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红宾
望 月
这是正月十五的傍晚,坐落在大山褶皱里的笊篱夼仍洋溢着节日的喜庆气氛。天气尽管干冷干冷,但儿童们余兴未尽,依然在街上尽情玩耍。那清脆的爆竹,崖传谷应,回声悠长,这愈发使山中的时空显得寂寥而久远。当缥缈的山霭与溟濛的暮色融为一体时,顽童们老早点燃了烟火,一边让其嗤嗤地冒火花儿,一边忘情地拿着奔跑,恰如一颗颗一闪即逝的流星。
蹬儿和好朋友坎儿百无聊赖地呆立村头。他俩是隔壁邻居,都在山下一个大村子的学校上五年级。他俩没穿新衣服,头上仍戴着狗皮帽子,衣兜里没有压岁钱,没有爆竹,脸上也没有愉悦的气色,与那些玩耍的儿童形成了鲜明对照。看得出,这个春节他俩没能过好。
唉,他们两家确实遭到不幸,自然连累了他俩。
前些年,笊篱夼的村民靠苹果发了财,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如花似锦。然而好景不长,苹果多了就滞销,就不值钱了,价格一跌再跌,每况日下。
蹬儿的爸爸和坎儿的爸爸相处得很好,就于秋后搭伙到南方贩苹果,结果事与愿违,让人给坑苦了,钱没捞着挣,反把老本赔上了。
人穷志短,就想些穷主意。
蹬儿的爸爸对蹬儿说:“倘若明年还是这么个熊年景,你就别打算上学了。这年头穷人没法过,什么都涨价,学习用品也跟着猛涨,高的令人不可容忍,都他妈搬到‘钱眼去住啦。你认识个钱票子会个小九九就行了,别再蹬学校的门槛啦。当然啦,如果年景好转了,咱们手头宽裕了,你可以照样上学读书。”
蹬儿听了感到好委屈,眼里噙满了泪花花。
坎儿的爸爸也向坎儿透露了这个意思,说:“要是明年咱家时来运转了,该是你的造化,不然的话,你就捞不着念书了,下来帮我干点活儿吧。”
坎儿说:“爸爸,我还没长大成人,没有力气,能帮你干点什么?”
爸爸叱道:“下来当小扛活的,你可以帮邻居打药锄地,或者到窑厂搬泥搬砖坯,或多或少还能见个钱儿,即便挣不着钱混个吃喝也好,强起你饭来张口钱来伸手!”
小胳膊别不过大腿。摊上这么个背运倒霉的爸爸,坎儿有口难辩,叫苦不迭。
这才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呢!
蹬儿和坎儿同病相怜,自惭形秽,自然不愿与伙伴一起玩耍,就闷闷不乐地倚在背风的墙根下,抄着袄袖,跺巴着脚,想着同样的心事,越想越觉得憋屈,越呆越感到没有滋味,真想去干点什么,也好刺激一下麻木的神经,发泄一下心中的愤懑。
蹬儿建议:“咱俩今天晚上去望月吧?”
坎儿当即猜到了那层意思,就问:“是去双人石下望月吧?”
蹬儿说:“对。”
坎儿兴致勃发:“这个主意太好了,咱们肚子也不饿,现在就动身上山。”
笊篱夼东北面的深山里有一个驴背样的山脊。山脊上有两坨巨石,远看仿佛两位老人在对弈,他们棋艺精湛,运筹得法,一盘棋从远古下到当今,又将从当今下到未来。据老辈人传说,元宵节坐在西坡的卧牛石上,如果能看到一轮满月从双人石中间冉冉升起,就兆着这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年景富庶,否则,这一年的年景就会失晃,就会不尽人意。
对于蹬儿和坎儿来说,这一年的年景好坏决定于他俩的命运。
当下,蹬儿和坎儿将狗皮帽子的耳捂放下来,严严实实地戴好,又从草垛上找出两根葛藤,将棉袄束好,然后走出村口,沿着弯弯山道,朝双人石方向赶去。
山上风大,异常寒冷。那西北杆子风宛若一群狰狞可怕的巨大怪兽趴在山巅峰峦上,朝笊篱夼歇斯底里地哮吼,声儿时急时缓时粗时细,此起彼伏,莫非在遥相呼应,想把大山推到,将笊篱夼捂在里面么?那满天的小清雪儿朝山下猛扑而来,莫不是这些怪兽尥蹄扬起的泥沙么?树木发出阵阵哀叹。涧泉在冰层下不满的嗫嚅。
蹬儿和坎儿猫着腰,缩着脖颈,迎着强大的寒流艰难地向前推进。他俩心中暗想,当年红军过雪山时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前几天下过一场大雪,山后坡的积雪还未融化,谷底白茫茫的。山势渐高,石径愈发陡仄滑溜,攀登尤为困难。蹬儿和坎儿摔了几个轱辘,爬起来你拽我拉照走不误。
他俩祈祷那轮满月能从双人石上升起。
他俩祈祷父老乡亲能在这一年里心想事成。
他俩祈祷自己的家庭能时来运转。
他俩祈祷自己能继续上学。
他俩祈祷普天下的穷孩子都能走进学校。
一只惊起的小兽钻进路边的榛子丛中。它在黑暗中瞪着两只绿莹莹的眼睛,分明是顿生疑窦:在这风雪交加的黑夜里,你们这两个小孩子来此作甚?
蹬儿和坎儿心无旁骛,管它是狐狸还是恶狼,咱们各行其便。
路边的松树也好像幻化成一些魑魅魍魉,在不怀好意地觊觎着这两个山娃。它们或蹲或跑或跃或抱,妄图阻止这两个小小的夜行者闯入它们的领地。
蹬儿和坎儿怀揣美好的憧憬,毫不理睬它们,义无反顾地走啊走啊。
他俩好容易来到那个驴背样的山脊下面的山洼里,极目仰望,便影影绰绰看见两位石老人在专心致志地下棋。他俩很快攀上西坡,找到了那块卧牛石。这卧牛石正好对着双人石,毫无疑问,它就是望月石了。这当儿,他俩的贴身衣服让汗水溻湿了,稍稍歇息,贴在身上凉冰冰的,犹如穿着一身铁衣,令他俩颤抖不止,直磕牙帮。
坎儿见望月石周围无遮无挡,寒风刮得正猛,就与蹬儿商量:“这儿,太冷了,咱找个避风的岩石,岩石旮旯,暖和暖和吧。”他的嘴冻得有些不好使,说话断断续续的。
“那可不行,在别处望月不灵验。咱俩脚奔奔地来了,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蹬儿执着地说。他打了一个寒颤,拍了拍坎儿:“你看,东面发亮了,月亮快升起来了,咱再咬咬牙坚持一会吧。”
“那好吧。”坎儿顺从地答应了。
蹬儿和坎儿爬上了望月石,紧紧偎依着坐在上面。
寒风携带着小清雪儿如同冤魂呼号,在山谷里肆无忌惮地回旋。寒气袭人骨髓,让人一分钟都无法坚持。
蹬儿和坎儿的心啊犹如被一双冰手紧紧攥住,全身心似乎都被冻透了,真想跳下望月石,然而双人石愈来愈亮了,顶关键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他俩将心一横,不能功亏一篑,再硬着头皮坚持一会儿吧。
不一会儿,一轮满月从双人石中间露头了!
啊,满月不偏不倚地从两位石老人中间冉冉升起!哟,她的脸庞怎么这等苍白,莫非也是让这该死的天气冻得么?
满月慈母般温情脉脉地注视着这两个可怜巴巴的山娃。她给这两个痴情的山娃带来了几多欣慰!
蹬儿和坎儿定定地望着给他俩带来希望的满月,心中如注热流,居然忘记了寒冷。他俩为如愿以偿地看到这一年丰满的月亮而自豪!
古语说的好哇,正月十五雪打灯,五谷杂粮装满瓮。这一年的年景肯定不错。
蹬儿和坎儿美滋滋地暗自思忖,他俩不会辍学,可以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
满月升起老高了。
坎儿想起来,伸了伸腿,竟然不好使了,就对蹬儿说:“我,我的腿,麻了,起不,起不来了。”
蹬儿说:“我,我也,转腿肚子了。再坐,坐一会儿,就,就会,好的。”
他俩紧紧偎依着坐在望月石上,笑咪咪地望着慢慢升高的满月。
他俩望着对面山脊上的双人石,恍惚自己也变成了双人石……
桥
小鹏是芦口村党支书任顺的独生儿子,过了中秋节刚满7岁。小家伙长得虎头大脑,精精灵灵,在村童中是拔尖的,村民们都戏称他为“样板”,任顺夫妇听了合不拢嘴,自然对儿子疼爱得不行。
邻居任奶奶爱逗弄小鹏:“嗳,给你说个媳妇吧?”
小鹏腼腆地说:“好哇。”
任奶奶问:“满村的小嫚儿这么多,你看中哪一个?”
小鹏不打亘地回答:“我谁都不要,单要芦花姐姐。”
任奶奶笑得直抹眼泪:“你个小孩丫丫,还挺有眼力呢。”
芦花家和小鹏家是隔街对门邻居。芦花是初二的学生,自幼聪明伶俐,性格温顺,小鹏最爱跟她玩耍。芦花也喜欢小鹏,学习余暇,就教他识拼音。他俩啊啊呀呀,嗡嗡昂昂,抑扬顿挫,如同在表演二重唱。
芦花教会小鹏好多古诗。小鹏见大人锄地,张口就背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见人们挥镰割小麦,触景生情,能把《观刈麦》背诵得滚瓜烂熟,爸爸妈妈听了好高兴。
芦花时常给小鹏讲故事,大多讲的是安徒生童话。她在讲述《卖火柴的小女孩》和《海的女儿》时,感情很投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就蒙上了滢滢泪光,小鹏也深受感染,泪珠儿在脸上簌簌滚落。
小鹏特地送给芦花姐姐一个精装笔记本和一支金笔。他说:“这是爸爸上县开会领的,他不念书留着没有用,你就留着吧。”
芦花不便推辞,就假意收下,装出很高兴的样子。事后,她把这份礼物还给了小鹏的爸爸,并且嘱咐再三:“大叔,您可千万别让小鹏知道,否则他会伤心的。”
任顺笑着说:“芦花啊,我早想把这两件东西送给你,事情忙乱,也就忘了。既然小鹏赠送给你,你就应该收下,如果执意谢绝,那可就见外了。”说罢硬是将本和笔塞在芦花手里。
话说到这个份上,芦花只好收下。她见小鹏这般懂事,愈发喜欢他。
任奶奶见小鹏和芦花礼拜假期几乎不拆帮儿,就对老妯娌们说:“当初八成是送子娘娘送错了,要不哇,他俩准是一对双胞胎。”
老妯娌们皆随声附和,啧啧夸奖。
生活中偏偏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小鹏本来好端端的,谁知大病了一场,一检查,居然患了不治之症!这犹如晴天霹雳,把芦口村的老少爷们震懵了,尤其芦花心疼欲裂,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泪。
小鹏成天在家治疗调养,打针吃药成了他生活中的主要内容。无聊之际,他就想念芦花姐姐,迫不及待地要去找她。爸爸妈妈只好由着他。唉,这个可怜的孩子!
芦口村的西面,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芦花每天要过河到镇中学读书。枯水季节,河水有脚面子深,人们在河里布上几块石头,像一串老长的删节号,来往行人可踏石过河。清晨,小鹏时常跟着芦花来到河边,芦花捉几只蚂蚱送给他,要他拿回家玩耍。小鹏伫立河边,望着芦花过河。嘿,芦花姐姐真像电视里的小鹿,从这块石头跃到另一块石头上,两根小辫子随之悠然跳荡。看啊,芦花姐姐站在河那边,正朝他频频招手呢。傍晚时分,小鹏老早来到河边,掐几朵鲜花,尔后坐在河边等候芦花姐姐。
几乎天天如此。
那天过午,下了一场小雨。河水淹没了那些裸露的石头,芦花放学归来,只得脱下鞋和袜子,挽着裤腿赤着脚趟过河来。
小鹏迎上前来:“姐姐,咱村为什么不在河上修座桥呢?”
芦花解释道:“修座桥需要好多钱,现时咱村不富裕,修不起。”
小鹏又问:“无论过多少年也不能修吗?”
芦花安慰小鹏道:“不会的,等咱村富裕了,这桥必定要修。我想,等你上中学了,这河上就有桥了。”
“有桥就好了,无论发多大的水也不碍事的。”
“嗯哪。”
数日后的一天下午,天降大雨,许久不歇。小鹏在家吃药,趁机趴在窗台上,隔着窗玻璃欣赏雨中的景致。屋檐下的滴水,俨然一挂用珍珠串起的老宽的门帘。平厢上溅起一层白蒙蒙的水雾。院子里积满了水,绽出杂乱无章时开时谢的水花儿。他当即联想到村西的大河,这阵子保准下来大水了,哎哟,芦花姐姐怎么过河呢?他真想去河边接应芦花姐姐,怎奈外面大雨下得正欢,出去会受凉的,妈妈绝不会让他去铤而走险的,唉,这恼人的病哟!
天快黑下来的时候,一道噩耗传来,芦花放学急于归来,不慎被山洪卷走了!
芦花的父母疼不欲生,冒雨来到河边,哭天拍地,呼唤芦花。
乡亲们皆悲恸不已,泪水潸然。
芦口村处于极度的悲哀之中。
第二天,人们在大河下游找到了芦花的尸体。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嘴角上露出一丝儿哀怨。
人们把芦花埋葬在河边。
小鹏一如既往地到河边看望芦花姐姐。
打那以后,小鹏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蔫头耷脑的,如同一棵霜打的嫩草。
爸爸妈妈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儿子身边。
妈妈泪眼婆娑地问:“孩子,你馋点什么?你尽管告诉我,不管花多少钱我都去买。”
小鹏说:“妈,我什么也不想吃。”
爸爸说:“孩子,明天咱就进城治疗。”
小鹏问:“爸,那要花好多钱吧?”
爸爸安慰道:“咱家有钱,花多花少你别管。”
小鹏紧接话茬:“爸,那我就求你在西河上修座桥吧。”
爸爸闻言泪如泉涌:“孩子,凭咱家这点钱是修不起来的。”
“咱村你说了算,不会叫叔叔伯伯们都往外掏钱吗?”小鹏停了一会儿,又说:“我那个小胖猪里塞满了钢镚儿,那个小盒子还有一摞毛票儿,我也用不着了,留着修桥用吧。唉,如果河上有座桥就好了,芦花姐姐就不会被水淹死了,这会儿保准会来看我。”
爸爸妈妈听了心如刀绞,掩面啜泣。
小鹏说得何尝不是这个理呀!
爸爸说:“孩子,你放心吧,这桥我一定带领乡亲们修起来。”
小鹏高兴地说:“爸,那就太好了。”
不出两天,小鹏就被病魔夺取了生命。
任奶奶说:“小鹏是让他芦花姐姐叫去了。他俩活生的时候轧合得挺好,死了也要做个伴儿,难得啊。”
街坊们都说:“小鹏说得好对呀,咱们早该在西河上修座桥啦。他一个小孩子居然在临死之前捐出钱来,这叫咱们这些大人的脸面往哪搁呀!”
过了一个时期,西河上果然修起了一座石拱桥。乡亲们站在桥头上,望着桥畔的两个坟丘,恍若看到芦花放学归来,在与小鹏尽情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