后面就越甜”?我咀嚼了十年的回忆,默守了十年的苦情,却是一寸相思一寸灰。忽然想起仓央嘉措的诗:“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我也想过,有那么一天,我会翻两座山,走十里路,去牵一个人的手。可是她却已经在年华里悄悄走远了,只剩下那段欲说还休的回忆。

尚书来我们班时,正是高三刚刚开始大家最迷茫最痛苦的时候,但是他的到来却给我们寝室带来了久违的笑声。我真的怀疑他上辈子是哑巴,所以老天要让他今世成为一个话篓子,来弥补前世沉默的几十年。在寝室,我就没见他闲过,就连睡着了也要冒几句梦话出来吓我们。当然,他说得最多的就是夏月,而且每次说到夏月就一脸暧昧的表情,这让我早就看出来其中有鬼。我说他心怀鬼胎最好坦白从宽,他却愿为革命牺牲打死也不招,还说:“你才心怀鬼胎,而且还是双胞胎!”

那天晚上,尚书和大地震前的阿猫阿狗一样变得异常反常,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停地做物理上的单摆运动。我寻思着明天是要彗星撞地球还是七星连珠咋了,趴在床沿上伸出脑袋朝下铺的他喊:“我说尚书你发春啊?滚了这么久还不消停!”尚书听见我的话后就停止了单摆,一开口就是“我,我,我……”。我以为他是重复回环、加强语气,后来才察觉到他是口吃了。我乐呵呵地想:今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尚书这话篓子也会词穷,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我调侃道:“我我我,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尚书没理我,径直爬到上铺来然后钻进我的被窝,他做这一连串动作时一句话也没有说,吓得我血压狂升还以为他中了邪,幸好我没红内裤,不然照当时的情形我准得罩在他头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我都已经把世界八大奇迹通通神游一遍回来了,在巴特农神庙里烧过香,罗马竞技场里斗过兽,还在爱琴海里杀过鲸……这时候尚书才问了我一句:“我说……难道我真的怀春了?”

歌德那老头说:“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尚书被歌德不幸言中了,他爱上夏月了,很深很深。他俩这样长期腻歪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于是我们就一起把尚书推向了告白的悬崖。夏月回信那晚,全寝室的人都瞪大了眼睛陪尚书一起守夜。手机铃响的那一刻,我们灵敏得就像东非大草原上的鬣狗一样扑了上去。看过《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朋友绝不会对这个情节陌生,简直就是逼宫之战的本色演出。之后的故事我就不必说了,总之“自古表白多白表”,我们枯守了大半夜,却只等来了一句“我们还是做好朋友吧”。

从那以后尚书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寡言少语、深居简出。我们都来开导他:“不就女人吗?至于吗?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么痴情干啥?要普遍撒网,重点培养。”“一见钟情,再而衰,三而竭”……尚书只是努力地笑了一下:“我已经把她忘了。”忘什么?只有我最了解他,嘴上虽然说忘了,心里其实早就盘根错节地缠绕满了关于她的一切。

高考后关于尚书的情况我很少了解到,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直到那天他突然打电话来请我去他的小餐厅吃大餐。见到他后,我嘿嘿地笑:“是怎么良心发现想起哥们儿来的?”他很平静地说:“我今天碰见夏月了,顺便就想起了你。”听了这话,我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搞半天我只是个免费赠品,不过我心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尚书他是真的陷进这段感情中去了。我安慰他说:“你姓尚(上),她姓夏(下),命中注定无缘,参商永隔。”尚书叹了一口气,给我讲了一个故事:阿难爱上了一个女子,佛祖问他有多爱这个女子。阿难说: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求有一天她能从桥上走过……

高考结束之后,你就没了音讯,从此在我的世界里永远地消失了。你说时间会抚平一切,但我却说时间使记忆开花。

我无数次在大学的寝室里半夜惊醒,仿佛一切又回到了高中,回到那些有你陪伴的日子。那天下午在图书室看到元稹悼念亡妻的“怪来醒后旁人泣,醉里时时错问君”,我一下子就哭了。在夜半无人私语时,我是不是也曾在梦中一遍又一遍地喊你的名字呢?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认识时的场景吗?当时你的名字把我逗得哈哈大笑,本以为你会和我据理力争,没想到你却面红耳赤地埋下头,从那时开始我就感觉你和一般的男生不同。后来我们成为同桌,从此你我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胖子还叫我俩“雌雄双煞”。寝室的姐妹们说只要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我喜欢你,但是你却没有看出来。知道吗?在你把那封沉甸甸的信交给我的那晚,我是带着微笑进入梦乡的。虽然信里有很多错别字,但是我还是中了魔咒一样地被你的那些句子打动了。可是高三的我,绝不允许自己开小差,我想把所有的美好都留给未来,留到六月那场硝烟平息之后。所以我给你回了那条短信,但是一个月后你却说你已经把我忘了。

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你的身影从未在我的记忆里淡却过,我总是在一个人的时候想起你,细数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开心的日子。我想起我在教室里喊你“杀猪”时你崩溃的样子,想起你说体育老师戴个墨镜好似盲人按摩师时我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在班上女生风风火火大喊节食减肥,我也准备效佛祖割肉喂鹰时,你却叫我不要冷落了健康偏爱了美丽,你说身体最重要,有时候你真的很让我感动。大冬天的早上,我一个电话,你二话不说立马从床上跃起,翻过铁网越过门卫还防着王大爷家那条狼狗去给我买烤红薯,然后又原路返回。虽然每次都看得我胆战心惊,但你每次都能鲜活荣归,站在我面前,像日本武士剖腹自杀一样从怀里掏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纸包给我,龇牙一笑:“狗的猫哩!”我看到你蓬头垢面一副不良少年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

那时候,你就像个开心果,哪怕我的心情糟糕透顶,你也总有办法让我笑起来。可是毕业后,我再也没有联系到你。你就像天边的流云一样飘过我的世界,从此无踪。分别后,我少了许多笑声,我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像你那样让我开怀大笑的朋友了。其实我知道并不是找不到,而是我的心已经上了一把锁,拒绝别人的进入。我贪恋着曾经的风景,活在了有你的回忆里。天涯思君,恋恋不舍。

那天,和表哥一起逛街,我万万没想到竟然会遇到你。虽然暌违了十个春秋,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因为你给我的感觉从未改变。本来想和你好好聊聊,但是你却说你还有事要办,和我寒暄了几句,留了个电话号码给我便匆匆离开了。你知道吗?那一刻我是多么想冲上去追赶你的步伐,可是我害怕,害怕面对你妻子时的尴尬,害怕你的儿女叫我阿姨时我会忍不住失声痛哭。我害怕岁月的变迁会摧毁我回忆里所有的美好。

回家的路上,忽然听到那首很老的歌,陈奕迅的《十年》。熟悉的旋律和悲伤的歌词夹杂着眼泪,如潮袭来。

“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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