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烟墨
题头:刺入心房的长剑,是冰冷的魔咒,会束缚苏欣善一生,哪怕到了阴曹地府,也只能遥望高高在上的皇帝——不能见,不能爱,唯有痛苦煎熬。
【楔子】
春风轻拂杨柳岸,鸟语齐鸣花香院。
一顶花轿,一墙“囍”字,院内一派祥和景象。两支红烛,一双璧人,堂内众人乐歪了嘴。
“一拜天地——”喜娘高喊,尾音绕梁旋转。
新郎官一脸痴傻,视线频频瞥向那红艳的喜帕,似是忍不住想赶紧瞧一眼夫人的绝世容貌。耳闻跪拜天地,一时兴奋, 前倾有余,步伐紊乱。新娘手中红线一拉一拽,这才稳住了身子,赶忙朝着天地一拜。
门外一位玉面公子,双眸带火,尽是恼怒之色,双手将那玉骨羽扇捏得咯吱作响。
“二拜高堂——”
堂上慈眉善目的老人稳坐太师椅,敛不住微翘的嘴角。
“夫妻对……”
“慢着!”
众人循声怒视那闹婚的人,皆不知堂内何时走进一位公子,一袭明黄的长袍尊贵华美,剑眉高高蹙起,一双明眸中满是倨傲,还有愤怒。
“何人如此大胆,还不赶快给我轰出去,轰出去,晦气……”疑似管家的人作势要赶人,手还未触及那玉面公子,整个人早已被揍飞,趴在院中花海里,一脸呆滞。
那玉面公子羽扇一收,薄唇微微一抿,威严道:“朕的皇后,谁敢娶!”
霎时,一干人等匍匐跪地,犹如排练已久。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堂上新娘扯落喜帕,一双淡漠的眸懒散地眯起,眉间一点朱砂敛不住万千风华。
皇宫之内,众人皆知,一年前,三尺白绫,一杯毒酒,皇后苏欣善自尽于凤栖殿内,猩红的血盖不住她眉间勾魂的朱砂。
【01】她嫉妒臣妾,因为她不能生……
狂风大作,闪电无歇,一阵撕心裂肺的呐喊声淹没于雷鸣中。
青石路上,蜿蜒的队伍疾速而行,宫灯早已被倾盆暴雨浇熄,夜越发黑暗,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午夜时分,芳华殿依然灯火亮如昼。
“皇上——”宓妃一脸梨花带雨容,捂着腹部凄婉道,“皇上,你可要为臣妾做主,为咱们的孩儿讨回公道。皇上——”
当朝皇帝贺兰烨,眸中布满阴霾。子嗣乃他心头肉。
“宓儿……”将宓妃紧紧揽在怀中,小心呵护,待其平静,贺兰烨目光掠过一干白袍的太医,厉色道:“说!怎么回事?”
太医之首跪地叩头,消瘦的身子微微发抖:“宓妃主子乃是服食了藏红花。”
宓妃不会笨到自己服食堕胎药,太医话中的深意不言而喻。
“皇上——”又是一通声嘶力竭的呼喊, “皇上,定然是那皇后所为,她嫉妒臣妾,因为她不能生……”
贺兰烨闻言,面色一沉,放下凄楚的宓妃,兀自踏出屋外,喝退一干尾随的奴才,隐于雨夜中。
那一夜,芳华殿中哭声不断。
那一夜,凤栖殿内哀叹绵绵。
【02】贺兰烨,所有人都可以不信我,唯独你不能!
若不出谋害子嗣一案,贺兰烨与苏皇后也许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演好各自的角色。然而老天却非让这平静的东翔国掀起巨浪。
这浪一路拍向贺兰烨,让他尘封的记忆日渐苏醒。
曾经他与苏欣善也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赶巧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御花园,青石路上,总能瞧见他们你追我逐,嬉闹的身影。贺兰烨偶尔也会惹恼苏欣善,被她洁白的牙齿在手背上咬出两排牙印,那一年,他们三岁。
都说龙脉子嗣多,贺兰烨偏巧孤苦伶仃,贵为太子,身份特殊,朋友自然少之又少。也就苏欣善大大咧咧,不怕伤了贺兰烨娇贵的身子。贺兰烨被夫子教育国家大事,苏欣善怕他寂寞,自告奋勇入学堂陪读,那一年,他们六岁。
贺兰烨行弱冠之礼时,受封太子,他着一身金色蟒袍,手持一把玉骨羽扇,所到之处,大家次第相迎,恭贺之音,响彻东翔皇城。唯独苏欣善敷衍了事,下巴抬得老高,不情不愿地说了声:“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事后贺兰烨悄悄问苏欣善,为何受封大典上,那么不给面子!苏欣善鼻子一酸,抽泣道:“皇上该惦记太子妃了。”此话一出,贺兰烨才知,两人都已年过二十,佳郎未娶,佳人未嫁,遂禀告皇上,太子妃非苏欣善莫属。
册立太子妃之事,皇上起先不允,贺兰烨闹了很久,为此事还被束缚东宫整整一月。无奈之下绝食抗议,苏欣善哪能看着他受苦,也跟着一起绝食,并在腰间别一把匕首,但凡知晓贺兰烨饿死的消息,她就自刎相随。此等忠男烈女的故事,唱响了整个东翔国,皇上岂能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只得默许。
贺兰烨记得,苏欣善是他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太子妃。却因先皇遗诏,成了他的皇后。从那一刻起,两人如胶似漆的恩爱碎裂,屈辱埋在贺兰烨的心中,啃噬着他的灵魂,连带着看苏欣善也越发可憎。
导致他们情人变仇人的恶因,源于苏欣善每次鱼水交欢后,瞒着贺兰烨喝下的那碗堕胎药……
“苏、欣、善!”贺兰烨斜睨一眼狱中的皇后,字字咬牙切齿。他青梅竹马的皇后,不愿为他诞下子嗣也就罢了,还恶毒得去残害他的子嗣,实乃天地不容。
“皇上,臣妾还是那句话,我没有……”
贺兰烨不知为何非要等她开口承认。看着她坐在草席上消瘦而单薄的身影,起初以为是担心她,但想起那无数碗堕胎药,他才知道,但求一个结果。
“你让朕如何信你?”
苏欣善囚服加身,苍然悲凉,垂着头,竟是不看他一眼。怒由心生,他一度破功,踹开碍事的牢门,一把揪着她的衣襟道:“苏欣善,先皇遗诏虽说苏皇后不得废,不得斩,可没说不能虐,苏家满门,朕应该给安排个什么罪名,苏欣善,你好好考虑清楚。”
“贺兰烨,所有人都可以不信我,唯独你不能!”苏欣善总算抬起头,那如玉的容颜,早已青红紫绿,毁不堪言,可那眉心一点朱砂依旧鲜红夺目。
多年夫妻,走到这一步,是他的爱不够坚定,还是她的爱消磨殆尽。
毒害子嗣之案本还悬着,各种酷刑伺候,也撬不开皇后紧闭的嘴。最后得皇上狱中长谈,才宣告结案。只是那认罪伏法的犯人,竟然从狱中潜逃……
【03】凭什么贺兰烨成了皇帝,他却只是臣。
月挂中天,洒下一地斑驳的夜影,宁静平和。骤然,狂风大作,哀声四起,夜,被凶猛的大火绞碎。
苏欣善不惜赤脚,一夜狂奔,终是晚了一步。看着眼前焦黑的一片空地,她扑通跪地,苍白的囚服上又多了几道血红的印记。
“皇后娘娘,哦,不对,苏姑娘,要知道逃狱可是大罪啊。”
突来的话语,尖酸刻薄,还带着点盛气凌人。苏欣善缓缓起身,背对来人平静道:“将军准备如何处置?”
薛风扬手,喝退一干小卒,抬眸凝视苏皇后,她傲立于残瓦之上,半分显不出囚犯的苍凉,他总是好奇苏欣善的处事冷静,数十个春秋,即便是牢中酷刑,也未见她颤动分毫。
其实,他同苏欣善,也算青梅竹马。一个是宰相之女,一个是将门之虎。一个总是围着贺兰烨蹦蹦跳跳,一个则是遥望贺兰烨咬牙切齿。
薛风走至苏欣善身侧,长叹一声:“苏家满门被屠,乃皇上下旨。”
“将军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放我出狱,再冒着抗旨的危险,诋毁皇上,到底想干什么?”
他想干什么?他不止一次地问,他每日活在煎熬中,每日对着贺兰烨俯首称臣到底是为什么?他不甘心。
凭什么贺兰烨睡懒觉的时候,他在蹲马步;凭什么贺兰烨娶妻的时候,他在边疆杀敌;凭什么贺兰烨成了皇帝,他却只是臣。
起初他安慰自己,谁让对方生在帝王家,可通过父亲醉酒后的狂言,他才知当年的江山,是先皇同他父亲一起打下来的,只因先皇擒拿了暴君,被万民景仰,顺应民心称王。可是当年,没有他父亲声东击西,骗走暴君十万精兵,先皇又如何能顺利攻下皇城。这一切,就该怨恨先皇命好,父亲懦弱。而他野心勃勃,又岂容贺兰烨稳坐江山。
“诋毁皇上?哈哈——苏欣善,你怀中的圣旨,你自己最清楚。”
“我信……”苏欣善本想辩驳几句,恰巧就有人来搅局——还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御林军。
硬物划过她的囚衣,深深的一道刀痕,鲜血流淌,却体会不来疼。方才若不是薛风拉她一把,只怕那匕首直逼心脏,省得她心疼。
“我信他。”这等矫情的话,她方才是有多傻……唯有凝望那月,心叹嫦娥的寂寥。
“苏欣善,现在你该懂了。也知道我要干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夜越发昏暗,苏欣善也数不清,于这悲凉夜下,又死了多少人。
其实她很早就明白。薛风想当飞天的龙,而不是蜷缩的蛇。但是,战争从来不过牺牲百姓,成全一代帝王。如今太平盛世,又何必。
“薛风,宓妃是你妹妹,贺兰烨是你妹夫。”苏欣善不懂,她陷害了宓妃,他却救自己。贺兰烨对她妹妹宠爱有加,他反而要杀。
“就因为她是我妹妹,才会甘愿成为宓妃。”薛风一字一顿咬完那些话,忽地又眯起眼,打量苏欣善道,“我很欣赏苏家背后的兵力。”
苏家亡魂随风而散,那残桓断壁也早已另起高楼。只是,苏欣善同薛风月下击掌为盟,天地为鉴。
【04】如雪纷飞的宣纸上,都刻着那人的名字。
昨日大火烧了苏家,却在今日下起雨来,实乃天意弄人。
淅淅沥沥的雨,自琉璃瓦上滴落,飞溅而起,落在宣纸上,毁了墨染的字。
摇曳的烛火,打在“苏欣善”三个字上,每一笔每一画,都穿透了纸背。贺兰烨轻柔的双眸,骤然有些泛酸。不过是想练一练字,结果殿内如雪纷飞的宣纸上,都刻着那人的名字,亦如她眉间的朱砂,醒目耀眼,挥散不去……
“皇上——”银甲披身的护卫军匍匐跪地,等待贺兰烨一句话。
“奏!”
“臣该死,行刺失败。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取了苏欣善的狗命。”
贺兰烨闻言,眸中的疲劳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愤怒,拾起砚台“啪”地砸出。
“狗命,你好大的胆子,她没废,还是东翔皇后。还有行刺?谁准的?她可有伤着……”
贺兰烨一向从容不迫,更别提发火。护卫军早已吓得面色铁青:“行刺之事,可是皇上交代的。”此话他不敢说,唯有边磕头认错,边道,“臣该死,不知皇上要活捉皇后,万万没想到皇后有高人相助,派出的杀手全军覆没,所以是否受伤,臣也不是很清楚。”
“皇后,好一个皇后,越狱,高人相助,她果真是反了。给我找,给我狠狠地找,把整个京城都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出来。”
有些话,护卫军难以启齿,只能安分地跪着,贺兰烨斜睨一眼,怒道:“还不快去找!”
“皇上,是否还要毫发无伤?”前车之鉴,护卫军万分小心。
贺兰烨冷笑道:“只需把她带过来见我……”
那墨染的宣纸早已被撕成无数碎片,贺兰烨遥望沉重的夜,呢喃道:“苏欣善,你什么时候死?”
殿外一抹娇小的身影,许是被夜风吹的,微微颤抖,发青的唇紧抿着,端着热气氤氲的茶水,一步一步,万分小心地踱进殿内。
“皇上——夜凉,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贺兰烨只顾拿起茶杯,没瞧见托盘之后,宫女眸中一闪而逝的哀痛。
【05】他想得到一个人,想尽一切办法。
薛风持剑起舞,一起一落,别有一番大将之色。宝剑击中院中的参天古树,绿油油的叶子翩然而落,他遥记当年,幼齿之际,攀上院中大树,却下不来。男子的尊严促使他不愿求助,只能困于树上大半天,饿得头晕眼花。
即便是大将军的儿子,也不过是个小孩子,红霞满天,天色将晚,风声如鬼泣,吓得薛风抱紧树干,小声地抽泣。
“呀,树上有只受困的小猫。”
骤然听闻声音,薛风不喜反惊,弓着背趴在树上,只求茂密的树叶遮挡住自己颤抖的身体。双手蒙头,只因那红霞越发艳丽,像凄惨的战场。
时光静静流淌,悄然响起的话语仿佛是薛风的错觉,他微微抬起头,凝视树下,偏偏落叶中,灵秀的孩童一袭雪白的纱裙,双眸清澈,微微带笑,眉上一点朱砂痣,赛过漫天红霞,让薛风忘了躲藏,忘了自己难堪的模样,就那么远远地凝视,仿佛那朱砂痣是稀贵之物。
“受困的小猫顺着梯子爬,就能下来了。”
那时的苏欣善,少年老成,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语毕,撩起纱裙,一个翩然转身,绣花鞋踩在青石路上,纷飞的裙裾,卷起落叶,美轮美奂。
惊得树上的薛风忘记了屈辱,更是意识不到自己被比作小猫。视线扫过架在树杈上的木梯,心中刻下的是那艳红的朱砂。后日得知,那白衣女孩便是丞相家的小姐。
丞相之女配将军之子,大人间时常开玩笑,薛风也信以为真,每日就似吃了蜜一般甜,幻想牵着苏欣善的小手,慢跑在山野的隽永画卷。到此,不过是他兀自的遐想。
宁静的月光穿过稀疏的树叶,投下斑驳的树影,迷离醉人。薛风莫名地笑起来,笑到最后变成撕心裂肺的呐喊。
“竟然那般痛苦,何不早点放手。”
她总是悄然而至,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终是抓不到。原来,他被将军无知的傲慢,束缚了很久。
“苏皇后的八万大军已经驻扎在城外,贺兰烨也服食了你下的毒,天时地利皆站在我这边,为何要放手?”
苏欣善静静不语,从袖中拿出一方丝绢,包扎他方才因练武过度而撕裂的虎口。
柔软的青丝倾泻而下,遮住那双清澈的眸,却挡不住那醒目的朱砂,一路扎进薛风心中,险些忍不住,想将她圈在怀中。
她朱唇亲启:“宓妃都求你放过贺兰烨,为了你妹妹的幸福,你又是何苦?”
你当我是为了谁?薛风一言不发,消失于夜的尽头。徒留苏欣善望着他的背影,眸中满是敛不住的无奈与哀愁。
起初宓妃对于谋朝篡位势在必得,放弃自身幸福,甘愿嫁与贺兰烨为妃,结果却是一颗芳心暗许,那篡位之心早已荡然无存,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要保住贺兰烨的一世江山。
宓妃不知,薛风的篡位不单单是给薛家一个交代,最重要的是,他想得到一个人,想尽一切办法,哪怕她最喜欢的花,也一概烙印在脑海里。
【06】一双如玉的容颜,三千青丝一根一根被鲜血染红。
贺兰烨近日里气色不好,总是昏昏欲睡,太医也瞧不出什么,唯有劝说皇上保重龙体。
一旁服侍的宓妃铁青了一张脸,艳红的桃花钿也有些变形。待贺兰烨沉睡之际,乘坐马车,一路直奔将军府。
不顾下人的阻拦,一路冲进薛风的书房,瞧见桌案前执笔写字的薛风,花容大怒,道:“哥,扳倒苏欣善我就是一国之母,贺兰烨很喜欢我,因为那不存在的孩子,愧疚于我,所以待我极好。哥,你何必还要置他于死地,你难道要让妹妹守活寡?!”
薛风仰起头,深邃的眸,憔悴不已:“你如今安全出宫,那便开始行动。”慵懒的话语,篡位之言对于他来说,也不过平常之谈,却让宓妃妩媚的眼瞬间放大,痛哭声、哀求声此起彼伏。
骤然一人,破门而入,一袭黑衣,裸露的双眸,惊慌之色难以言表,那是薛风派去打听苏欣善的暗影。
薛风没来由地心中一惊,派了丫鬟照顾疯狂的宓妃。踏着沉重的步子,寻着一间偏僻的柴房,道:“说!”
暗影凝视薛风灰暗的眸,欲言又止。在薛风一个凌冽的刀眼下,从怀中颤颤巍巍地抽出一张锦书。
薛风一把夺过,灰暗的眸一沉到底,毫无光彩。抽出火折子,点燃那锦书。
“将军,这是一击扳倒贺兰烨的机会,实属难得,将军……”暗影一跃而起,想去抢那锦书,突觉脖间一冷,一摸,竟是黏滑的液体,顿时瘫倒在地,面巾滑落,一双如玉的容颜,三千青丝一根一根被鲜血染红,她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笑,笑得悲凉,一双水灵的大眼睛死死地瞪着,心中凄楚,死不瞑目。
摊上这么个痴情的主子,摊上这么个不要命的主子,她如何能瞑目。
薛风随手一扬,锦书最后一角化为灰烬,瞥了一眼冰冷的尸体,悠悠道:“苏欣善,生不能在一起,那便抱着你一起毁灭。”
【07】他滚落殿前十二阶梯,无声地哭泣。
威名赫赫、万民景仰的薛大将军,携二十万精兵,进军皇城。
“皇上——养虎为患啊。”一干臣子,捶胸顿足,纷纷指责薛风忘恩负义。若没贺兰烨提拔,薛风怎能手握兵权,若没贺兰烨信任,薛风怎能自由出入皇城。
贺兰烨轻柔酸胀的头颅,漫不经心地听着臣子的激愤之言。不经意瞥见殿外的护卫军,忙从床榻上起身,一路奔至对方面前:“皇后在哪儿?”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说不出的虚弱。
“皇后……皇后……在凤栖殿。”
贺兰烨作势要冲去凤栖殿,骤然被人抱紧了大腿,一干大臣匍匐跪地,老泪纵横:“皇上,苏皇后乃是乱党,如今最着急的,是怎么对抗薛风二十万精兵,皇上,不可再被苏欣善迷了心智,他们苏家乃乱党,皇上……”
肩负万里山河,承载万民之福,又怎可惦记一人之事,何况苏欣善早不回,晚不回,在这个节骨眼上,岂不是应了那句——里应外合。近日里昏昏欲睡,只怕也是她投的毒。
贺兰烨久久不语,异常冷静,一路行至龙榻前,却想不出有何对策。
忽的,一股清香自殿外传来,宓妃迈着疲惫的步伐,扑进贺兰烨怀中,呜咽道:“皇上——拿我要挟哥哥吧。”
一干大臣吹胡子瞪眼的凶样瞬间隐去,喜色爬上眉梢,恨不得举手鼓掌——夸奖宓妃的好计谋。贺兰烨怀中的人,嘴角得意地翘起。
一场浩劫,起于皇后的野心勃勃。
一场浩劫,终于宓妃的大义灭亲。
贺兰烨立于城墙上,看着缴械投降的一干将士,忽觉这逼宫之事,乃是上苍跟他开的无聊的玩笑,那造反的薛风,早已马革裹尸。贺兰烨深深记得,对方苍白的嘴角竟挂着一丝笑。
皇城危机解除,贺兰烨飞身跃下城楼,坐上龙辇,威严道:“摆驾凤栖殿。”他倒是要瞧瞧功败垂成的皇后娘娘,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夜晚的凤栖殿,昏暗惊悚,风吹树叶的哗哗声,像极了鬼泣。贺兰烨笼袖而立,目光探向深邃的殿堂,白绫随风轻荡,随之晃荡的还有苏欣善消瘦的尸体。
大军逼近,贺兰烨都能冷静自如,慵懒随意,面对苏欣善的尸体,他滚落殿前十二阶梯,无声地哭泣。有心的人,也许能听清,他一遍又一遍,喊的是“苏欣善”,沙哑的,苍白的,愤怒的,无奈的……
【08】不能见,不能爱,唯有痛苦煎熬。
御花园内香气四溢,万紫千红,贺兰烨一眼就瞧见盛开的芍药花,一簇一簇,红得似血,白得胜雪。芍药开花迟,插于花瓶中,几天就会凋谢。不同于迎春的欢悦,不同于梅花的傲骨。贺兰烨打心底不是很喜欢,偏偏苏欣善独爱。
他的苏欣善,如此听话,不过随口的一句气话,竟成了催命的符咒。贺兰烨每日被梦魇折磨,惊慌醒来之际,总是扯乱一床金灿灿的流苏,亦如苏欣善额间的凤头钗。
“苏欣善,不贞不孝的是你,不洁不忠的是你,你追随薛风殉情,凭什么还来折磨我!”贺兰烨嘶哑着嗓子喊完,捣碎了粉白相间的芍药花。
“皇上——”
宓妃轻摇漫步,欠身行礼,低头瞧见一地残破的花瓣,咬紧了唇。继而想起那人已死,何必在意。玉指一钩,就那么揽紧了贺兰烨的手臂。
翡翠玉的手镯,瞬间硌着贺兰烨,他好奇地打量,宓妃忙得意地将那玉镯抵至贺兰烨眼前,甜腻道:“皇上,这翡翠玉镯很神奇,里头还刻着字,快看——”
贺兰烨大惊之色,一把扯过宓妃的手,将那玉镯来回翻转,清眸一转,冷语道:“玉镯哪来的?!哪来的?!哪来的?!”
宓妃嫉妒成嗔,恼羞成怒,酸楚之泪顺着面颊滑落。
“苏欣善拽着我哥哥一起谋反,赐她一个全尸,算是仁慈了。凤栖殿内的饰物,放着岂不是浪费,我瞧这玉镯漂亮,就拿来戴一下,皇上!竟然为一个已死之人,生臣妾的气,皇上——你可还惦记臣妾腹中死去的子嗣。”
子嗣,宓妃每每提到此事,贺兰烨就溢满愧疚。若不是他的爱太苍白,苏欣善又何以为恶。他愧疚,他负罪,连着苏欣善那份……
只是,玉镯之事,万不能马马虎虎。玉中之字,他再熟悉不过,那是先皇练字之时,一遍一遍写在宣纸上,起承转合,皆是笔笔用心。绫,先皇总是有意调侃道:“朕的女儿,必然要叫贺兰绫。”
贺兰烨脑中有太多不可思议的想法,迷迷糊糊,晕晕乎乎,叹气仰起头,就瞧见“凤栖殿”三个字,掩于蛛网交错中,亦如他的心。
苏欣善是货真价实的公主,所以才能自由出入皇宫。
苏欣善是先皇的爱女,所以才能以死相逼,嫁入太子宫。
苏欣善是傀儡公主,才不能诞下子嗣,以防被苏家挟天子以令诸侯。
原来到头来,是他的不信任,成全了她飞蛾扑火般的爱。
贺兰烨捏紧那锦书,金丝线勾画的密旨,一画一字恍若利刃,剜碎了他的心。
先皇后命薄,诞下一女婴,赫然长逝。女子哪能坐拥江山,先皇又不甘心让位于他姓,遂协同苏宰相,偷龙转凤,将苏欣善送与苏家抚养。贺兰烨也不知是从哪里抱来的“狸猫”。
当朝皇帝,头一次,难以抑制,泪水如泉涌,他感谢,那灵秀的女子,藏于黑衣中的锦书。
十年光影,暗影岂能不知薛风的个性,那藏在怀中真正的契约,不知是为了成全薛风,还是贺兰烨。
开棺实乃不敬,贺兰烨无从选择,如今不过将将过了一月,也许还能瞧见苏欣善一眼,至少,他要说上一句对不起,还有那句——一直很爱你。
剧烈的心跳,窒息的恐慌,棺木应声而开,贺兰烨跪地,伏在棺上喜极而泣。空空如也的棺木,何来厚葬的苏欣善。
东翔国一干百姓皆知,皇上贺兰烨因造反之事受挫,从此为民操劳,更是不近女色。后宫不过宓妃一人,却已被打入冷宫。
不知道的,听闻皇城三宫六院皆空,恐要笑话,皇上莫不是为了谁守身如玉。
世人皆以为,薛风是因宓妃的大义灭亲而死,实则不过因为苏欣善倒戈的八万铁血将士。
宓妃心中妒火难以熄灭,告知贺兰烨一个秘密,她要让他知道,薛风刺入心房的长剑,是冰冷的魔咒,会束缚苏欣善一生,哪怕到了阴曹地府,苏欣善也只能遥望高高在上的皇帝——不能见,不能爱,唯有痛苦煎熬。
【09】江山万载,百姓太平,怎敌她花海抽泣。
满园春色盎然,红烛已经燃尽,仿佛宣告这场胡闹婚礼的结束。
苏欣善撩起火红的嫁衣,迈开步子,经过贺兰烨身旁 ,没有留恋看一眼。因为她没有资格。
那日思夜想的人,憔悴了许多,不过那眉间的朱砂痣,梦中缱绻,他永生永世不得忘。贺兰烨略微颤抖,远远瞧着那人起伏的背,心中刺痛不已,险险稳住欲坠的身子,朝着那团火追去,这次,他要当那扑火的飞蛾。
“苏欣善——”时隔一年喊她的名字,没有半分生疏,只是,每一声,都是一句哀求。
“苏欣善,给朕站住。”耳边响起她粗重的喘息声,他怕她因剧烈的奔跑难受。
“皇上——别再逼我了……对不起……”苏欣善早已泣不成声,随着虚浮的步子,缓缓蹲下,抱着双腿,在青石路上声声抽泣,前方是一望无际的芍药花海,亦如三途川上遍地而开的曼殊沙华。
透骨的冰凉,从青石块一路蔓延到贺兰烨全身。那句对不起,胜过利剑,一路直击心房。贺兰烨恍然大悟,芍药花——将离草。
她的苏皇后,忍着丧子之痛,喝下那一碗又一碗的堕胎药。她的苏皇后,忍着离别之痛,咽下一次又一次的诬陷。
即便那一碗毒药,亦不过是要保护他。
江山万载,百姓太平,怎敌她花海抽泣。
贺兰烨脚踏石子路,那一刻,他甘愿化作铸桥的石子,受三千年雨打,三千年日晒,只求她从桥上走过,低头看他一眼。
“欣善——”收紧的双臂,不愿再分开,哪怕她不允,他亦不放!
相拥相缠的两人,从此隐于山水田园间。
宁静的日子里,苏欣善总是默默地想,薛风不是毁了她,而是成全了她。
只因他将死时的诅咒是:“苏欣善,害我至此,你有何资格幸福?若想我安眠,永生永世,你都不能想念皇上,亦不能跟皇上在一起!”
所以,她如今跟贺兰烨携手天地间,白首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