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玲
摘 要: 本文运用精神分析理论和原型理论对麦克勒斯的小说《金色眼睛的映像》进行解读,认为这是一部被低估的作品,是一部充满了原型和象征意味的杰作,表达了麦卡勒斯对人类境况的深刻洞察力。本文为解读这部作品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关键词: 麦卡勒斯 《金色眼睛的映像》 童话
一、引言
卡森·麦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1917—1967)是二十世纪美国重要作家,与福克纳、奥康纳等同为“南方哥特文学”的代表人物。她出生在佐治亚州的偏僻小镇哥伦布的一个小康之家,自幼热爱阅读、音乐。她命运多舛,成年以后饱受疾病折磨,二十九岁后瘫痪。她经历了离婚、丈夫自杀、多次中风、患癌症等打击,五十岁时即去世。麦卡勒斯的作品数量不多,但早慧的她富有才华,二十二岁时出版了长篇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以下简称《猎手》),引起文坛轰动,从而一举成名。《猎手》作为她的代表作,一直受到读者的钟爱,在美国“现代文库”所评出的“20世纪百佳英文小说”中列第17位。她后来又出版了长篇小说《金色眼睛的映像》、《婚礼的成员》和《没有指针的钟》,以及若干短篇小说,如《伤心咖啡馆之歌》。麦卡勒斯擅长描写边缘人物,尤其是身心有残疾的人物;作品大多围绕爱、孤独和疏离的主题,笔触细腻,悲天悯人。
1941年出版的《金色眼睛的映像》(以下简称为《映像》)是麦卡勒斯的第二部长篇小说。
正如麦卡勒斯的大部分作品一样,本书的场景设定在美国南方腹地(the deep south)。所有故事都发生在佐治亚州的一个军营中,时间设定是20世纪30年代。小说一开始就点出中心事件——发生在和平时期的军营中的一桩谋杀案:“这出悲剧的当事人有:两名军官、一位士兵、两个女人、一个菲律宾人和一匹马。” [1]2
两名军官分别是潘德腾上尉和兰顿少校,士兵是二等兵威廉姆斯,两个女人分别是潘德腾的妻子利奥诺拉和兰顿的妻子艾莉森。菲律宾人安纳克莱托是兰顿家的男仆,“火鸟”是利奥诺拉的爱马,由威廉姆斯看护。几个人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在南方军营这个封闭的人性孤岛上演了一幕幕欲望的缠斗、爱恨的纠葛。在潘德腾的一声枪响中,威廉姆斯死去,小说戛然而止,一切都结束了。
麦卡勒斯的这部新作出版后颇受争议。著名剧作家、麦卡勒斯好友田纳西·威廉姆斯认为这部小说比《猎手》更优秀[2],但它也受到了不少批评,如德文波特(Basil Devonport)认为,这部小说与《猎手》比起来差距很大,人物关系过于纠结杂乱,情节突兀,作者过度关注畸零人的病态(Obsession with the grotesque),令人感到不适,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本书“语言富有感染力和象征性”,体现了作者的写作功力[3]。《猎手》的评论文章多使用精神分析和女性主义文论分析这部作品,本文以作品中的象征符号为突破口,通过原型分析为鉴赏这部作品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二“童话”的形式与原型
麦卡勒斯在创作本书时,同时正专注于《猎手》一书的写作。她后来告诉她的编辑,写作《映像》,“纯粹是为了好玩,就像吃糖果那么容易”。《映像》被她称为“我的童话”,它不仅成了她在写作《哑巴》(即《猎手》一书原名)漫长沉闷的劳动之余的调剂,而且具有“治疗性”[4]98。麦卡勒斯提到的这种独特的创作体验很有意义。“童话”一词描述《映像》一书简洁、清澈的语言恰如其分,而且揭示了本书的内涵——这不是一部普通的现实主义作品,只反映一时一地的世态人情,而是一部具有鲜明符号和象征意味的人类寓言,带有强烈的原型意味。
在文学批评中,原型这一术语是指在范围广泛的各种文学作品,以及神话、梦幻、甚至社会礼仪中反复显现并可识别的叙事策略、行为模式、人物类型、主题和意象。神话、童话、民间传说等比高超的艺术作品更接近原型。文学作品中常常追溯的原型主题、形象和人物包括死而复生、地狱行、升天堂、寻找圣父、天堂—地狱的形象、普罗米修斯式的反叛英雄、替罪羊、地母神、致命的女人等。瑞士心理学家荣格结合精神分析理论提出“集体无意识”的概念,促进了原型理论的发展。个人无意识即情结(complex),集体无意识的内涵则是原型(archetype)。他提出了一些重要的原型,如母亲原型、孩子原型、精灵原型和重生原型等。诺斯諾普·弗莱在《批评的解剖》中又进一步发展了原型理论,认为文学作品在整体上构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体系,它产生于人类想象力的历史积累,把异化的陌生的自然界同原型模式结合起来,以满足人类持久的欲望和需求[5]。
《映像》正是这样一部富有原型意味的杰出“童话”,但它有别于传统的儿童故事,是反映成人社会的一部冷峻的黑色童话。
三、主要人物原型分析
小说中出现的主要人物都代表一种或一种以上的原型。潘德腾上尉和二等兵威廉姆斯是小说的灵魂人物,他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构成了小说的核心冲突。与之对应的,是利奥诺拉和艾莉森两个女性角色,她们的形象被塑造得十分丰满。安纳克莱托出现不多,但也代表一种原型。
1.潘德腾:英雄(Hero)与反英雄(Anti—hero)
潘德腾上尉博学多闻,品位优雅,通晓三种语言。他在军校任教,能力被人称道,前程似锦。他勤于学习,每晚阅读写作直至凌晨。他似乎正是理想的“文艺复兴人”。然而,麦卡勒斯尖锐地讽刺了他内心深处的懦弱:“一生中他的头脑里从来没有过任何自己的想法。一个想法的生成需要两种以上已知事实的合成,而上尉没有勇气这么做。”[1]12
潘德腾上尉是一个“拥有两种性别的敏感,却缺乏两种性格的活力”的人[1]11。他之所以厌恶艾莉森,甚至恶毒地编造关于她的笑话,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投射:虚弱,缺乏活力的知识分子。他常常被妻子的情人吸引,但他身上强大的超我压抑着本我,使他羞于承认这种可悲的欲望。潘德腾虽然虚弱、可耻,仿佛一个典型的“反英雄”,但作者对他也不乏同情和肯定,让他在书中经历了一次重要的成长和转变:他骑着失控的“火鸟”在保护区狂奔时,惊慌莫名,精疲力竭,脸也被严重划伤,但当他“有了放弃生命的念头”时,忽然感受到了“巨大的狂喜”,“无所畏惧”[1]78—79。此后,他逐渐能承认自己对威廉姆斯的欲念,尽管这种欲念被普遍认为是可耻的。这种濒死体验,“死而复生”的经历,仿佛是上帝对他的点拨,也是英雄原型在冒险中的普遍经历。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邻居兰顿少校。兰顿亲切随和,颇有人缘,但在智识和心灵方面,兰顿十分肤浅,缺乏反思、共情的能力,只知道按照习俗生活,完成自己的社会角色,满口“爱国”、“责任”、“男子汉”的陈词滥调,是作品中最平面、最无趣的角色。两人关于“常态”的争论,体现了他们观念上的巨大差异。潘德腾反问兰顿,是否为了符合常态应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扭曲天性;任何成功如果以不符常态为代价,是否就是不道德的?兰顿毫不犹豫地回答“是”,而潘德腾讽刺了这种看法[1]134—135。
不幸的是,潘德腾对自己欲望的认同和接受来得太晚,无法冷静地面对它。当他最后出于嫉妒杀死了威廉姆斯时,“他身上古怪而粗糙的外衣令他看起来像是一个被赶出来的落魄修道士”[1]151,这一形象强烈地暗示了潘德腾作为牺牲者的角色,如同一位苦行僧最终成为了殉道者,为自己“不符常态”的欲望和观念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最终别无他法,只能诉诸暴力表达自己的欲望,对双方都造成了悲剧性的毁灭。
2.威廉姆斯:并不无辜的替罪羊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很容易把威廉姆斯和“本我”等同起来。从原型分析的角度,他既象征着还未被文明玷污、驯服的自然,又不能完全脱离文化而存在,是一个典型的“替罪羊。
弗莱在《批评的解剖》中阐释了“替罪羊”(the scapegoat)这个重要原型在文学作品中的意义。他认为,替罪羊是无辜的或是有罪的。说他无辜,是指他所遭受的不幸大大超过他的所作所为应得的报应……说他有罪,是指他是一个罪恶社会的成员;或者说,在他所生活的世界中,类似的不公正构成生存的无法回避的一部分[6]60—61。
威廉姆斯的形象塑造,强调他的原始、神秘,作者多次将他与野生动物和土著人比较。如:
……他晒黑的圆脸带着标志性的、戒备的无辜表情。他的眼睛是琥珀和褐色的奇妙混合,有一种通常在动物眼睛里才有的无声眼神。一眼看去,二等兵威廉姆斯的姿态有点笨重和笨拙。然而这是一种错觉;他动起来时的敏捷和沉默如同野兽或是贼……他的手很小,骨节灵巧,却非常强壮。
二等兵威廉姆斯不抽烟,不喝酒,不偷情,不赌博。在营房里,他不和人来往,在别人眼里他多少是一个谜……除了骑马,二等兵威廉姆斯对为士兵们提供的体育项目毫无兴趣。从来没有人在体育馆或游泳池看见过他……[1]2—3
在艾莉森眼中,“他长着高更笔下土著人那古怪和专注的面孔”[1]51。威廉姆斯对利奥诺拉的眷恋是纯洁的,是对母爱的一种变相的追求。然而,潘德腾对他的迷恋和占有欲,使得他发现窥视利奥诺拉的士兵是威廉姆斯时,出于嫉妒和愤怒,连开两枪将他杀死。威廉姆斯临死时并没有意识到危险,身体仍“带着暖洋洋的动物般的惬意”,“严肃的面孔没有改变,他那晒黑了的手心向上放在了地毯上”[1]151。这正是无辜的替罪羊献祭的姿态。
然而,威廉姆斯并不能完全避免沾染上文明的恶。他出身于南方贫困白人农民家庭,家庭中没有女性。他在物质和精神都十分匮乏的环境下长大,所受到的最重要的教育就是父亲在教堂里带有强烈的“厌女症”色彩的布道:“父亲说女人身上携带致命的传染病菌,会令男人目盲,腿瘸,死后注定要下地狱。”[1]21这种教育使恐惧深入他的心中,使他不再是纯粹意义上的自然之子,天真无辜的羔羊。
威廉姆斯入伍前生活在社会底层,作为一个普通士兵,他在军营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也是一个被驱遣、被压制的底层角色。但他既是等级制度的受害者,又是施暴者,手上也沾染過鲜血。在农场时,他曾为一吨肥料与一个黑人发生争执,冲动之下杀死了他,并将他的尸体埋在废弃的石场。[1]106
威廉姆斯就像人类的始祖,原始、淳朴,却是有罪的。他既是偷食禁果的亚当,又是杀死弟弟,犯下“第一桩谋杀”的该隐。麦卡勒斯生长在南方腹地,在那里度过了青少年时期,她对大萧条时期那里贫困、凋敝,种族歧视泛滥的情况非常了解。她曾说:“对于许多孑然一身的南方穷人而言,唯一拥有的骄傲就是——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白人。当一个人的自尊心被如此低劣地贬低时,这个人又该怎么学会爱呢?”[7]威廉姆斯这个底层白人为生计与黑人产生争端并杀死了他这个细节,既反映了麦卡勒斯对现实中种族歧视和暴力的批判,又体现了她对生活在不幸的社会中的人们的悲悯。
威廉姆斯很典型地体现了“替罪羊”原型。然而,他的死,是否意味着所有的罪恶得到了清算,社会获得了净化?显然,作者是悲观的。
3.利奥诺拉:“弱智”的女神、蒙昧的母亲
利奥诺拉是小说的中心人物之一。她丰满美丽,光彩照人,擅长骑术,喜欢宴游玩乐,是一个典型的“南方淑女”(southern belle)。小说中几乎所有男性都为她倾倒,如她的情人兰顿少校欣赏、迷恋她,其他军官也常对她大献殷勤;甚至在马厩工作的普通士兵,也仰慕她骑马的风采,不称其为“潘德腾太太”,而称其为“夫人”(The Lady)。二等兵威廉姆斯偶然瞥见了利奥诺拉的裸体,立即为此深深迷恋,并多次在晚上进入她的卧室,蹲在床边凝视她;渐渐地,利奥诺拉的美丽和温柔,使他原来对女性所固有的厌恶和恐惧消失了。
利奥诺拉充满了女性的原始生命力,如同荣格理论中“阿尼玛”的化身。小说的中也多次暗示了这一点。利奥诺拉(Leonora)的名字来自拉丁文,意思是“光芒”,体现了她的热情和活力。她和善温柔,具有天生的母性气质,“脸上带着圣母马利亚般的茫然的平静”[1]7。又如士兵们对她的尊称——“夫人(The Lady)”[1]25,正是基督徒对圣母的尊称之一(如Madonna)。她又是悲剧制造者之一,使潘德腾和威廉姆斯走向毁灭:潘德腾最终发现了威廉姆斯的秘密,出于嫉妒将他射杀——体现了她作为“致命女性”(the fatal woman),或母亲原型中诱惑女性(the temptress)的一面[8]67—68。
然而,利奥诺拉这个人物不但是一个“母性”的符号,而且有着更为深刻的内涵。与她的美丽温柔相应的,同样强烈的特征,是她的蒙昧、智识上的欠缺和自我意识的缺乏。她“有点弱智”,连简单计算、写感谢信都十分困难,自然无法理解丈夫这个拘谨、压抑的知识分子;她是蒙昧的,完全不知道威廉姆斯多次窥视她,而丈夫对威廉姆斯产生的疯狂迷恋,她更是毫不知情。利奥诺拉看似被众人追捧,实则被严重物化。丈夫并不爱她,甚至常常难以忍受她的任性和活力,却能长期与她维持婚姻,因为他只视她为一只美丽的宠物或野兽。肤浅的兰顿少校因为她的弱智而“更爱她”,只当她是逃离冷漠婚姻的避难所。作者还颇具匠心地多次将利奥诺拉与食物联系在一起:她和兰顿都是饕餮之徒,热爱口味浓重的食物;探望艾莉森时大谈宴会食物和打猎;威廉姆斯在她卧室窥视时忍不住把她没吃完的鸡腿啃了一口等。有学者指出,她贪婪的食欲象征着她充满性欲的身体[9]。利奥诺拉与食物的联系,既体现了她的物质性,又象征了她的物化。
亨利·亚当斯曾颇有见地地指出,欧洲各国崇拜圣母、维纳斯等圣女或女神,敬畏其象征的女性力量,而清教徒色彩浓重的美国却出现了文化断层,没有女神崇拜的传统,也没有出现自己的“圣母”,女性只是被怜悯和轻视的对象[10]。作者喜爱利奥诺拉这个人物,却也不乏嘲讽。在小说中南方军营所象征的封闭、压抑、反智的社会中,必然只能产生她这种蒙昧、弱智的“圣母”,空有美貌风情,而缺乏精神性的维度和指向。因此,她无法完成母亲原型,不具备拯救的力量。
4.艾莉森:衰弱的母亲与卡珊德拉
小说中另一个重要的女性艾莉森,一出场便与利奥诺拉形成鲜明对比。艾莉森是兰顿少校孱弱多病的妻子,虽然比利奥诺拉小两岁,却远不如她美丽,甚至显得比她更老。她有学识,曾教授过拉丁文,喜爱阅读和古典音乐,与俗气世故的丈夫格格不入。自从幼女去世后,两人关系变得冷漠。长期的心情郁结使她缠绵病榻,在生活中和精神上都很依赖住家男仆安纳克莱托。
初看上去艾莉森似乎只是利奥诺拉的陪衬,是一个缺乏原始活力和女性魅力的知识女性。但艾莉森的形象并非如此简单。伟大母亲的原型(Great Mother)不仅体现在利奥诺拉身上,而且体现在艾莉森身上。
如果说利奥诺拉代表的是母亲原型原始的肉体活力和蒙昧的性能量的话,那么艾莉森则代表母亲原型的温柔和养育的特质。艾莉森珍惜生命,喜欢小动物。她与丈夫一起打猎时,不忍杀死小鸟;能与犁田的劣马亲近,并骑上它;她对女儿十分疼爱,自从她夭折后一直郁郁寡欢;她欣赏遭到轻视的威恩切克中尉,关心、保护陪伴她的男仆安纳克莱托。
然而,艾莉森的形象深度不仅体现在母亲原型上,还代表另一个重要的女性原型,即卡珊德拉原型(Cassandra Archetype)。卡珊德拉是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之女,也是一位祭司,具有预知后事的能力。由于她拒绝了阿波罗的求爱,阿波罗一怒之下对她施予法力,使她的话没人相信。她预言了特洛伊的毁灭,劝说不要让木马进城,然而所有人,包括她的父兄在内,都不相信她的忠告。特洛伊被攻陷后,希腊联军的领袖阿伽门农将她作为战俘和情妇带回希腊。她预知阿伽门农会被妻子杀死,也没人相信。阿伽门农回家后,果然被早已背叛他的妻子联合情人一起杀害,而卡珊德拉也难逃其毒手。卡珊德拉作为一个女性原型,最早由心理学家克莱恩(Melanie Klein)提出。这个有智慧却遭排斥的女性原型,体现了人类对非理性的智慧的不信任和怀疑、逃避,拒绝承认事物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的危机[11]。
聪慧敏感的艾莉森有着深刻的洞察力。她早早感受到军营里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多次想逃离而未成功。她最先看到有人进出潘德腾家门,却被其他人当成她的幻觉。当她有一天晚上跟着他进入,原以为是她的丈夫与利奥诺拉偷情,却发现是一个普通士兵蹲在利奥诺拉床边。她把消息告诉了潘德腾上尉,上尉虽然心存疑虑却选择逃避,强行将她拉回家。回家后,她告诉兰顿,利奥诺拉不仅背叛了丈夫而且背叛了他,他却完全不信,认为是偏执、幻觉和歇斯底里使她出现了错觉。艾莉森窥视到了部分真相,却没人愿意相信她。兰顿断定她精神失常,请医生给她诊断,医生们都认为她已经发疯,于是兰顿很快就把她送进了一家高级疗养院。在她到达疗养院的当晚,艾莉森虽然身体虚弱,伤心绝望,却仍保持着敏锐的洞察力。她与丈夫、安纳克莱托一起共进晚餐,是小说中令人难忘的一幕:
她(艾莉森)在桌边坐下,游移的目光长久得凝视着这间屋子。她的眼睛还像以往那样漆黑和敏锐,审视着坐在其他桌子旁边的所有人。最后她带着一丝苦涩轻轻地说:“我的上帝,多么上流的一群人啊!”[1]126
这里艾莉森依然是痛苦的,更是清醒的,她十分清楚自己绝望的处境。她称呼精神病人那富有讽刺性的话语,“多么上流的一群人(what a choice crew!)”既是她个人激愤之语,又仿佛是对人类生活的荒诞无聊的尖刻嘲弄。
从社会的角度来看,艾莉森的悲剧是必然的,体现了知识女性在压抑、反智的社会的普遍处境。艾莉森富有知性、智性,丈夫却不能理解、欣赏。当艾莉森由于身心重创,失去了女性的吸引力后,他便放弃了与她的交流。她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intellectual),这一点与潘德腾类似。他们都试图过一种“头脑的生活”(a life of the mind),但这种以知识为主的生活,并不能使他们如古希腊哲人认为的那样达到终极的幸福,而只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一种对肉身沉重的压抑。
艾莉森在小说结构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安纳克莱托在艾莉森面前画了一只孔雀,当他搜寻着一个形容词来形容孔雀眼睛里的映像时,艾莉森立刻点出“怪诞(grotesque)”一词[1]101。“怪诞”不仅是《映像》一书的关键词,而且是麦卡勒斯作品中人物的共性。由于人物的欲望不可言说,被扔进无意识,各种扭曲压抑的人格呈现出种种生理或心理的残疾。利奥诺拉的蒙昧、潘德腾的压抑僵化和同性恋倾向、兰顿的浅薄无聊、艾莉森自己的多病和伤残,无一不体现这种病态的“怪诞”。
为什么小说中这些宛如“顿悟(epiphany)”的话语都由艾莉森说出?或许是因为作者在塑造这个人物的时候,自己难免部分代入这个角色:麦克勒斯本人也是身体孱弱,热爱文艺,尤其是音乐。在小说创作的过程中,她和丈夫利夫斯正住在北卡罗来纳州的小城镇法耶特维尔。他们搬到此地后的生活一直很艰难,与邻居们格格不入,十分孤独。尤其是麦卡勒斯,几乎处在彻底的隔绝和孤立中,并且开始对婚姻感到幻灭。她的处境一如艾莉森在军营中的处境[4]90—91。
然而,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麦卡勒斯选择让艾莉森说出这些尖锐的话语,是符合人物形象和小说结构的。艾莉森既不像利奥诺拉和兰顿那样肤浅,只按照习俗生活,更不像威廉姆斯,只受本能和激情驱使。她深深体会到生活的痛苦和荒诞,却不像潘德腾那样沉浸其中而不能自拔。唯有她一人能以冷眼看待、超越这种痛苦和荒诞。可惜的是,艾莉森进入疗养院第二天晚上即心脏病发作死去。她的死打破了四人之间脆弱的平衡。兰顿终日长吁短叹,利奥诺拉在丧礼之后“噤若寒蝉”,潘德腾也倍感无聊,感觉“如今这幢房子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似乎不仅仅是艾莉森死了,甚至他们剩下三个人的生命也以某种神秘的方式走到了尽头”[1]136—139。被排斥的艾莉森实际上是纽带和维系,当她这位唯一清醒的智者死去了,所有人都只能被激情推动着,一步步走向悲剧。
艾莉森的悲剧在于,作为小说中唯一兼具慈爱和智慧的人物,她的爱与智得不到欣赏和重视,反而使她受到更严重的孤立和蔑视。艾莉森被迫成为一个无力的角色,丧失了拯救其他人的可能性。
5.安纳克莱托:阴影与小丑原型
安纳克莱托是菲律宾人,孤儿。十岁时,艾莉森收留了他,从此他对艾莉森忠心耿耿,后来陪艾莉森回到了美国。艾莉森结婚生女、卧病在床时,他一直在她身边照顾。安纳克莱托为人灵巧,高傲自恋,对女主人以外的所有人都不屑一顾。他作弄兰顿,用面粉涂他的靴子;在院子里放石头试图绊倒兰顿和潘德腾夫妇;他热爱艺术,有才华但无长性,给人以飘忽轻浮的印象。
荣格提出了一个独特的原型:“骗子”(the trickster),或称为“小丑”原型。这是一个古老的原型,在神话中广泛存在,如希腊神话中的赫尔墨斯。小丑原型喜欢狡诈的玩笑和不怀好意的恶作剧、会变身法术、具有半兽半神的双重性——正如安纳克莱托被兰顿称为“猴子”。当然,“骗子/小丑”并不完全是一个负面的原型,它也有积极意义。他通常是智者的先驱,如莎士比亚戏剧中经常出现的小丑弄臣(the fool)形象。有时他还能拯救英雄[8]202—204。安纳克莱托的洞察力、灵活和忠诚反映了小丑人格的积极一面。但他的个性不完善,缺乏独立性,他依附于艾莉森,通常与她一起出现,艾莉森死后就彻底消失了。这也是小丑原型的特征之一,与不能完全独立的阴影人格(Shadow personality)相关。
安纳克莱托的“他者”特征——亚洲人,孤儿,来自殖民地,带有异国情调的名字,使他成为边缘人物,是被主流社会的代表兰顿嘲弄,并试图加以控制和改造的对象。安纳克莱托最终逃离了这个孤岛,但他的命运仍是茫然不可知的。正如其他人物一样,他未能成为救赎的因素,而成了悲剧的一部分。
四、其他原型和象征
小说除了对人物的刻画充满了强烈的原型意味以外,背景描写中也充满了关于自然和动物的原型。它们不仅烘托人物、渲染气氛,而且自身具有浓重的象征意味,是这部“童话”的重要元素,从中也可以发现不少原型。
利奥诺拉的爱马“火鸟”显然是生命力、或本我的象征,也象征着被部分驯化的自然。军营旁边的自然保护区是小说中许多场景和动作发生的场所,有着重要的象征意味。威廉姆斯喜欢一个人偷偷来此地晒太阳、骑马,自然保护区也就有了伊甸园的意味。潘德腾骑马偶然闯入其中,看到了裸体的威廉姆斯。“闯入伊甸园”这一事件象征着不可避免的灾祸:这次宿命的相遇,不仅预示着威廉姆斯的灭顶之灾,而且给潘德腾上尉带来了彻底的毁灭。
对天气的描写在文中频繁出现。季节的更替——从温暖和煦的仲秋到萧索肃杀的初冬,正如悲剧沿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着,最终以死亡和毁灭告终。卡尔指出,自然在本书中的角色,呈现着哥特故事的模式,给本书增加了宿命论的元素。作品中随处可见光和影的对比,秋季艳丽张扬的色彩(文中曾多次描述枫叶,威廉姆斯喜欢坐在两棵枫树旁的长椅上)渐渐让位于冬天沉重凛冽的寒风(威廉姆斯被杀当晚天气转寒,下着大雨)[12]40—41。弗莱富有想象力地将自然的四季和文学作品中的四种基本体裁对应起来:春天—喜剧,夏天—传奇,秋天—悲剧,冬天—讽刺。[6]本书正是综合了悲剧和讽刺元素的一部杰作。潘德腾、威廉姆斯、艾莉森的毁灭带有悲剧色彩,而小说选择无所不在的全知全能视角,讲述者刻意与人物保持的距离,拒绝评判,则是讽刺作品的常用手法。
小说标题《金色眼睛的映像》中的“金色眼睛”也是一个深刻的象征。它究竟指的是谁的眼睛?最明显的答案莫过于安纳克莱托画的孔雀额头中那只硕大的金色眼睛。然而,它却未必具体指这只华丽而恐怖的孔雀眼。作者故意模糊处理,反复使用“眼睛”这个意象:威廉姆斯大大的“琥珀色”眼睛、“火鸟”的“紫色”眼睛等。这只眼睛冷漠地凝视着,穿透一切,恍若“上帝之眼”。潘德腾和艾莉森都曾在凝视它时看到了残酷的真相——残缺怪异的自我,强烈狰狞的渴望,无法得到回应的爱欲,以及空虚无望的人生。
五、结语
《金色眼睛的映像》是麦卡勒斯的重要作品,也是一部经常被低估的作品。它的感染力来自于它清澈简练的语言、高超的叙述技巧和节奏及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但根本上来自于它看似简单实则复杂深刻的“童话”形式。它将原型融合到人物塑造中,使作品既有了现实意义,又有了历史和文化的维度。作品在冷峻地剖析人物内心的同时触动了读者的无意识,探讨了文明中广泛存在的压抑现象,使其获得了广泛的共鸣。
麦卡勒斯是悲观的,但不是冷漠的。对她笔下这群困兽一般的人物,她不无讥讽,但仍是悲天悯人、饱含同情的。尽管这是一部有着超现实元素的作品,但作者塑造了富有张力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表现了对人类境况的理解:人与人之间充满了各种爱欲纠葛,但他们的心灵终究是隔绝的,爱往往无法获得被爱者的回报。
正如评论家昂特梅耶所言,这部小说是麦卡勒斯“简单和黑色洞见的奇妙结合”[4]115,是一部当之无愧的杰作:
故事始于某种像生命本身那样没有计划和不可避免的内在冲动……流淌于字里行间,带着奇异和邪恶的转折以及突如其来的幽默闪光,但最终流向它必然的但不可预测的终点。我发现它完全不同于我们时代已经产生的任何东西。它是在美国写出的最引人注目、最不可思议的小说之一[4]144。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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