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玲
雾气被初阳蒸融了,消散在湿暖的空气里,整个世界明媚和生动起来。环抱小山的湖边,薰衣草还没有完全绽放,那些细小的嫩紫,成簇成簇点缀在青色的坡岸上。有风吹拂,它们便轻盈律动,仿佛夜空中靓丽的星光,又好似绿毯上明艳的灯盏。
我是这般专注地、虔诚地注视着那方小窗,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奋力地呐喊——你快回来!我要你回来!
隐没在小山峦后面的尖顶小屋,那扇最接近天空的木窗,终于被我久久投射的目光给“吱呀”一声撞开了,那方灰暗无趣的窗口,因为一个美丽纤瘦的身影而明丽美好起来。
她没有望见我,隔着半山繁冗的树木,隔着一整年白与昼的分离,她看不见我。
我朝着那扇木窗迈开大步……
也許早就知道有故人怀着诚心而来,小屋的木门虚掩着,有熟悉的歌曲漫入耳际:“我是一条寻水的鱼,我漂浮在这寂寞城里,我忘记了自己,紧紧拥抱你给我的那片涟漪……”
这一刻惊喜像朵莲花一样在我心湖脉脉盛放。没有想到啊,漪婵也喜欢这首流行的歌。
可这似乎又不足以称之为惊喜。在曾经朝夕共处的两年时间里,我和漪婵发现我们之间有太多的共同点,或者说是默契。都喜欢泰戈尔的诗,喜欢林徽因的散文,喜欢安静的音乐,喜欢素色的长裙,喜欢叮当作响的银珠手链,喜欢一切木制的物件,喜欢看晚霞满天,喜欢喝黑咖啡,喜欢一切小朵开花的植物,喜欢独处,喜欢发呆和做梦……最最相似的是,我们都是忧郁的摩羯座,不能离开别人的肯定和鼓励,否则会莫名地慌乱和沮丧,像一条离开水的鱼儿。
所不同的是,她可以用画笔寻找她的水,那几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而我,沉寂在泥泞之中,还在苦苦寻觅。
她回来了,我知道,也许我的水就来了。
推开门进去——清肃的褐色木地板上,散落着一些空白的画纸,看得出来,它们刚刚才从画架上吹落,就是随着那一扇木窗的开启,被风惊动了纷纷飞落的。空寂的画架旁边,那张啡色的画桌一尘不染,若不是零星有色斑残留,根本看不出在它身上曾经诞下多少件清丽动人的画作。
而今天,它和它身旁的画架一起,终于又幸福地等到了那双纤纤画手,那个宛若童话的女主人的归来。
我俯身将这些苍白的画纸一张一张拾起来……我知道,只要漪婵在它们身上落下画笔,它们便会生出勃勃的朝气和灵气,焕发出生命的光彩。
“青羽?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后轻轻响起,“真巧。我昨晚才回来的。”
转过身,撞见漪婵正站在卧室门口,眼神明亮柔和,淡淡含笑。蓝色的棉布长裙有着温柔蓬松的下摆,褐色的腰带松散地在腰间打了个蝴蝶结,褐色的长发随意地飘落满肩,衬得脖子更显白皙细长。
我的唇边明明萦绕着一长串牵挂思念之类的词句,然而这一刻,当我正视那双水盈盈的大眼睛,还有眼睛里那清亮的琥珀色瞳仁,便又觉得任何表白都显得不合时宜和多余了。
“是啊,真巧。”我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小心地整理手上那些洁白的画纸,并将它们平放在啡色的画桌上,再扭过头来假装淡定地说,“今天是夏至,到山里来走走,看到你的小屋门开着……没想到你回来了。”
“哦,才夏至啊?”
漪婵走过来,我这才注意到,她手上托着的青瓷碗里,盛放着一颗颗大樱桃,它们正泛着水亮的光,晶莹成一片绚丽的红晕。
“青羽,那场意外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可那真的不能怪你。”
“任何托词都无法抹平我心中的愧疚,你知道,我求的是内心的安宁,可我在外面辗转了一年,依然没能使自己平和下来。”
我们面对面坐在窗边的木椅子里,说着只有我们之间才能听懂的话。
“但你依然画你的画,”我捏起一颗晶亮的樱桃,轻轻咬开,便有酸甜的汁水沁入心脾,“画画,也不能使你内心安宁吗?”
漪婵的眼角眉梢划过一丝怅然若失的抑郁:“一年了,每一次提起画笔,不是手在颤,就是心在抖,没有画出一幅像样的画。”
“所以你回来了,回到这个采香阁。这儿能让你的心平和下来,对吗?”我不敢看她的脸,只是望着她漂亮的眼睛,轻轻地说着,而当她的眼睛稍稍抬起一点来看我,我却把头埋下去了。
“青羽,大家都好吗?中考结束了吧?就快毕业了,是不是特别兴奋和留恋我们的紫薇中学?”
漪婵说着站起来,转身从一个木箱子里取出一本厚厚的书,然后坐下,把书翻开,任凭一张花花绿绿的照片从书页里飞落到她光洁的裙摆上。
哦,是初一那年,漪婵带着我们全班同学去市民广场参加现场绘画活动留下的影像。那时候的漪婵,第一年踏上讲台,第一回做班主任,单纯快乐得跟我们这帮女生没什么两样,然而现在,就因为那件事情,她似乎再也轻松不起来,更别说快乐。
其实不快乐的又何止是漪婵?我同样煎熬着心灵,每天在纠结中惶惶度日。
起身告别采香阁的时候,漪婵抓了一把樱桃塞给我,我默默地收下,忍不住问:“明天同学们回校,你去吗?”
她的嘴角抽动一下,眼神凝滞片刻,肩膀慢慢松弛下来,拍拍我的后背说:“不去了,别把他们吓坏了。”
“大家都很想念你。”我由衷地说,“紫薇中学2012届(1)班,永远是你的班。”
她的眼睛微微闭起来。
“我是一条寻水的鱼,我轻轻跳进你的怀里,我自由地游弋,寻找着自己渴望的那片天地……”
歌声还在循环,而刹那,漪婵的眼睛便有泪光流转。
下山的时候,我心里堵得难受极了。
就在刚才,就在寂寞的采香阁里,我多想拥抱亲爱的漪婵老师,告诉她我一直把她当成最亲的姐姐,她离开紫薇中学的一年里,我是那么思念她,思念得心都碎了。
可我终究没有开口。
一年前那一场意外,差点儿要了她的命,也差点儿要了我的命啊。
“天呐,毕业照拍得像一堵人墙,严肃古板,了无生趣。”红丽一手托着600度近视眼镜,一手举着新鲜出炉的毕业照,转而对我说,“青羽,如果漪婵老师在,肯定会给我们设计一个活泼的队形,自由,个性,却不失凝聚力,每个人都可以摆自己喜欢的造型,那样的毕业照才有意义啊!”
我点点头:“那是。漪婵老师可不是一般人。”
“可惜啊,才带完初二,说辞职就辞职了,也不知道现在在干什么。”红丽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喃喃地说,“不过也对,她是美术学院的高才生,画画那么了不得,窝在学校里做美术老师简直是大材小用。”
“那怎样才不算大材小用呢?”我问。
“背着画架四海云游,画日出,画星辰,画高山,画沧海,画飞翔的鸥鸟,画发呆的野兔,画跳舞的维吾尔族美女,画织网捕鱼的海边老人,画心情,画梦想,画过去,画未来……她能成为21世纪不朽的女画家!”红丽夸张地憧憬着,“到时候,我走到哪儿都能说,我是漪婵老师的第一届学生!哈,不要太有面子哦!”
我摸摸她柔顺的马尾:“你想多了。”然后呵呵笑。
红丽跟着我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快下来了。
“给你看一下我的伤疤。”她缓缓撩起左手衣袖。
“不要!”我惊恐地闭上眼睛。我知道,那只左手小臂靠近肘弯处,留着一方掌面那么宽的伤疤,疙疙瘩瘩,淡红淡红。
那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午后。
漪婵请我们五六个女生一起到她的宿舍画水粉画,说是要把我们的作品拿去参加省里的中学生绘画比赛。
我们画了一会儿,便失去了耐心,趁漪婵不在,先是用画笔互相涂抹鼻头,接着干脆开起了水粉大战,弄得满地都是颜料。漪婵突然进屋来,见我们嬉闹不停,并没有指责,反而笑吟吟蹲下去擦拭地上的颜料,大家也都跟着蹲下去擦,忙乱之中,桌子上一只刚煮开水的烧水壶跌落下来,滚烫的开水从壶嘴倾泻而出……
于是,红丽的左手小臂上有了一片凹凸不平的伤疤。
漪婵将这一切归结为自己的过失。虽然红丽的爸爸妈妈没有盯着漪婵索要赔偿,但漪婵给了校长一大笔钱,请求他转交给红丽的家人。然后,她选择了离开。
一年过去了,想起来,仿佛发生在昨天。
“还疼吗?”我扭着脖子帮红丽把衣袖拉下来。
天越来越热,她却只能穿长袖。
“不疼。”红丽抹抹眼泪乐观地说,“医生说,在合适的时候会给我做手术,丑陋的伤疤终究会消失的。”
我吁口气:“那就好。”
“到时候我就可以穿短袖连衣裙了。”红丽眨巴眼睛安慰着自己。
“漪婵老师一直心存自责,你还恨不恨她?”我试探道。
红丽耸耸肩膀:“早就不恨了。当时我们几个同学都在,为什么偏偏我的手臂给烫伤了?自认倒霉吧,不能怪漪婵老师。我妈妈说,我注定会有这一劫,过了就好了。”
漪婵要是知道红丽是这么想的,该多欣慰啊!
今年的梅雨来得晚。
我和红丽上山的时候,正下着绵绵细雨,空气是湿的,山路是湿的,我们的头发也都被雨水淋湿了。但我们没有抗拒湿漉漉的雨水,就像两条干渴的鱼,没有理由抗拒水。
湖岸边的薰衣草当然也是湿的,但湿润使它们看起来更柔和更妩媚更神秘和充满诗意了。
正如这寂寞的采香山,因为那寂寞的采香阁里住了一位寂寞的画者,整座山都更柔和更妩媚更神秘和充满诗意了。
“等会儿见了漪婵,不要说让她难堪和难过的话。”我嘱咐红丽。
“我不会。”红丽说。
“你的的确确不怪她了?”我再次想要得到确认。
“我的的确确不怪她了。”红丽很确定地说。
我把她带到采香阁面前。
我们站在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石阶上,一遍一遍轻敲木门,等候漪婵的出现。
我们等了很久,都不见有人开门。
“你糊弄我。”红丽叹口气,转身下山去。
“她真的回来了,只不过这会儿不在。”我追上去,试图说服她,“我们可以在屋檐下等一会儿,说不定她马上就来了。”
“采香阁是采香山风景管理处的房子,怎么会给她住?别蒙我了。你在梦里梦到漪婵老师住这儿吗?”
“这不是梦。采香阁是书画院的房子,漪婵的父母都是画家,他们把它租下来了,给漪婵画画用。”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抖搂了一个多么大的秘密呀,我可是早就答应漪婵保密的。
谁知红丽并没有相信这个秘密。
她气鼓鼓地下山去,我怎么也唤不回她。
看着红丽消失在山路尽头,我独自一人往前走,不知不觉来到了那片诗意朦胧的薰衣草身边。
周围安静极了,有些闷热,有些压抑,空气清爽得异常,仿佛氧气极其充沛,又极度稀薄。
为什么我坐在雨里,我的面前还有一片盛大的湖,而我的心依然灼灼,像一条严重缺氧的鱼儿,寻不到属于自己的水。
湖水被雨点敲打着,热闹成一锅沸腾的汤。这让我想起一年前那个沸腾的烧水壶。那个水壶不会自己从桌子上掉下来。谁都没有在意,谁都没有深究,谁都不会知道,是哪一只罪恶的手臂不小心碰了它一下。
是的,不是故意的。但却严重伤害了红丽,伤害了漪婵老师。
可是,任凭内心多么煎熬,我始终没有勇气把真相公诸于世。我担心所有的人都会鄙视我、痛恨我,永远地抛弃我。寂寞的摩羯座,是经不起鄙视、痛恨和抛弃的。
细雨微凉,我摘下一束紫色的薰衣草,闭上眼睛,默默注视自己波澜起伏的内心,用力地呼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就那么不经意地停了。
又过了一会儿,有个声音打断我:“怎么又一个人出来?”
是漪婵。
我睁开眼,看见湖水依然沸腾,而我的头顶,是一片被天蓝色雨伞撑起的晴空。
眼前的漪嬋,裹一身淡紫色的棉布长裙,跟这薰衣草一样优雅动人。
“我刚刚带红丽来找你了。”我很小心地提到“红丽”。
“哦?”漪婵有些惊讶和慌乱,抚弄着自己的长发问,“她,怎么愿意来看我?”
“她说她不怪你。”
漪婵沉默了。我知道,无论红丽是不是怪她,她都无法原谅自己——为什么要请我们去她宿舍画画呀!
“对不起,漪婵。”我听见自己说。
漪婵把我从湖岸边拉起来:“怎么啦?说对不起干什么?”
我把手上的薰衣草送到她怀里:“你知道薰衣草的花语吗?”
“嗯……不知道。”漪婵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是什么?”
我有点儿想哭:“只要用力呼吸,就能看见奇迹!”
“只要用力呼吸,就能看见奇迹。”漪婵轻轻地复述,水亮的眸子闪闪烁烁。
“那天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那只水壶……”
“别说!”漪婵迅速伸出手指将我的嘴巴堵上,眼神温和又坚定,“青羽,我要你忘记那一天,我要你永远都是个无拘无束的快乐的女生。”
原来她早就知道。
她想永远地替我承担伤痛和自责,永远地保全我的形象和快乐……可是,谁又能慰藉她所受到的巨大伤害?
我勇敢地仰起脸,目光从她的眼角缓缓往下移动,在这潮润的雨天,在薰衣草的映衬下,她美丽的脸庞上,靠近左耳的腮际,那方如枫树叶一般大的红色伤疤,在这一刻明媚成一朵盛放的花。
亲爱的漪婵老师,谢谢你如水善待鱼儿一样包容着我的过失和懦弱,但这终究并不是我想要的水。
你大概知道,摩羯座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永远不会让自己亏欠自己的心。